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感觉到了惟功的眼神,那个留着金钱鼠尾可笑辫发的女真青年猛然一回头,眼神之中,迸发出野兽一般的神采,在转头之时,这个女真人的手也搭到了马背上的顺刀之上,另外一支手,已经放在了盾牌之上。
整个人也是在眨眼之间就绷紧了,似乎就是一只从林中的猎豹,在没有发觉猎物之前,一副懒洋洋人畜无害的模样,发现猎物之后,立刻就成为一只捕猎的机器,全身所有的动作,都协调划一,充满了一种危险之极的感觉。
“张副将对我这府中伴当有兴趣?”
李如松在战场多年,对杀机的感觉也是无与伦比,在那个女真青年感觉到危机的时候,李如松也是猛然转头,眼神盯视惟功,凌厉之极。
惟功冷然道:“京城重地,李副将军随便带着这鞑子进来,不妥当吧?”
李如松洒然道:“此人在我家已经数年,忠心无比,我亦视其为弟。且,其是建州鞑官世家,非普通蛮夷可比。”
“建州世家?”
惟功两眼紧紧盯着那个女真人,一股杀气蓬勃而发,似乎感觉到了他强烈的敌意,李家的家丁们都是立刻有所反应,所有人都抽刀在手,圈马形成了一个半圆的阵式,整个队伍,也是散发出刚猛凌厉的气势出来。
他们的战马,显然也是久经战阵,在骑士的指挥下动作整齐划一,在远处看去,人马动作一致,如同一体。
这样的骑兵队伍,给人的感觉就是凌厉霸道,可怕之极。
“退后,他娘的再退后一些!”
那个领军过来的兵马司指挥使现在眼皮子直跳,腿肚子也在转筋,他恨不得将报信那人拖过来用乱刀斩成肉酱……这厮太害人了!就眼前这情形,他这个从六品的指挥使能做什么?能干什么?一个是总兵官之子,京营副将,有名的大明青年名将,另一个也是更年轻的将领,世袭的英国公府的少国公,皇上心腹中的心腹,除了几个日常伺候的太监之外,谁不知道皇帝最信眼前这个张惟功?
这好比是当年世宗皇帝身边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也象老成国公朱希忠,现在京师不少人议论,未来三四十年内,京城的第一勋贵,加上锦衣卫大都督,还有提督京营的差事,可能全都在眼前这张惟功一个人身上。
除了内阁的大佬和六部的部堂们,谁能在权势上与这张惟功相抗衡?
李如松的权势也不小,而且李家也是简在帝心,而且是辽东的土霸王,掌握数万边军,手中有几千家丁,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可人家也是真的不是猛龙不过江。
这两位主要是打起来,有自己这六品官什么事?
兵马司的人是一退再退,那种紧张惶恐之感,令人感觉滑稽。
惟功也是莞尔一笑。
“罢了,”他在心中暗想,“纵然真是努儿哈赤,也要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他,击灭其族。不然,杀了这一个,以大明末世的德性,还会有出头的蛮夷,奢安之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当然,惟功心中并没有什么道德洁癖,努儿哈赤论才干虽远不及其子皇太极,但也是人中之杰,不然的话,也不会在短短时间一统建州卫女真,又击败海西女真和叶赫女真,统一部族后集六万丁部众,孤掷一注,与大明开战。
要知道,努儿哈赤曾经给李成梁当过家丁,在李府厮混多年,曾入大明京师,知道明朝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女真起事时与他们几十年后入关时的人丁口数都差不多,男丁在五六万之间,但初起事时,女真八旗只有粗陋的弓箭和少量的铠甲和少量的精强兵器,要等打了二十年之后,多次在大明辽西打草谷成功,在努儿哈赤将死之前,才使得女真各旗拥有超过两万具铠甲,沈阳城外绵延十几里全部是铁匠铺子,不停的打造铠甲与精铁所制的兵器与强弓,那个时候的女真才算是有一个国家军队的样子,其实力也就是两三万武装精良的职业军人和数字相当的会骑射的余丁,以及数万人的蒙古和汉军八旗,在天聪年间,八旗才能自己铸造大炮,整个女真部族在起事之初,其实力十分低下,也是赶上了辽镇因为李成梁的贪污和克抽军饷变的十分虚弱之时才得以获胜。其举事之初,努儿哈赤的野心,胆略,战略意识和意志,也是显示出他是一个优秀的部族领袖。
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李如松一定会护着,惟功是不介意将他斩杀在京城之中的。
但也就是一个部族首领罢了,观老奴一生行止,惟功知道,不过如此。
“罢了,李副将请便,但我要预先说明,贵属在京最好要小心,京师不比在外,凡事要讲规矩的。”
惟功的话中,杀意俨然,潜台词便是莫要给他机会,否则的话,必杀无疑。
李如松哼了一声,并没有回答,以惟功英国公府少国公的身份,加上京营右副将,府军前卫都指挥,各种身份迭加,倒是完全够资格做这种警告。
只是他在外向来嚣张跋扈,连文官都不放在眼中,惟功此时处处压他一头,令李如松心中十分不爽,自身实力又不如人,撕破脸皮的后果连李如松这种性格都要考虑再三,面对惟功的挑衅,他也只能忍了。
“今日之会,幸甚如之。”
对方缩了一下,惟功便不再摆出杀气腾腾的模样,笑吟吟的抱拳给李如松送行。
李如松却是十分没有风度的冷哼了一声,在伴当们的簇拥下,马队发出得得蹄声,一行人终于离开。
趁兴而来,败兴而归,潇潇细雨之中,李如松感觉格外的败兴。
惟功的武功给了他极大的压力,自出生到年长习武,上战场杀敌,所谓的百人敌级别的武者和将领李如松见了多了,他自己能马上飞驰,左右开弓射箭,百步之内,十能中九,且能连开数十弓而不疲惫,有这样的本事,战场上杀数十人实乃易事,白刃格斗,上等的武者能连杀数十人,自己不被一矢,不中一刀,辽东军中,这样的好汉,比比皆是。
以李如松的个性与本事,已经很难将一般人放在眼中,而惟功的一切,都给他极大的压力。论本事在他之上,论家世在他之上,论权势也在他之上,而偏偏年纪是远在他之下……一想到此,李如松心中的别扭感和不痛快的感觉,就是越发的强烈起来。
“大哥,刚刚他确实是想杀了我。”
惟功所猜度的没有错,李如松身边的这个留辫发穿箭衣的女真青年确实就是努儿哈赤,与历史记录的没有偏差,努儿哈赤在其祖父和父亲被李成梁及其所部明军“误杀”之后,不仅没有宣布什么几大恨复仇,反而紧紧抱住着杀父仇人的大腿,极尽效忠之能事,这几年努儿哈赤不仅在李府当了家丁,还认了李成梁当干爹,其忠顺程度已经远远超过普通的家丁,种种表现,也使得李成梁将其视如已出,后来努儿哈赤能在辽东一统女真诸部,很多越轨的行动如果不是李成梁的扶植和默视根本就是办不到的。
大明在辽东对女真诸部,前二百余年就是谁出头就打谁,谁的势力强了就剿谁,这种策略是十分成功和合理的,也是类似清朝对蒙古诸部的减丁政策,只可惜到李成梁手中,因为对努儿哈赤的放纵使其为所欲为,不停的兼并建州卫的敌人,终使其膨胀为六万丁口的庞大势力,编组八旗,屡败明军,数十万将士积骨于辽东,最终这个小小部族趁虚而入,几乎完全毁灭了华夏文明。
从这一点来说,李成梁父子罪大恶极,虽其百世,亦不能赎!
努儿哈赤的直觉无疑是十分准确的,李如松想了一想,冷笑道:“你和他初次见面,能有什么仇怨?他无非就是拿你是个女真当幌子,借以攻讦于我,小人伎俩,不必放在心上。”
努儿哈赤知道李如松分析的虽有道理,但与自己的感觉不符。但他也深知李如松的脾气,只能依顺,断然不能反驳。而此人天资之高,心性之强,也是世间少有,父是李成梁那样的武将,而开读启蒙的师傅更是世间的传奇,自己见过几次之后,也是深深为之慑服!有李家父子和那个天人一般的师傅在,自己的野心,最少在这十几二十年以内,最好还是深深的收敛一些的好啊……
二十年内,为大明和李家的忠臣孝子,只有当狗,才能活下去,只有现在当狗,才有将来把别人全当狗的可能……寂寂长待,细雨斜风之中,二十四岁的努儿哈赤,心头亦是一团火热!
……
李家的人撤走,惟功这边也是收拢队伍,所有人都是面色阴沉,包括罗二虎和李青等人在内,都是神色难看的很。
他们在京城之中,向来是以武艺高强闻名,大府之中,伴当家丁虽为朝廷所限,但为数仍然不少,历来这些人都是好勇斗狠之流,惟功的这些护卫,无往不利,每战必胜,已经打出了赫赫威名。
今日与这些辽东来客的遭遇一战,这些眼高于顶,平时心高气傲的家伙,才真的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