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七点。
医院住院部,病房外。
荣太太忧心忡忡地看着查房医生问:“这都快晚上了,人怎么还没醒呢?”
“撞的狠了,伤口不小呢。”
医生抱着病历夹叹口气,“再等等吧,麻药散了慢慢就醒了。”
“太太!”
就在这时,房间里保姆跑了出来,道,“甄小姐醒了。”
“醒了呀。”
荣太太脸上一喜,连忙抬步进去。
医生也跟了进去,简单地询问了几个问题,朝荣太太说:“醒了就不要紧。明天拍个头颅CT看看。具体再有什么问题的话,检查完再说。”
“好的麻烦您了。”
笑着送医生出去,荣太太折回来便到了病床跟前,俯低身子问甄明馨,“感觉怎么样呀?”
甄明馨怔怔地看着她,两行泪又淌了出来。
“这孩子,快别哭了。”
荣太太疼惜地拿了手帕帮她擦眼泪,柔声哄:“有什么过不去的呀,要拿脑袋往门框上撞。这下好了,一边头发都给剃没了,心疼不心疼啊?”
甄明馨咬咬唇,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这副样子,荣太太也不敢再说话招她了,唉声叹气地陪了一会儿,临到九点的时候,跟过来接她的荣桓一起回了家。夫妻二十载,两个人之间的激情早已经褪去,相濡以沫的温情却看着非常令人艳羡。
甄明馨目送两人离去,看着天花板发呆。
边上,荣家的保姆看见她这副样子便忍不住劝:“年轻人就是这点不好,一点儿事都容易冲动。你看看弄成这样,还不是得躺在医院里受疼受罪?快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啊。”
甄明馨看她一眼,抿住唇,没理。
一点儿事?
她遇到的这叫一点事儿吗?
杨岚死了,给她留下一大堆破烂事儿。股票赔了一笔后就不玩了,她平时花钱跟流水似的,眼下连房子都抵押出去了,可见根本没什么余钱留下。那她呢?她死前有没有考虑过她要怎么活?
要账的黑社会跑家里来,冯宽那个疯子隔两三天就要找她。
她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杨岚这么一个妈。
眼下躺在医院里还好,一出去,外面无数麻烦等着。
凭什么?
世道为什么这么不公?
就荣太太那样其貌不扬的女人都能被男人呵护照顾,她年纪轻轻长得也不差,偏偏却陷入这样泥沼一样的生活里,逃不开躲不掉,要眼睁睁地看着生活陷入绝境了。
不!
她不认命……
*
夜深人静。
一点儿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
病房门虚掩着,突然被风吹得啪嗒一声,吓人一跳。
荣家的保姆有些烦躁地在陪护床上翻了个身,就被这动静给惊醒了。她做家政这一行有些年头了,原本睡眠也比较浅。这一醒,便迷迷糊糊地起身,踩了拖鞋去关门。
“明明关上的……”
她嘀嘀咕咕地往回走,抬手打了个哈欠。
滴答……滴答……
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吸引了她视线。
保姆揉着眼睛看过去,目光落到那出声的一处,“啊”一声尖叫,刺破了寂静的夜。
白天才撞破头的那个姑娘,用荣先生拿过来的水果刀,割腕了。滴答滴答,手腕处的鲜血也不知道流了多久,在病床下汇成一团,跟小溪似的。
保姆甚至不敢抬眸看她脸,身子抖动半晌,猛地拧开门扑了出去。
*
凌晨五点。
荣桓跟荣太太赶到医院的时候,甄明馨没还醒。
值班医生在护士台叮咛了一两句,扭过头看见急匆匆赶来的两个人,重重叹一口气。
“人怎么样了?”
荣太太着急地问。
也是她大意。明知道那孩子情绪不好,竟然还回去了。找了保姆过来照顾她。这保姆是个粗心的性子,手脚勤快性子却也有些泼辣,肯定都不晓得开解人。
“幸亏在医院里,抢救的及时。”
医生颇为唏嘘地说了一句,想了想又道:“依我的意思,明天请个身心科医生过来看看。这姑娘情绪看着很不对劲,轻生这种事一次又一次的,继续下去怎么了得。”
“好的我知道了。”
“麻药散了人就能醒了,好好开导开导。”
“好的。”
“辛苦您了。”
夫妻俩目送医生远去。
大晚上赶过来,两个人都有些疲累,叹口气进了病房。
病房里的灯开着,地上的血迹已经清理过,可是瓷砖缝里仍旧有深一些的痕迹。床上被褥倒是在她抢救的时候被换掉,雪白而崭新。年轻的姑娘躺在薄被里,头上缠着一圈纱布,衬着小脸苍白细致。得益于从小养尊处优的生活和杨岚在她身上的投资,原本只在中上的清秀面容,因为皮肤细嫩,多了几分令人怜惜的凄楚风情。昏迷中的甄明馨,比醒着的时候好看。
“哎。”
荣太太的目光从她头上移到手腕上,无奈地叹了一声,心疼的很。
相处多年,荣桓自然晓得她性子,温声安慰说:“好了好了,这人也没事,别太担心了。”
“你说这杨岚也真是的,怎么就沾染上毒品那害人的东西了?”
“这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别想了。”
荣桓沉声又道。
其实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家道中落的离婚富太太,手里握着大把钞票,时间基本上都耗在享乐上,出入娱乐场所的次数多了,很容易就被那些人盯上,耳根子再软点,人飘了就容易陷入万劫不复。
只是可怜了这丫头……
荣桓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床上,多看了几眼。
饶是在睡梦里,秀气的眉眼也敛着愁闷。
“先生,太太。”
边上的保姆自然不敢睡了,小声喊了一句之后,惶恐地说:“临睡前吊瓶都打完了。甄小姐看上去也很正常。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在半夜里自残,是用了荣先生带过来的水果刀……”
荣桓下午过来的时候带了果篮,也是他想的周全,在水果店顺便买了水果刀。
保姆话刚说完,荣太太的脸便拉了下来,不满地问:“你这意思是怪先生买了水果刀?”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保姆连忙低下头。
“好了。”
荣桓打断两个人说话,道:“事情成这样谁也不想,追究有何用?”
他看向荣太太,想了想,说:“天都快亮了,你不放心就在医院里再待会儿。我得去公司,今天上午有一个和各地大代理商的见面会还挺重要。”
荣太太将他送到电梯口,目送他进电梯,突然又唤:“老公。”
荣桓一手挡了电梯,“还有事?”
荣太太笑了一下,说:“就这孩子眼下的情况不太好,无依无靠怪可怜的。耀儿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次。我的意思,要不我们接她到家里照顾一段时间。”
荣桓笑起来,“这些小事你决定就好。”
“谢谢老公。”
四十多的人了,心愿被满足还有一股子憨厚劲儿。
荣桓看着电梯缓缓合上,心里颇有些喟叹。
结婚最初,自己这老婆身上的鲜活明媚挺打动他。她是那种穿着廉价而花哨的衣服也显得青春热情的姑娘,再到婚后,她操持家庭无私奉献的精神和容易满足的状态,也一直让他觉得安慰而妥帖。
可,外面世界的诱惑实在太大的。
他的那些感动和谢意,不足以支撑他抵抗那些年轻姑娘甜美而娇媚的笑,白嫩而柔软的身体。不知不觉中,就跟好些男人一样,逢场作戏成了家常便饭,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换。
*
室内光线渐渐变得明亮。
保姆下去买饭,荣太太便起身关了灯。
回头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儿醒来,睁开眼看她的样子,带着几分恍惚。
荣太太连忙走过去,轻声问:“醒了?”
“为什么不让我死?”
甄明馨嘴唇颤动,小声地问。
“这孩子。”
荣太太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怎么动不动就死呀死呀的?人这一辈子可就这么一条命,说死容易,那再想活过来可就难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你都没听过吗?年纪轻轻的可别再说这些丧气话了。”
甄明馨流露出一个凄惨惨的苦笑,偏过头,将几道吻痕暴露了出来。
荣太太愣了一下,倒没说话。
她又不瞎,这几道吻痕自然早都看见了,可人家姑娘在这种境地上,她只得当做没看见。
“因为她,我被强暴了一次又一次。”
甄明馨突然说。
荣太太又一愣,整个人都有点呆了。
她?
“我妈。”
甄明馨帮她解惑,嘴角带着一抹苦涩的嘲笑,“说起来不全怪她吧,怪我自己,鬼迷心窍。当初在安城的时候,我喜欢上了我们班一个男生。可因为当时在高三,只得将这份喜欢埋在心里。哪曾想,我妹妹……”
说到这,她看了荣太太一眼,解释说:“我爸亡妻留下的女儿。”
荣太太不晓得说什么,却又敏感地觉得她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比较戏剧性,一时间倒也没说话。
甄明馨又笑,“她从小就喜欢和我作对,抢我的东西。看见我和那个男生走在一起,便主动追求他了。追上了。两个人谈了恋爱。后来出了我爸的事,他们俩分手了。”
“过年的时候,我和我妈在宴会上碰见了那个男生,我妈发现他家室比较好,便让我追求他。我没有自信,她给我准备了助兴药,让我在同学聚会的时候给他喝……”
“你答应了?!”
听到这,荣太太一脸的不可置信。
这是个什么妈?!
哪个母亲会让自己女儿去做这么卑鄙恶劣、自甘下贱的事情?
甄明馨哭了,“我鬼迷心窍,我相信了她说的,以为这样那个男生就会爱上我,和我在一起。可我没想到她给的根本不是那种药,而是毒品。更没想到这个药被另外的男生喝了,他不但强暴了我,还以此要求我,敲诈勒索无所不作,就把我当成一个不要钱的小姐一样,侮辱了一次又一次……”
“……”
荣太太震惊万分地看着她,都失语了。
甄明馨哽咽道:“我本来学习很好,因为高考前家里出了那种事所以才发挥失常考了个普通一本。现在进了公司,因为经验不足所以天天挨训,清白也没有了,时时刻刻都担惊受怕。阿姨你说,我这样的人还有必要活着吗?她死了,我这一辈子也被她毁了。现在出了院就得面对要债的和那个流氓,我真的不想活了……”
“孩子。”
荣太太平复了半晌,才从那种震惊又痛心疾首的情绪里缓过劲来,看着她,一脸认真地说:“年轻人哪个不犯错呢。你妈那人是太不像话了,不给你教好净是教一些旁门左道的事情。你小小年纪又跟她相依为命,一步踏错也怪不得你。可要是这样就轻生了,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你还有大好人生呢。”
甄明馨泪眼婆娑地摇头,“没有了,我的人生被我妈给毁了。”
她说着话突然又激动起来,偏头就要往墙上撞。
“胡闹!”
荣太太连忙压住她身子,气呼呼地说:“怎么就没有了?!阿姨给你做主,咱谁都不怕!”
甄明馨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眼眸湿漉漉的。
荣太太长叹一声,哄劝说:“别想太多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快点养好身体,阿姨接你回去,以后我们家就是你家,安心住下,没人能欺负你了。”
“阿姨……”
甄明馨拖着哭腔唤她,泣不成声。
荣太太小心地将她搂到自己怀里,一只手抚摸了两下她颤动的脊背。
甄明馨抱着她,微垂着头,半晌,唇角染上个无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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