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高夫人久久难以睡着,她看得到来宝小子规规矩矩,欢喜环绕他身心,仿佛汗毛孔内也往外散发,但他还是对高湘保持距离,客客气气,这种距离看得出来是骨子里的,而不是长辈在侧刻意为之。
高湄找个空当表达对来宝的认可,这让高舒两家地位悬殊沉甸甸压上高夫人心头。
来前,她确实有过侥幸心理,认为以舒家地位来宝只有攀附的,不可能呆到为女儿前程着想,她认为女儿有个好父亲,为好父亲而带孩子们出京,让二女儿死心也罢。
现在不但双方没有死心,看着他们的欢乐劲儿,当长辈的觉得打断何忍?
难题就继续是父母的,长辈上面还有长辈,长辈理解晚辈容易,长辈该如何说服长辈?
隔着院落和道路的房间里,来宝奋笔疾书,他把胸中所有情意化为笔下字句,字字有决心。
“父亲容禀:这事情我不能再忍,高家二姑娘来到新集,我喜欢她,二妹也还喜欢我。她对我说若不能成亲,不嫁别人。而我,我再次见到她,才知道我实在心爱她,我不能没有二妹。门第悬殊我不怕,焉知我他年不能平步上青云?父亲,我意已决,等二妹回京去,我要往高家求亲,直到高家答应为止。”
写完封信,来宝往元老太爷房时与他同睡,这样方便侍奉。他睡下来有微微笑容,他终于可以放心梦到二妹,因为他不会再负她。
稍后,鼓打三更,来宝读书素来刻苦,读书从来晚睡。信在桌上,这间房门被悄悄推开,两个老家人,今天跟着高夫人到来,一个面现机警守住门口,另一个腿脚不是太好,一瘸一拐的悄入房中。
他取出怀里火折子点亮,光只微微一点,二月里夜晚窗户紧闭,房外绝计不能发现,就着这微光,腿脚不好的老家人又取出手掌长的细长薄刀、一团五彩针线等等,竟然是器具齐全的模样。
这位是刑部告老的老捕头,看门的也是,看门老人耳力颇好,手上也还有功夫,房里做贼的老人则是眼力还在,他还有另一项能耐,会锦囊取信。
有一个大案密信皆以锦囊封闭传送,每一回封口花式不同,但这位还是悄悄取信后又封闭好,硬是没被发现。
拆开一般信件更不在话下,只见他飞快取出信来,匆匆看上一遍,又是一遍记住大概,把信又粘好,他粘的挺仔细,尽量原封原样,其实来宝父子一定看不出来。
又片刻,这二位回到元家招待房间,开始给高名英写信。
户部尚书天天追着高名英后面索赃款,高名英扣下钱有一部分花在照顾告老差人身上,刑部不是大案就是要案,告老差人基本伤病在身,需要常年用药的大有人在,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终身享受太医诊治,高名英以这种方法报答拥戴他直到尚书位置上的老差人,也以此赢得后面差人的拥戴。
情恋入骨无药可治,老父亲的心也无药可治,高名英亲自邀请这二位老差人出面,不是高家缺少人手,而是舒来宝若对女儿还有情意,他定然会向父亲挑明。
这种思虑建立在高名英见过舒来宝,对他算有所了解,一般正常的懂事孩子,定情意之先必然问过父母。
这是这样的朝代。
刑部自然有自己飞信手段,这二位老差人不需要借助牛文献快马,而他们为高家姑娘尽心尽力,不但自己信件飞速入京,主要考虑到这事情还需要看看舒家长辈如何回信,生怕普通邮差送信龟速,高夫人回京后回信才到,他们在舒来宝投信后,取随身携带公文为证从邮差手里取出来,用刑部飞信上路。
因为这事情不是真正做贼,小子已然有意,长辈态度就别让高家等的焦急,赶紧回信来吧。
高名英先收到信件,看过心头舒畅。
此时恰好无事,他独自在公事房时踱步,自言自语道:“这便合乎道理,想我家湘儿容貌厨艺都好,还有一身武艺,谁会相不中她。就是她往来的少年中间,也有人心爱她,只是湘儿不回应罢了。”
他给高夫人回信,让她陪着长女继续在元家侍候,不好得到消息就立即走人,本来打的名头就是代未婚夫陪伴老人,现在得到想要的结果,更应该好好陪陪元老太爷。
第二封信写到舒泽任上的那城里,南边也和西北同样,京里不能完全掌控,刑部公差和巡查御史时常都在,高名英命人把舒泽写往新集的回信抄录飞信进京。
当然,这和派去新集的老捕头相似,得是信得过的人。
户部尚书年年追在后面索钱,不是没有原因,高尚书对自己人体贴爱护关怀。
......
二月的西北还是大雪封山,贵生、马文和吴司拉紧雪衣,站在山脚下面的他们周围是大队士兵,和他们一起向山上眺望。
雪白的丘陵因这一层雪比往日高,带队攀爬这山的栾英就让贵生胆战心惊,他拉紧马缰绳,还是觉得腿软软的往一旁倒过去,其实这是身子软,停驻的马背坐不住与腿软无关。
“父亲,让英哥和咱们回京去吧,这不好看。”贵生情不自禁大声说着。
没有人回话,他往旁边找,又往前面找,在四五个人里找到父亲身影,贵生失声道:“父亲怎么也去了,父亲他和我一样都不会打仗啊。”
这是一场开战前的清剿,云龙要求大战开始后西北没有对方内应,也即把这些年盘踞养着的祸患尽数拔起。
平西郡王府毫不客气的请揣着圣旨的人为首,郡王理当留守王城,调度粮草调度兵马从来不是小事情,只派出兄弟和两个儿子一个女婿听云龙调遣。
下马威从来存在,但从这阵容要说平西郡王府不听云龙调遣也是乱讲,世子兄弟和二位国公都出兵,派不派祁越关系不大,他一定跟着外甥不离左右。
跟着栾英偷袭这丘陵的队伍时,能看到很多女兵,舅母的兵马全在这里。
打仗是正事情,不管大或小,贵生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栾景也是追着儿子跑,有尤任指点的他公事办得顺利,所到之处附近军营的马匹早早检查过,舅爷虽不认他,但舅爷颜面也有作用,栾景到后的这半年里,已顺利往京里运送种马十二匹,足够他上司乐开怀。
冻伤的年青同僚打发回京有一半,栾景是封封家信请父亲岳父周旋,儿子不回京他就不回京的人,他这里等新同僚到来,有足够的自由追着儿子跑。
贵生、马文和吴司是贺杰提出带在队伍时观战,杰哥对两个哥哥道:“贵生嘻嘻哈哈不把读书当正事,逼他就喊苦,习武就喊累,自到西北后改了一些,但还是不能满意。让他上战场,趁现在没有大混战相对安全,让他多多看看我哥的官袍有自己汗水无数,免得他以后又要和我哥在家产上纠缠,在任何事情上纠缠。”
贵生就来了,马文和吴司陪着。
风雪疾迅迷眼,头回亲眼见战场的贵生四面八方看不过来,想到父亲时见父亲这种时候也追着弟弟跑,他担心万分:“父亲不应该去啊。”
马文把过程看在眼里,闷声道:“表叔见英哥上山时就非要跟,小贺先生,”说到这里牙疼般的顿一顿,贺杰这先生照旧再凶也不过。
接着道:“就派人陪表叔过去。”
吴司在雪衣内异常严肃:“我们难道不去?”
贵生斩钉截铁:“不去!”
栾景身体追不上儿子,他一路摔跤又滚爬的到半山腰,把儿子重新收纳视线之内,心算安定一半时,就见到战场清晰入目,时刻惊心。
手起刀落,血溅雪地,无边雪景顿成罗刹道场。
栾景把眼睛瞪成血红色,死死盯着儿子银色盔甲,为雪地偷袭方便,栾英换上白银盔甲,栾景这才知道儿子有数套盔甲,黄金盔甲也好白银盔甲也好,显然不是单纯黄金白银,那样抗性单一,其中加入其它金属,外形漂亮也结实耐用。
结束后下山的时候,栾景眼神变得模糊,正常人长久看雪地也会出现暂时性色盲症,何况他一直瞪着雪地上的银盔甲。
在这模糊眼神里,栾景听声音才找到舅爷向他道谢:“我看得清楚,你步步不离英哥,你是个好舅舅,让英哥以后慢慢孝敬你。”
祁越暗想你这个父亲也足够拼,换成一般人早就吓晕,你居然还没有被抬下山。常年怨恨无法一时消除,祁越回的淡淡:“你只别拖后腿就行,你家的爵位没什么可要的。”
栾景应道:“那是那是。”脑海里瞬间出现玉海子爵府和济阳侯府,这两家里就没有出过纨绔子弟吗?有些是战功掩盖下去。
足有半个月,在三月里,雪地有所融化时,云龙派出的人马纷纷回来缴令,回报西北内患皆已肃清,云龙帐篷里连天加夜灯火通明,几天后快马行文平西郡王,让他把回复战表发出,云龙原地整队往边地指定地点开拔。
贵生在马车时神思昏昏,这样日子不用读书,马上冲雪或许也不错,但他早几天骑马磨破大腿,他又不是当兵的必须忍耐,贺杰约束他也收拾他但不折磨他,让他坐车。
探出脑袋就能看到前方黄金盔甲,不得不说,日光下有雪地陪衬的黄金盔甲天神般威风,不是一个是三个,舅母送往京里三副金盔甲,没有战事,栾英云龙贺杰装扮起来,怎么看怎么神气过人。
“不知道弟弟学骑马时怎么对付腿痛?”贵生嘟囔着,但没有人接话。
宽阔车里只有他一个人,栾景也头回经历这种长期骑马,但他咬牙要陪儿子,哪怕离的很远,能看到黄金盔甲就成,马文吴司就咬牙陪叔父。
贵生独自无聊,又伸头去看弟弟,见到三个黄金盔甲并骑而行,有时候交头接耳,爆发出响彻云天的大笑声。
“果然不应该争世子,”贵生又嘟囔着,想到母亲冯氏最后也肯放手,在圣旨下来让自己世子以后,反而劝自己撒开手。
贵生知道母亲有自己支撑不起的意思,可贵生看看家里往来的其它世子,如虎步侯世子、早几年还有春江伯世子,没有什么了不起。
曾认为我当上侯爷,自然就会当侯爷。
现在贵生想想以前种种错,是家里往来的世子侯爷的,没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还是大有人在,像济阳侯府,乔家和栾家绝交的时候,贵生乔庆在学里,庆哥和栾英还言来语去,从不理贵生。
贵生无事在车里瞎寻思。
......
高夫人回京的前一天,来宝收到父亲来信,刑部暗中为父子们通信提供方便,这信来得也不算敏捷,舒泽考虑这门亲事良久,最后才决定祝福儿子。
“十年寒窗只为龙门一跃,贵女富戚尚在人之常情。出秋闱即为成年,父不能陪伴,自家里别无良言,终身大事自主张也罢。须谨记,勿害人勿害己,情之善道彼此心悦。高家门高,父不能代你提亲,自去吧。若问我家门庭,可回汝父为官锃锃有清名。”
来宝放下信去和高湘道别,高湘见到他就笑靥如花,离别全掩在笑容里,甜甜只问:“会回信?”
“会!我若不回信,就让我下辈子托生......”来宝指天为誓。
高湘急道:“别说别说,如果你有其它事情顾不得回信,我会等。等你下科进京来。”
来宝觉得心都是疼的,他轻柔有力再道:“会回。”
送走高湘,来宝就来到元老太爷面前,一五一十的告诉他:“曾祖,我曾躲避过,但二妹深情我不能负,而我也再做不到自欺欺人,我等不到下科进京,我这就进京去向高家提亲,告诉高家他可以现下不同意,可要给我来宝中举的时间,我再转回来读书。”
元老太爷水波不惊,慢条斯理道:“你已决定,就进京去吧,没什么门第高门第低,秀才是宰相根苗,龙门一跃也就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