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说说笑笑,却也不耽误喝酒。两瓶廉价却保质保量的啤酒,他花了二十来分钟,不紧不慢地喝完,然后把鱼骨头掸进碗里,拿起桌上那盘已经被吃得造型恶心的剩鱼,一起倒进了垃圾桶里。但豆腐拌皮蛋,却还剩了大半。
这一晚上,老梁相当于只落了个水饱,和过去的好多个日日夜夜差不多。不过梁鑫在这方面倒不担心他,晚上在酒店里值班,他有的是东西可以吃。据他所说,店里经常有很多客人点了菜,只吃一两口就不要了,有的甚至连一筷子都不会动。所以年轻时跟着领导们到处吃山珍海味的老梁,这两年吃别人剩下的东西,已经吃得毫无心理负担。
饿是饿不着的。
而且所谓的当保安,也不过就是过去睡一晚就回来,并没有任何体力活需要干。
梁鑫就更不怕他会累着,或者营养不良什么的。
事实上,老梁目前的身体状况,反倒是有点三高了……
过去积攒下的脂肪,并没有因为家里条件变差就被消耗掉。而这些年困在家里疏于日常活动,老梁的这身肥膘,就越发显得坚挺异常。
不然的话,他也不至于几年之后就中风……
“你妈现在真是懒啊,连碗都不肯洗了,天天就知道去拜她个脑瘫的神……”老梁嘴上有点抱怨,手上很麻利但又潦草地收拾碗筷。
梁鑫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那个年头已经很老的时钟。
现在是晚上六点十分出头,记忆中,老梁一般是六点半左右出门。
他这顿晚饭,吃得还着是压枪……
没几下子,老梁随随便便就把灶台收拾明白了。至于碗筷到底有没有洗干净,老梁才懒得去较真。就跟他以前在单位里上班似的,表面上过得去就行,谁特么在乎实际结果到底如何?
“还是这么潇洒……”梁鑫笑着表扬。
“那是,男人办事,就讲个雷厉风行,磨磨蹭蹭像个什么样!”老梁还挺得意,然后转身走进卫生间,洗手洗脸,剃胡子。
电动剃须刀在他脸上发出很响的声音,老梁照着镜子,刮得十分认真。
梁鑫也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镜子里的老梁。
虽然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但时至今日,老梁的模样,还是很有范儿的。
一个初中学历的半文盲,能深得领导尤其是女领导的欣赏,自有他的独特之处。而老梁最独特的地方,也是一眼就能让人印象深刻之处,就是他的长相。
完全不夸张地讲,老梁的长相,和演雄霸的那个演员千叶真一,大概有八成像。
尤其是眼睛和眉毛,放到一起,说是亲兄弟都有人信。
有这样的一双眉眼的加持,外加上老梁特有的装逼本能和气质,往人群里一站,往往能非常吸引中年妇女的目光。
而梁鑫就不一样了,他在长相上,十分牛逼地完全避开了爹妈所有好看的部分,专门挑老梁和萍姐平庸的部位长。小的时候,勉强看着还凑合,但青春期后就不行了,越长越平庸,加上个头的问题,就真是纯纯的路人甲风格。
要不是他耳濡目染,得到老梁在装逼之道上的真传,真还很难说会混成什么样。
大概率,或许就是根本混不出什么样……
在卫生间里收拾干净的老梁,转头看看梁鑫,有点奇怪地问道:“还有什么事想跟爸说?”
“没有。”梁鑫笑了笑,“你要出去了?”
“嗯。”老梁道,“马上出发。”
“好吧……”梁鑫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和老梁正经谈话,他的状态居然能如此淡定。要知道后来的老梁,可是口角歪斜外加精神错乱,根本连话都说不清了。
梁鑫每次去养老院看他,都是带着想念去,带着失望回。
“明天想吃点什么?”
老梁从卫生间走出来,一边问,一边走回他和萍姐的房间,穿衣穿袜。
“随便吧。”梁鑫淡淡说道。
老梁坐到床沿上,艰难地哼哧哼哧把袜子往脚上套,笑道:“最难办的就是随便。”
正说着,放在桌上的手机,这时嗡嗡响起。
“谁啊?”老梁拿起来,按下通话键。
那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老梁听他说了几句后,转头看看梁鑫,犹豫了片刻,说道:“我再想想吧,你这个事情,我就怕不稳定。我现在要出去了,明天白天再说吧。”
老梁挂了电话。
梁鑫问道:“谁啊?”
“你庚叔。”老梁说道,“让我去给他干活,说一个月给我五千。”
梁鑫一下子回想起来,这段时间,确实是有过这么一档子事。
这位庚叔,是梁鑫姑婆的儿子,跟老梁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和梁鑫家的关系很密切,是梁鑫这一大家里头,极少极少数给过他们帮助的亲戚中的一个。
最大的一次帮助,就是这回。
从05年左右到15年前后的这段时间,庚叔在网上搞了个不那么见得光的小平台,收入极其迅猛,但危险程度也超高,所以日常面临本地有关部门的执法扫荡。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他招人从来只招最信得过的那种。
不过这回给老梁提供工作,倒不是他需要老梁帮他做什么,而纯粹是觉得梁鑫一家过得太困难,便想找个借口,给老梁增加点收入,不然如果白送钱的话,老梁是绝不回收的。
老梁对庚叔的安排,心里头自然非常心动。
但心动的同时,他又担心会被抓去判几年……
所以两个人就这件事,已经反复拉扯了很久。看得出来,庚叔是真想帮老梁一把,而老梁,是真的怕万一自己有个什么万一,会影响梁鑫的前程。
可后来,老梁还是去了。
说到底,将来的前程,那是将来的事情,眼前的活路,才是最实际的。只不过令梁鑫没想到的是,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老梁做得并不久就结束了。
原因是庚叔把老梁找过去后,又顺便把萍姐也叫了过去,负责给那一窝人洗碗、扫地当保洁。
而萍姐去到那边后没过多久,老公主病就开始剧烈发作。
身为保姆的她,愣是在那边摆出了主母的架势。
今天要这个程序员吃饭的时候必须注意什么,明天让那个码农不要随地乱扔烟头,还整天把人家特意关上的窗户全部打开,非说要保持室内通风,差点没把做贼心虚的庚叔吓出病来。
如是这般,萍姐上岗后不到半年,梁鑫的姑婆就过来旁敲侧击地让萍姐自觉点辞职了。
但萍姐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又在庚叔那边赖了两个多月。最后庚叔实在忍不了,亲自开口,解雇了她。而萍姐这么一走,老梁觉得对不住人家,自然也就没脸再继续做下去。
于是在梁鑫的印象中,大概08年前后,老梁和萍姐两个人,愣是一起在家里失业了半年。老梁想当保安都回不去,萍姐也遭遇职业生涯瓶颈,当地没有一家幼儿园收她,她只好去别人家里当保姆。最后一次干这活儿,雇主他们家,居然就在老梁家的隔壁楼。作为本地土着,能一步一步,下限无极限地混到这个地步,梁鑫家也算是满门人才了……
“你不去啊?”梁鑫问道。
“不去。”老梁嘴上很坚定,“你庚叔这个事情,就怕出什么问题。”
“嗯……”
梁鑫也不好说什么,家里现在还是需要老梁和萍姐继续自力更生一段时间的,至于他俩到底要自力更生到什么时候,梁鑫也有点说不准。
庚叔家里的这笔钱,赚点也不行,不赚也行,总数算下来,其实和老梁、萍姐两个人继续干目前的工作,做到三四年之后,也没多少区别。
而且庚叔的这个网站,后来很快就转让给别人了。他自己则拿着这笔巨款,又投入进W市的某个投资圈里,一直很顺风顺水地,幸福到了若干年后。
直到18年的某一天,国内金融市场,一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