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娃子和姜一鸣晒太阳的时候,李从哲也刚好出现在肃清门外。
他是军医官,一身军常服有军医特有的袖标和胸标标识,另外就是辽阳医生特有的白大褂了,这东西刚出来时,不要说患者瞧不惯,就连医生自己也不爱穿……好好的人,穿着这一身白象是出丧,真是好生不吉利。
但在上头的坚持之下,这一身衣服还是顺利的根植在辽阳镇下人们的心中,毕竟白色代表卫生,容易看出脏痕,亦于清洗……对医生来说,还有什么比卫生更加重要的东西?
不过辽阳镇看惯了的东西,对眼前的新移民来说,就有一点儿恐怖了。
这一批新移民确实是北直隶人,就是保定府下的某个县过来,去年遭遇了一点儿旱灾……所谓的一点儿就是灾情只限于保定和附近几个县,没有扩散,程度也并没有惨烈的易子而食的地步……朝廷忽略了,连那些一惯悲天悯人的士大夫也没有借着此事做文章,皇帝和朝廷视若无睹,一丁点儿的赈灾银子和物资还没有到县一级怕就是就被官府的那些龌龊官员和地方的强力士绅们分光了,下头的打手爪牙可能会分润一点儿好处,普通的百姓就是连馊水也喝不上。
清季有几个不同大明的地方就是对赈灾的重视,上到皇帝下到大臣,有不少吸取了前明灭亡经验的人深知赈灾的要紧之处,就算这样,一万银子的赈灾款最多有三成到灾民手里,但就是这三成,能保证多半的灾民活下去,不造反。
保定的小小灾害根本不足以引起重视,但对每一个保定的家庭和个体来说绝对又是灭顶之灾,眼睁睁看着父母亲为了省一口馒头活活饿死,家里的顶梁柱吃观香土撑死,妇人们Ru房干瘪,小娃娃们吮不到奶水不停哭闹,最终饿成一具小小的骷髅……对上层人来说只是很小的数字,微观到每个家庭就是灭顶之灾。
在他们挣扎求活的时候,辽阳的人过来了。
没有什么免赋免税的照顾,也不分给田亩,房子也不免费,只能先“按揭”,也就是先不要钱住着,然后慢慢拿自己的劳动换钱,再慢慢还钱。
那个“屯堡”里头有现成的房子,按人口不同分配,而且也不会按原本的宗族,村落来分,多半都是打乱了来分,只有最亲近的直系家庭才会被分在一起,六口之间是门房耳房厢房正堂厕所都有的十来间房构成的小院,从图纸上来看就象是梦幻里的屋子一样,叫人想都不敢想,这房子说也是成本份,从四十两到六十两不等,想再住更大更好的屋子,就得自己赚钱以后改装,加盖,或是搬到城里去住,那就都由得自己了。
当然,前提是要把钱给还完。
不仅是房子,还提供每家必须的农具,按人丁来算,每人都有相应的镰刀,锄头,铲子,全部是精铁打铸,犁也是各家都有,耕牛是屯堡公用,有专门养牛,需用的时候就从养牛的地方领出来用便是。
家俱,床,铺盖,一应俱全,甚至连厕纸也是上头统一提供,想用好的,可以自己去买。
每个小孩可以提供免费入学,这个是惟一真正免费的东西,而且是强制性的,适龄的儿童必须入学,这是百分之百没商量,要是谁家想留着小娃在家里不去上学,那就只能被踢出屯堡,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另外就是强迫接受民兵训练,如果训练合格可以志愿加入民兵,提供训练季的吃食和津贴,当然也下发武器和民兵军服。
不想参加战兵训练的可以训练成为马车夫,工兵,辎重兵,或是参加将作司成为候补工匠,总之辽阳就是一个超级大的机器,每一个人都可以找到适合自己的,自己也想做的工作。
如果能通过初、中级识字课程,前途就是一片光明,大量的高薪工作在等着。
只是看了初、中级课程的介绍后,有一些移民中的童生或秀才心都凉了半截,这可不仅仅是识字,还有各种各样各方面的学识,学完之后,估计最少也得三五年时间,而且学这个还和应考中举无关,这就叫这些生员和准生员们犹豫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他们虽然也遭灾贫困,不得不远离故土,但叫他们离开科举的道路,从此成为一个军医,商人,吏员,在他们心中仍然是难以接受……这不光是银子的问题,还涉及到三观涮新,愿意接受课程并毕业的,估计也就不会再想什么科举的事儿了。
新移民们不能接受的东西还很多,比如屯堡民政部门对家庭事务的介入,宗族被取消,管你什么事都是由民政部门来管理,妇人也可以抛头露面,读书写字,还能成为正式的辽阳镇吏员……这些东西,去募人的辽阳镇的人可是没说,只有踏足辽阳镇下的土地,从中左所下船那一刻开始,才慢慢显露出来。
这个时候,算上一路的旅费用度,想回去也晚了,最少得把来回船票前给还上。
当然,接受这些东西也不是那么困难,大多数东西只是叫人觉得新奇罢了。
“大伙儿听了,你们的衣服都破破烂烂,除了少数人,比如秀才相公的长袍,用开水烫了可以带上,多半人的衣服,就在这里集中收取,然后销毁,镇里会给你们发里里外外全新两套冬装换洗,开春再发春装和夏装,然后你们就分开了,有往各屯堡的马车来接你们……就是这,赶紧到澡堂洗澡,换衣服!”
一个民政司的吏员,拿着一个铁皮喇叭,正对着千多人的移民队伍叫喊着,听着他的话,不少移民眼中露出高兴的神情,不管怎样,能有两身新衣服总是好事,洗澡洗头换身新衣服,这是一般老百姓在丰年过年时才有的好事,平时是不敢想,就算是丰年,也多半是孩子们才有的好事,当家的男人也就泡个澡,把污垢搓下来,把衣服好生浆洗一遍,也就能过年了。
还有不少人,眼神迷茫,似乎没听明白,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多半是随大流就行,在这个时代,不少人生长生活的环境是被彻底的愚昧包围着的,他们的大脑几乎没有机会锻炼和学习,除了自己眼前的一点事务,他们没有得到过任何使用大脑的机会,他们很难得思考,也没有接受信息的渠道,久而久之,连能力都失去了。哪怕是几百年后,在闭塞的农村,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一群人,虽是人类,其实有着和牛羊差不多的感觉,看起来无害,迷茫,温驯,只要有一根皮鞭,似乎就能赶着走。
但就是这些人,在饿急了时,可以杀人,吃人,无恶不作,最终推翻一个王朝。
也有一些人,心怀不甘,不情不愿,这是流民中的一些族长宗老,还有寥寥无已的几个秀才和童生们。
他们虽然遭遇旱灾,财产严重受损,不得不背井离乡,但身上仍然有着架子,不想和这些普通的族人乡民一起换衣服,当然更不愿事事都受辽阳的提调。
决定移民,他们也是听了辽阳的宣传,知道这边十分富裕,普通人到这边也能过上很好的生活,象他们这样有一些地位的人,到辽阳镇的地盘之后,也是可以过的更好。
每个屯民,上来就是一个月一两八,当然,要做事,考核,一年到头都有活做,没有农闲,但怎么算都是在辽阳来的舒心。
人群之中,一个穿着半旧不新的五福衫的中年人,刀把脸,三角眼,长期作主和威福自用使他的脸色阴沉,气质与普通的农民绝不相同,他是一个大族的族长,也有百来亩土地,在旱灾之下几乎绝收,原本他家中还有不少储蓄,但在此之前叫他全部出脱给了粮商换了现银,银子又是叫他儿子偷去赌输了个精光,连地也被偷偷卖了不少,堂堂族长,弄到衣食不周,十分困窘的地步。
正好,辽阳来招募人手,全族三百多号人多半愿意移民,他不愿留在家乡当一个没有族人的族人,索性就是一起跟了过来。
在这个族长身边是几个秀才,当然也是他们族中一起跟过来的,千多人的灾民队伍中,只有这个宗族的秀才最多,其余的六七百人分属十来个村落和宗族,一共只有两个秀才在队伍之中。
秀才并不是后世人以为的穷酸穷秀才,不是有这种特殊原因的话,就算在县学混饭吃也是饿不死,不会选择仓惶移民。
“俺们可以洗澡换衣服,不过,俺们可不分开!”
一个秀才得到族长的指示,踱出人群,傲然道:“俺们都是一个族的,打断骨头连着筋,俺们不分开。从古至今,孔孟之后,没有听说哪一朝哪一代叫人骨肉分离的,就算是蒙元这种禽兽当国,也没听说过有这种法令,俺们不分。”
“叫俺们分开,绝对没有安好心。”
“先给颗甜枣,再叫俺们分开,好整治俺们。”
“就是,哪有这般好事。”
尽管从中左所一路行来,看到辽阳地方之富裕,而且负责移民事务的官员还带着这些新移民去参观了几个屯堡,这些新移民对自己的角色也是十分清楚了,种地拿钱,地不是属于自己的,属于自己的就是那些要分期购买的农具,房子,家俱,然后就是攒下钱来,可以留在辽阳境内,也可以选择在未来还清欠款和攒下钱来之后,回返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