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琰的心“砰砰”跳着,不由自主地紧盯着马背上的人,将过往的记忆和眼前的现实作对比。
京兆的官员圈子就那么大,不管是权臣还是勋贵,总有碰面的时候,就算是内宅妇人,也会在各种宴会上见到朝堂上的官员。顾琰跟在秦绩身边的时候,就曾见过这人几面。
当然,还有最后那两年,顾琰和他接触也不少,甚至可以说,顾琰对他是十分熟悉的。
现在,他比印象中年轻很多,但气质、嗓音和记忆中的没太大差别,真的是他!
帝师沈肃的养子沈度,字计之,及冠之后以字行于世。崇德十八年之后,大定九府十六卫,有哪一个不认识沈计之?
尚不到而立之年,就执掌整个尚书省,成为大定最年轻的尚书令,统管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且统领着三千虎贲军,拥护新帝泰成帝登上大宝,更是泰成帝唯一承认的帝师。虽则他年纪轻,朝官皆敬称其为“沈老”,这样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他明目张胆带领着虎贲军出现,是打算让京官都知道他和虎贲的关系了吗?还有,还有……善言呢?此刻在不在京兆了?
顾琰的目光,太惊愕太紧粘,甚至有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想让人忽视都难。马背上的沈度,自然发现了这注视,他看向了灌木丛,却只见到一个姑娘家急急低下了头。
方才,她盯着自己做什么?似乎认识自己一样?
见到那姑娘已经低下了头,再加上一阵阵血腥味窜进鼻孔,提醒沈度现在仍是山坳杀场上,他好不容易盯上的线索,在空翠山这里断了。
傅铭再怎么说,也能归为京官,虽然只是驻扎在京郊的武官,但对朝中的官员很熟悉。眼前这人,他认得,是中书舍人沈度,帝师沈肃的养子。
中书舍人是正五品上的官职,且能直接接触皇上,向来是台辅之位的通阶石,就算是在高官多如游鲫的京兆,这仍是让各大家族垂涎眼红的官位,每次考课期间,都会有家族为此争个头破血流。
很少官员想到,今年的考课结束后,这个官位被沈度得了去。沈度在这个位置上,太年轻了,不知引起多少朝官的猜测,全都认为他是凭着沈肃的关系,才得了此职位。
朝官少不得暗地里咒骂他一声:“巧媚事上,佞也!”
还有御史台的官员为此给崇德帝上了几本奏疏,所论无非“非威严资重无以为官”“居高位者,知人晓事,望高德崇”,崇德帝看了便放一边了。随后,崇德帝隔三差五召帝师沈肃进宫畅叙过往,并对沈府多有赏赐。
可见沈肃和沈度得天恩之隆厚,自始朝中才渐渐消了音。
这些传闻,傅铭当然听过,但因傅家掌西疆卫十万兵马,他更听过另外一个传闻,那就是沈度暗地里还在虎贲军任职,靠的是自身才能,不全是沈肃的关系。
此刻他听着沈度对陈都尉的说话,便知另外一个传闻是真的,这沈度,明显是陈都尉的上司。
不过,傅铭很识相地没有多问,只说道:“多谢沈大人相助,本副将感激不尽!呼……”
他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想双手作拱,却牵动了右肩的伤,不禁岔了气。
那黑衣人下手太重了!
沈度已经下马,看到傅铭这样子,便说道:“傅副将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傅副将先料理伤口吧,本官……尚有问题想请教傅副将。”
沈度见傅铭的目光看向了陈维,便知道傅铭确认了自己和虎贲军的关系。这大定官场中,不乏消息灵通的人,特别是军中人士,往各卫各营中安插的斥候,像禾间稗草一样,怎么拔都拔不干净的。
他一点都不介意,本来,他在虎贲军任职的事情,不久就会在朝中宣布了的,傅铭提前知道这点,没有什么要紧。
不过,他反而很想知道,这些黑衣人为什么会袭击顾家?傅铭为什么又埋伏在此?按军例,京畿卫三营,应该巡守京兆城西才对,他带着士兵来东南的空翠山做什么?
傅铭心中有种种疑虑,沈度心中也有千重计量。
傅铭点点头,唤来了京畿卫士兵,将右肩的伤口简单包扎好,随即像想起什么,歉意地对沈度说道:“沈大人,本副将的姑父一家尚在山坳之中,待安顿好他们,再与沈大人细说……”
傅铭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到顾重安和傅氏跌跌撞撞地往自己这边赶来。顾重安和傅氏身上头发都颇为凌乱,幸好有京畿卫士兵护着,并没有受伤。
顾琰见到顾重安和傅氏,当下也顾不得什么,忙从灌木丛中跑了出来。一见到傅氏,她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娘……娘……”顾琰靠近傅氏,身子忍不住瑟瑟发抖。如今这山坳中尘埃落定,黑衣人都死绝了,顾琰才知道害怕。幸好,幸好父母都没有受伤,不然,她无法原来自己。
她万万想不到,伏杀他们的,竟然是秦绩的死士!
她看着地上死去的黑衣人,眼中的恨意狂怒再一闪而过。
“好了,没事了,阿璧,没事了。”傅氏的嗓音有些发抖,她的害怕担忧,只会比顾琰多,不会少。
在遇到黑衣人之后,傅氏跟着顾重安不断地逃命,却不想和女儿冲开了。她一边躲避黑衣人,一边心忧顾琰的安危,直到此刻见到顾琰平安无事,傅氏的心才松了下来。
傅氏一个内宅妇人,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杀腥场面,巨大的惊惧过后,骤然放松了心,这样巨大的冲击,她一下子承受不住,没和顾琰说两句话,她就双脚一软,晕了过去。
“娘亲,娘亲……”顾琰看着傅氏晕了过去,心急地大叫道。
顾重安脸上也有忧色,紧张地唤道:“瑾娘,瑾娘,你别吓我……”
顾重安是顾家嫡长子,生来就有护院跟着,所见到过的最激烈斗争,不外是年轻的时候和京兆纨绔争吵几句再搏斗一番,哪里见过这样的杀戮场面?
那些黑衣人自杀的时候,顾重安看得清清楚楚,那喷射的鲜血、倒地的尸体,强烈冲击着他的视线和内心!
这是鲜血,这是杀戮,而且,最先是冲着自己来的!顾重安还记得,那些黑衣人冲上来的时候,那扑面而来的杀气,几乎要吹喷至发梢。
那些黑衣人的目标是自己,如果不是京畿卫和虎贲军及时赶来,那么此刻流血死在地上的,应该是自己及妻子女儿。是谁,是谁想杀了自己?
顾重安抱着傅氏的双手抖了抖,眼神中的惊惧死死地压了下去,随即扬着声音道:“铭儿,赶紧派人来,将你姑母和阿璧先送回内城去!这里的事情容后再说!”
他声音沙哑,话语却没有一丝停顿,交代的事情清清楚楚。
一旁静立的沈度,原本是想着顾琰眼中闪过的恨意的,听到这话,不由得看多了顾重安一眼。傅铭的姑父,应该是吏部尚书顾霑的嫡长子,现在任职秘书郎的顾重安,其人忠厚老实,才能中下。
如今看来,临危能静,事急能权,可评个中上,倒不像外间说的那样差。
正想着,沈度听得了顾重安的问话:“沈大人若不介意,可否移步顾家?这事,不是在山坳这里一时半会能能说得清楚的。”
沈度微笑着点点头,举手合十作了礼,说道:“顾大人相邀,本官却之不恭!”
在场所有人中,沈度的官职最高,他这一声“本官”,当然不会让人觉得自矜。
就这样,饱受惊吓的顾家人,在傅铭和沈度的护送下,匆匆忙忙回到了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