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斧背着厚重的行囊,走在南熏门外的安节坊与贞义坊之间的这条逼仄狭窄的街巷中。
在熙河两年,使他的体型,越发的魁梧粗壮。
身高五尺八寸有余(180cm左右)的他,体重现在达到了两百四十五斤(宋斤,换算成现代,约是150kg)。
于是他的身体,直接就霸占了这条巷子起码三分之二的空间。
远远的看着,几乎就和寺庙壁画上的那些历代名将一般。
没走多久,王大斧迎头遇到了七八个穿着褐衣,打着赤膊,正在说说笑笑的年轻人。
这些人看到王大斧,都有些发愣。
实在是王大斧的体格,太过魁梧粗壮!
在王大斧面前,这些人就好似是孩子一样。
当他们发觉王大斧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赶紧低头,不敢和王大斧对视。
没办法!
在这中古时代,类似王大斧这样的体型的男子,有且只有一个地方能出现——边郡的边军!
而且,只会出现在一个阶级中——将校!
且必须是大使臣以上的将校!
一般人,是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将自己的体型,长成王大斧这般的。
这需要每天大量摄入高热量高蛋白的肉食。
同时也需要,每天不间断的磨砺自身,锻炼自身。
缺一不可!
故此,自古以来,寺庙的壁画以及坊间的门神贴画上的武将形象,都是高大魁梧粗壮型。
这既是刻板印象,同时也是冲杀在第一线的将官们的需要——体型越魁梧粗壮,个人力量就越强,就能在战场上,使用更重的武器,拉开更强的弓弦,同时体型越粗壮,给敌人的震慑也就越多!
那些在战场上吼一嗓子,就让敌人不敢上前,瞪一眼就叫敌人腿软的猛将,都是视觉上的怪物。
而王大斧的体型,很明显就属于这一挂。
自然的,这些浪荡子,是不敢和王大斧对视的。
更别说打他的主意。
即使,王大斧背着一个看着就知道满满当当的行囊。
他们也没那个胆子。
倒是王大斧,看着这些人,目光灼灼,暗自揣测。
因为,这些人都是面生的生人。
王大斧一个都不认识!
过去,经常与他弟弟大枪,一起在这里厮混的那些人,似乎都已经不在了。
王大斧想起了,他在熙州棉庄里碰到的郭贵。
“这汴京城曾经的泼皮无赖,还真的都去了登莱……”
“这些人,应该就是其他州郡,新来汴京的吧”
就是……
王大斧审视着,自己面前的这几个人。
都是很年轻的青壮!
身体都很健康,看上去也应该有把子力气。
王大斧瞧着这些人,他的职业病,难免发作了,眼神也带着些狠厉的神色。
“若是在熙州,俺定将这些游手好闲的懒汉,统统逮起来,好生教育!”他在心中想着。
熙河的官府在去年的战争结束后,为保治安,也为防西贼细作窥伺。
所以,制定了名曰:游荡罪的刑名。
既打击地方上的泼皮无赖,同时也严防西贼细作窥伺熙河内情。
犯下游荡罪的人,第一次被逮到,要被枷锁示众一日。
第二次,则会被判处劳役一个月。
第三次……
劳役一年起!
同时,熙河还有着包括‘懒惰罪’在内的许多发明创造。
根据官府的法令,一个熙州男丁,无论汉蕃,只要年满十六,就必须有个工作——要么去学手艺,要么去做工,要么去读书。
总之必须有一个事情做!
若无工作,就会被视作‘懒惰’,而‘懒惰’在熙河的官员们看来,实乃人之大敌,会使人腐朽、堕落,远离圣人之教,更远离天子的雨露恩泽。
而各州知州、通判受天子之命,牧狩一方,有督导教化,导人向善的天职!
故此,熙河官府对于懒汉,是秉持‘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
发现一个,就雷厉风行,立刻处置——直接派人上门,将之送到棉庄里,强制改造。
此外,在熙河,女子年满十六,没有婚配,也是罪责,官府将处以罚金。
到了十七岁,还没有婚配的话,官府就会直接为之指派一个丈夫。
这一条,同样无论汉蕃,都是强制执行。
总之,如今的熙河路,上上下下,都是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辖区的一切人等。
而王大斧,如今已是熙州南关堡兵马副都监兼狄道巡检使。
自然的,他的日常任务中,就包括了‘防细作’、‘惩懒汉’、‘促婚姻’这三大项。
每次到州衙,觐见上官。
游知州和包通判,都会对他再三强调和戒训,这三件事情必须严抓、狠抓。
因为,这三件事情,是关乎天下兴旺,社稷兴衰以及熙河诸州的风气的大事。
自去年的战争结束后,王大斧每十天就要去熙州州衙觐见一次上官,并到州学中学习经义。
这几个闲汉,被王大斧的眼神,盯的有些发毛,一个个都是畏畏缩缩,怯怯懦懦。
王大斧见着,在心中再次摇头,便开口呵斥:“尔等还不让开”
“诺!”闲汉们被他这一呵斥,两股瑟瑟,赶紧让开路来。
王大斧从他们身前穿行而过。
魁梧的体格,宛如巨人般,叫这些人喘不过气来。
“尔等……”王大斧忽然停下脚步,对着这几个人道:“还是该找个事情做!”
“诺!”这些人低着头应道。
“去吧!”王大斧挥手,他知道的,这些年轻人大抵和他弟弟一样,是不会听他的劝的。
想起弟弟,王大斧的心就又是一沉。
“俺弟大枪,在交州也不知如何了”
自从去年,得知了弟弟的消息后,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得到交州来的书信了。
他只知道,似乎弟弟纳了个交趾浑家,也有了子嗣。
“也不知道大枪什么时候,能回来与母亲团聚……”王大斧扭头看向南方。
那是他的弟弟所在的方向。
……
王大斧的家,就在这贞义坊的旁边河湾处。
国初,这里本是天武军的军营。
但在景佑年间,屯驻于此的天武军,奉旨前往沿边驻泊。
于是,曾经的军营营房,被留下来的禁军家眷,改造成了民居。
昔日的校场,被开垦成菜圃。
往昔的武库,更是变成了圈养牲畜的畜栏。
当王大斧背着行囊,走到他的家附近的时候,附近的邻居,远远的就看到了他。
“大斧”
一个正在菜圃里劳作的老妇人,看到王大斧魁梧的体型,先是吓了一跳,好久才辨认了出来,惊喜的喊道。
“张婶!”王大斧微微点头:“是俺!”
“啊呀,大斧竟这么雄壮了”张婶惊讶的打量着王大斧的模样:“听说,大斧你现在都已是官人了”
王大斧憨厚的笑了笑。
张婶道:“俺早就知道,大斧必定能出息!”
“你看,这不大斧都成了官人了!”
她看向王大斧身后,疑问道:“不是都说,官人都有元随的吗”
王大斧笑了:“张婶,那是遥郡官们才有的待遇!”
“俺才刚迁大使臣,且还未到枢密院书判呢!”
这新城外的老妇人,自然是分不清国朝的官制,不知道大使臣是什么也不懂遥郡意味着什么
王大斧也不多言,只是问道:“张婶,俺娘和俺浑家可在家”
张婶答道:“在的!都在的!”
“俺今天早上,还碰到了你浑家呢!”
“大斧可是娶了个好浑家!”
“自大斧出外,家中内外诸事,都亏了你那浑家……”
“又是种菜,又是卖菜,还在家里雇了人织布赚钱……”
“这十里八乡的,人人羡慕的紧!”
“哪像俺儿子娶的那个浑家,成天就知道吃喝……是一点事情也不肯干!”
王大斧听着,只是憨厚的笑了笑,与张婶拜辞后,便沿着熟悉的道路,向着记忆中的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自遇到了不少熟人。
很快的,他家里的人,也都知道了。
当王大斧走在他家门口时,他的母亲、妻子,还有三个孩子,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母亲!”
王大斧看到老母的身影,立刻上前,认认真真的跪到母亲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不孝子王舜臣,给母亲磕头!”
王大斧的母亲,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她穿着简单的粗麻布衣,身材有些干瘦。
她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比离开前,起码壮了一圈的长子,激动的连连称好:“大斧啊,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后,她就拉着在自己身边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妇人:“七娘,大斧回来了呢!”
妇人羞赫的看了一眼王大斧,然后就推着三个孩子:“快喊爹,快给爹磕头!”
三个孩子,怯生生的看向他们面前的男人。
这个魁梧粗壮的男子。
他们稚嫩的唤了一声:“爹爹!”
王大斧看着这三个孩子,咧嘴一笑:“耶!”
然后,他看向自己面前的妇人,轻轻伸手,抚摸了一下后者的发丝,柔声道:“七娘,这两年,俺不在家,苦了你了!”
“俺不苦!”妇人轻声道:“官人能平安回来,俺就知足了!”
王大斧重重的嗯了一声,然后他回头,看向不断聚过来看热闹的邻居,对他们拱手拜道:“诸位高邻,诸位贤戚……”
“某不在家这两年,家中妻儿老母,多赖诸位看顾、照拂!”
“某感激不尽!”
“来日当设宴席,酬谢诸位高邻贤戚的恩德!”
邻居们见着,纷纷喊道:“大斧客气了!”
“王大郎言重了!”
对于王家的崛起,他们其实早有预料。
因为早在去年,就有着汴京城里的贵人,驱车来到王家,送来了财帛与柴米油盐。
更专门派了人,给王大斧的两个儿子准备了束修,送到了那安节坊的李举人开的蒙学里进学。
那位李举人,可是通过了发解试的贡士!
他收学生,一年束修起码都是几十贯。
而且,不是有钱就收的。
得有荐书才行!
自然的,从那以后,邻居们就都要高看王大斧的老母与妻儿一眼。
王家有事,都会帮忙、照顾。
尤其是坊中的官员,对王家特别有着优待。
王大斧自是通过书信,知道了这些事情,所以,此番回来,他特意感谢了邻居们。
拜谢了邻居们后,王大斧拉着母亲妻儿,回到家中。
进了家门,王大斧在老母妻儿陪同下,来到了家中的正厅,给他的父祖神主牌,磕头上香,算是完成了仪式。
等做完这些,王大斧就解下自己背着的行囊,并行囊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叠又一叠的交子。
“七娘!”王大斧将这些交子取出来,交到妻子手里:“这些是俺这两年,在熙河的俸禄、赏赐还有棉庄所得的钱款……”
“你且拿去,待明年起个大屋……”
七娘见着,王大斧拿出来的这些交子,微微出神:“官人,怎有这么多交子”
王大斧憨厚的笑了笑:“俺在熙州,吃住都是官家的……俺也不爱酒,不赌、不嫖……”
“自然,能攒下这许多!”
王大斧想起了,郭贵那个货。
如今郭贵在他手底下当了个不入流的公据,做着南关堡保甲的都头,同时还在棉庄里有着个管事的头衔,每个月俸禄和工钱加起来能拿到十几贯。
这在熙州,属于绝对的高收入!
但他什么都剩不下来!
不止是因为他欠着官家的债,每个月都得还本息。
也是因为这货,只要有钱,就爱往勾栏和赌场跑。
于是一年下来,尽给那勾栏的婆娘和赌场忙活了。
以至于这次王大斧回京,他只能向王大斧借五十贯交子,托王大斧送到他家去。
七娘拿着这些交子,嗯了一声,然后问道:“官人在哪里换到的这许多交子”
现在的交子,可是紧俏的很。
每天交子务放出来的交子,都被人抢购一空。
以至于汴京城,出现了专门给人排队换交子的牙人。
王大斧憨笑了一声,道:“这是朝廷给戍边的将士的福利!”
“戍边将校,可以将自己的俸禄、赏赐等,在各州州衙,换成军票……”
“军票可以在汴京换成交子!”
当然,手续费还是要收的。
但,比起背着沉重的铜钱,跋山涉水,这轻便的交子,无疑更受欢迎。
说到这里,王大斧就从行囊中,取出一张公文,对妻子和母亲道:“对了,七娘、母亲……”
“俺如今有大名了!”
“是俺恩师李公讳进给俺取的!”
去年战后,王大斧在向宗吉安排下,进了熙州州学读书,并拜在了横渠门下进士陕州人李进门下。
既成了当代大儒的学生,开始读横渠的经学,大斧这个俗名,自然就不合适了。
于是,老师就给他取了个名字。
迎着妻子和母亲的眼神,王大斧抬起头,指着公文上的文字:“俺如今唤作舜臣!”
“王舜臣!”
“尧舜之臣的意思!”
“老师说,这是在勉励俺,要忠君爱国,为圣天子的贤臣、大将,为国家建功立业!”
……
福宁殿中,赵煦翻阅着,熙河路报上来的,回京述职的有功将校名录。
略过那些已经显赫有名的大将,赵煦的眼睛,在那一个个中低级的武将名字上扫视着、寻找着。
直到,一个名字映入眼帘。
“南关堡兵马副都监、兼狄道巡检使王舜臣……”
再看他的本官阶——内殿崇班。
赵煦眼神灼灼。
“王舜臣”
他的脑海中,闪现着,他上上辈子,人生末年时,见过的一封军报。
那是种朴败亡后的军报——【偏将王舜臣者善射,以弓卦臂,独立败军后。羌来可万骑,有七人介马而先……舜臣自申及酉,抽矢千余发,无虚者……】
这是什么人型自走加特林啊!
一人一骑一弓,跃马于关隘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于是,一个人于败军之际,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一个人独立救出了一支军队!
绝世猛将的模版!
就是……
“此王舜臣,乃彼王舜臣”赵煦想着。
于是走到屏风前,提笔在屏风上写下了:南关堡兵马副都监王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