“想要了解一座城,通常先要了解城里的人,反过来也一样……”
申小甲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在来白马关之前,为了避免与这里的人发生不愉快的摩擦,做了许多攻略,可没想到还是犯了忌讳,漏掉了守城军士的喜好……不过,当初做攻略时无意间读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让我领悟到了一个大道理,也不算白费。”
高兴和毛学望几乎同一时刻脱口而出道,“什么道理?”
“这个道理在我进城的时候……”申小甲蹲在地上,一只手捏了捏罗主簿尸身内的肝脏,另一只手轻轻点指了几下史元典,面色平静道,“我三舅史将军还刻意地提醒了我一下。”
史元典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惊奇道,“我怎么不记得了?我说什么了?”
“你当时说的话很多,”申小甲将罗主簿的肝脏放进一个大碗里,淡淡道,“不过最主要的是四个字,白马非马!”
史元典装作恍然的模样,洒然道,“我就是随便扯皮几句,没什么别的意思……”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别的意思,但我当时立马就联想到了之前做攻略时读到的那个故事,也想到了另外四个字,”申小甲回过头来,大有深意地看了高兴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地吐出四个字,“怪人非人。”
高兴眼底闪过一丝哀痛,却又很快地遮掩过去,冷冷地盯着申小甲,瘪着嘴道,“所以你要讲的第一个故事便是这怪人非人的故事?”
“你现在又不想听了,是吗?”
“恰恰相反,我很感兴趣,因为我也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想听听你的故事和我知道的那个是不是一样的。”
“那我开始讲了?”
“你早就该开始讲了,现在又过去了几十息的时间,你的生命也就少了几十息。”
“我总要告诉大家这个故事的由来嘛,省得有人说我是瞎编的……”申小甲干咳两声,俯身趴在地上,嗅了嗅烧成焦炭的两具尸体,右脚突地一滑,顿时嘴唇贴在了罗主簿尸体的胸腹上,急忙直起身子,连连吐了几下口水,抹了抹嘴,侧脸看向楚云桥,眨眨眼睛道,“媳妇儿,我刚才说到哪里来着?”
楚云桥白了申小甲一眼,撅了撅嘴,没好气地吐出两个字,“瞎编!”
申小甲摇摇头道,“不是这一句……”
史元典忽然道,“怪人非人?”
“也不是这句……”申小甲抠了抠脑门,还是摇了摇头。
高兴歪着脑袋想了想,插话道,“十年前?”
“对咯!”申小甲拍了一下大腿道,“就是十年前!故事的起头儿就是在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白马关内燃起了一团火,所以我把这个故事叫做冬天里的一把火……”
故事在申小甲轻声哼唱完一首奇怪音调的歌曲之后缓缓展开。
天启元年冬,大雪纷纷扬扬,白了来来往往行人的肩头,也白了战火刚刚熄灭的白马关城头。
住在白马关内的人早就对战事麻木了,因为留下的都是因为各种原由不能走或者不愿走的人,受不了的人早在大雪落下之前便离开了这座无数鲜血筑就的城关。
唐军凶厉,镇守白马关的庆军将士亦是刚烈。
只要遇见了就会开打,哪怕只是两个在城郊寻找野味打牙祭的小兵,那也是唐兵庆卒一相逢,便砍出血花无数。
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电闪雷鸣,一个小兵打一个小卒,继而演变成一百个小兵围剿几十个小卒,再接着便是几千骑兵对阵一两万步兵,最后甚至会是大将之间捉对厮杀。
从天启元年春一直打到了天启元年冬,整整打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城外遍地枯草,也遍地都是吃得饱饱的乌鸦。
好在这一场大雪落下了,两军终于都有了一个可以喘息的机会。
当时守城的将军还不是史元典,而是曾经跟着开国皇帝打天下的偏将。
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老将自然不受新皇帝的待见,所以才会依旧顶着偏将的头衔,却干着大将的活计。
但这位老将也不在乎这些,只要有仗可以打,有肉可以吃,便十分满足了。
大雪封路之后,老将闲得发慌,饱暖思淫、欲,就想着找个女人快活一番。
去妓寨?不行!堂堂一个将军,在两军交战的空当里找娼妓传出去很不好听,若是落到了新皇帝的耳朵里,恐怕连这个偏将的头衔也得摘下来。
活了大半辈子,他除了打仗,其他什么也不会,要是没了这偏将的头衔,他便不能领军打仗,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找一个良家女子?也不行!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就是不想让女人束缚住自己。要是自己和良家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又不将其娶进门,那他便成了以前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不用别人告发,他自个儿就会找根粗壮的柱子一头撞死。
便在这时,掌管粮草的校尉给他出了个主意,不去妓寨,也不用毁了良家女子,一样能泄去邪火。
老将急忙追问是什么办法,末了又刻意强调了不能伤天害理的基本原则。
校尉笑而不语,在桌子上写下了两个字,寡妇。
老将立时恍然大悟,心思雀跃起来,让校尉赶紧去找一个愿意和他在寒冬腊月互相取暖的寡妇。
校尉呵呵一笑,告诉老将已经有现成的了,而且还是一位俏寡妇。
色迷心窍的老将根本没有多想,便急急地催促校尉将那名寡妇请到自己的床上……
入夜。
当老将回到自己营帐时,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已经一丝不挂地躺在了他的床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
老将顿时心中邪火大盛,卸下盔甲,扑了上去……
天明之前,校尉在老将熟睡时,悄然地走进营帐,将那名女子裹上被子抱了出去。
很多事一旦有了第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自那之后,老将每每心头升起邪火时,当晚的营帐内都会躺着一名寡妇。
每个寡妇都是双目紧闭,每个寡妇都会在黎明之前消失。
老将好几次都想找李校尉问个明白,可是每次一看到那些不着丝缕的俏寡妇时,都将心中的疑惑忘得一干二净。
一直到天启二年冬天的某个晚上。
当他一如既往地满怀期待走进自己营帐,掀开被子,看见的却不是一个熟睡的俏寡妇,而是一个手拿柴刀的少年,立时酒意散去了一大半,慌忙后退一步。
少年红着眼举刀劈向老将,厉声叫嚷着要为死去的阿爹报仇。
老将左闪右避,三两下便夺走了少年手里的柴刀,随手扔在地上,又干脆利落地将少年几拳揍晕,捆在床边,正打算出去找李校尉问个清楚,却迎面和文书主簿撞了个满怀。
鲜血满怀。
还不等老将反应过来,主簿似乎像中了邪一般,抽出插在老将腹部的匕首,一下又一下地捅进去。
怒喝一声,老将一脚踹开主簿,正要高喊几句,却忽地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而后一把钢刀从自己脖子上抹过……
一道血泉不要钱地喷溅四射!
手提染血钢刀的校尉与被喷溅得满脸鲜红的主簿看着老将沉沉倒地,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宛如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
那一夜,老将心中的邪火永久地熄灭了。
那一夜,白马关的粮草仓起了一场大火!
火势熊熊,烧红了漆黑的天空,烧红了漆黑的白马关。
也烧红了城内将士的双眼。
因为他们敬爱的老将军,在大火之中化成了飞灰,而有传闻说杀人放火者是一个自己寡妇娘被老将军玷污了的毛头小子。
一夜之间,城内所有的毛头小子都被守关将士砍了头,只有那个从老将营帐内偷溜的少年浑身是火地冲进了一片莲湖中,在水里藏了一宿,躲过了一劫。
而就在这一夜,城内一间破烂的瓦房内,一个在去年冬天死了丈夫的寡妇诞下了一名男婴。
婴孩的哭声很大,惊醒了四周街坊邻居,也惊醒失魂落魄的寡妇。
寡妇呆呆地看着刚刚出生,也是刚刚出声的婴孩,面色苍白地捂着嘴巴,眼角滚出一颗又一颗的泪水。
红发,蓝眼,肌肤雪白。
异于常者,妖也!
寡妇失声惊叫一句,“妖怪……”
闻声赶来的街坊邻居眸子幽冷地盯着床上的寡妇,以及寡妇手上捧着的那个婴儿,齐声吐出两个字,“妖怪。”
偶然路过的校尉和主簿对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厉喝一声,“妖怪!”
于是,在第二天的清晨,白马关内建起了一座火神庙,城内的百姓也终于知道了昨夜那一场惨祸的由来:
位高权重的老将因为有淫辱寡妇的癖好,所以让许多有夫之妇成了寡妇,罪行累累。
护佑白马关的火神实在看不下去,怒火中烧,烧死了荒淫的老将,令其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而守城将士因为被妖人蛊惑,以为是某个寡妇的儿子杀死了老将,所以砍杀了许多无辜少年。
这个妖人也是一名寡妇的儿子,昨天夜里将将出生,红头发,蓝眼睛!
然后,新建的火神庙前燃起了一团火!
火光映衬下,所有人的面目都变得狰狞异常,不停地举手高呼着。
“烧死他!烧死他!”
站在火神雕像下的李校尉顺应民心,高高地举起了手中哇哇大哭的婴孩,面无表情地轻轻一抛,将其扔进了灼烫的火光之中!
与此同时,那间破烂的瓦房突地火光大作,那名产下怪婴的寡妇奋力地拍打着门板,可门外的街坊邻居却无一人向前。
火光燃烧了整整一天方才熄灭。
自此,白马关军民一心,城内一片和睦融洽,四季风调雨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