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夏初七回魏国公府已有半月。
在她回府之前,工部来了匠人把夏楚在魏国公府时居住的“楚茨院”给收拾了出来。也是回到此间,夏初七才明白赵绵泽当初为何在东宫为她准备的居处非得叫“楚茨殿”,原来那只是一个拿来品。在魏国公府里,原就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只可惜,换了一个灵魂,未必能感受他那份情深。
在楚茨院这些日子,她像坐了一回时光的轨道,把夏楚先前留在院里的东西,都看了一个遍。概因是同一个身躯的原因,即便二人有不同的灵魂,她也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她对赵绵泽的一往情深。
在楚茨院里,只有一个名字——绵泽。
夏常除了为她新添一些盆景摆设之外,屋内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在夏楚居住的内室床榻边上,有一个高高的花梨木精雕书架。书架上的书籍很多,大抵都是新的,一看便知她没怎么翻过。但是在书案的几个大画筒里,却插了夏楚的画作若干。
实话说,她画功极差。
若是单凭那画上之人的五官,极难窥出原身到底是谁。不过,夏楚却在那些画作之上,都题上了名字——绵泽吹笛、绵泽抚琴、绵泽读书、绵泽望月、绵泽游园、绵泽吟诗、绵泽骑射、绵泽……
除了绵泽,只有绵泽。
每一幅图的内容不一,大抵都是她偷偷窥视了赵绵泽回来之后,一个人凭着记忆默默画下的。画上有阴有暗,有日落有夕阳,有落英有细雨,时间跨度几近三年之久,无乎充斥了她爱慕赵绵泽的整个岁月。
在书案的旁边,还有一个雕花的木架,木架上方,放有夏楚自己捏成的两个泥娃娃。泥娃娃外形与她的画作一样的拙劣,并着肩,带着笑,除了能分辨性别之外,几乎与人对不上号。但是,在男娃娃的背上她刻着“绵泽”,另一个女娃娃的背上她写着“楚儿”,上面清晰的落款——洪泰二十二年除夕。
那个时候,她一直在默默等待做赵绵泽的新娘。
她曾爱他入骨,他却伤她太深。
夏初七记得,在阴山皇陵的那个晚上,得知她执意回京,东方青玄曾经向她讲过许多夏楚曾经做过的傻事。几乎每一件,都与赵绵泽有关。
那时,她也只是听听,为了今后的计划做准备,却很难将自己这副身体与赵绵泽联系起来。可是,这一回住在了楚茨院,看过她留下的点点滴滴,再结合东方青玄说过的话,难免唤出一些过往的记忆与片段,感触竟完全不同。
赵绵泽真的是负了她。
那一日在御景苑,夏问秋撕心裂肺地哭说,这个世上最爱赵绵泽的人是她。那个时候,夏初七虽讨厌夏问秋,但也是认同的,不管夏问秋如何歹毒,她到底是爱着赵绵泽的。可如今到了楚茨院,她发现自己错了,这个世上最爱赵绵泽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夏楚。想必赵绵泽也是悔误了这一点,才会痛定思痛,爱上了她。
只不过,造化弄人,在她爱他的时候,他不爱。伤她、辱她、弃她、毁她、任她颠沛流离,流亡于世。等她香消玉殒,他回过头来寻找,她已不在。
她知,夏楚若是活着,一定会原谅赵绵泽。
可她不是夏楚,做不到如此。
这些夏楚留下的旧物,夏初七都没有碰它。任由它一件件错落在她住过的屋子里,点缀着这一间重新整修过的华堂。
旧人,旧物,旧事,都是属于夏楚的。
她已经占了她的身子,换了她的灵魂,她不忍心将她短暂的人生中最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夕翻篇。
她自己总是要走的。
这些原就是她的,还留给她吧。
但愿有朝一日,她离开之后,再让赵绵泽亲见,让他知道,有一个女子曾经真的爱他如同生命。再狠狠痛他一回,算是对夏楚在灵之天的一种慰藉。
整理完屋子的当天晚上,她在院子里烧了一盆纸钱。
晴岚问她,烧给谁的。
她说,烧给自己。
听得她凉丝丝的这话,晴岚当即噎住,白了脸。郑二宝更是吓得差一点就要去请法师来为她做法,以为她被鬼给迷了魂。
她一笑,以一句“玩笑”糊弄过去。
最后只道,烧给一个该烧的人。
回魏国公府后,她紧接着就病了几日,倒不是大病,就是有些怏怏的没有力气,一来孕期嗜睡乏力,二来那日落下的病根,将息了好些日子,才好起来。
当然,她也是由经此事寻一个妥帖的借口,不再与魏国公府中之人过多接触,以免越来越明显的肚子露出马脚。
这些天,赵十九说话算话,果然没有来看她,她想他,想得牙根痒痒,可为了肚子里的小十九,她不得不忍耐,没有出府半步。
就像突然入了孤岛,她与人隔绝了起来。
只有端午那一日,阿木尔来了魏国公府。
她是来找她的。
为了见阿木尔,为了不在她面前输掉气势,夏初七特地打扮了一番,选了一套宽松的裙衫,在小腹上略略缠了缠,结果累得自己不行,心里直骂娘,可阿木尔却没有“贵干”,只说了一些没用的废话。
不过,夏初七突地了解了她。
因了赵樽与乌仁潇潇大婚在即,阿木尔大概是想来找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人,吐吐苦水,诉诉伤情,但她天性的高傲又不容许她如此,故而与她对坐约半盏茶的工夫,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又灰溜溜的走了。
“灰溜溜”三个字,是夏初七自己想象的。实际上,阿木尔那一张清冷美艳的脸上,一如既往高贵得令天下女人嫉妒。
尤其现在,夏初七长胖了,更觉赵十九瞎了眼。怎么放着这样国色天色的美人儿不要,偏生选中了她?
好些天,她不敢照镜子。脸明显圆了,白了,腰粗得堪比水桶,小腹微微隆起,已经有了孕妇的样子。夏季裳薄,只要认真看她,都会发现,她是一个准孕妇了。
她很害怕赵绵泽会突然造访。
他是天子,他要来见她,谁也拦不住。
但她的一应担忧,赵十九果然完美的替她解决了,甚至连她在府里不见人的借口都替她找好了。听甲一说,就在她出宫的第二日,在大晏俗有高僧之称的道常法师入宫觐见了赵绵泽。
这老和尚说话向来悬乎,且有理有据。他从夏楚十岁那年占得凤命开始说起,说他近日又卜得一卦,皇后娘娘虽是凤命之身,但在母仪天下之前,必须应一个天劫,方能入主中宫,带给大晏风调雨顺。为了避祸,为国势昌隆及天子的安康,皇后娘娘在劫期间不能出楚茨院,也不能与任何人见面。否则,不仅皇后有可能性命不保,天子也会受其影响,乃至祸及国道,从而走衰。
夏初七听了这些,在府里闷笑不已。
果然,古往今来最能骗人的便是大师与专家。
也不知赵绵泽到底信了道常没有,但“不能见任何人”这句话,大概也安抚了他的心,他不能见,赵樽也不能见,故而,他没有来魏国公府,一次也没有。只是何承安常常会送来一些东西,吃的,玩的,衣裳,布料,都一件件送往楚茨院。为免他生疑,她都让郑二宝为她收下了。
但是,即便有了这样的借口,一个人久不露面,到底还是容易引起旁人的怀疑。为此,她偶尔也会在窗边露一个脸,以便赵绵泽的人看见。
阿记和卢辉等人奉了赵绵泽的命令与她一同入府,但他们只能在楚茨院的外围,不敢近她的身边。远远一观,只要她一直在府里,自是不会怀疑。
如此一来,倒也生生瞒过了许有人。
于她来说,如今最大麻烦只剩一个。小十九若要出生了,该怎么办?一来她没有生产经验,需要稳婆帮忙。二来她就算可以堵得了所有人的嘴,却堵不住小十九的嘴。楚茨院要是有了婴儿的哭声,那想瞒就瞒不住了。
不过,仅为此头痛了一个时辰,她就丢开了。
留给赵十九去操心吧。
她如今只管养好身子,保持身心愉快。
剩下的事,她暂时没有精力去管。
一切都很顺利,赵绵泽如今也顾不上她这头。
新皇登基,内外的事宜属实让他焦头烂额。就在她回府的半个月里,朝堂上亦是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每日翻新,层出不穷。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上位那得烧无数把火。整个大晏的国家机构都繁忙起来。兵部、刑部、户部、工部、礼部,大理寺、太常寺、鸿胪寺、都察院、翰林院、国子监等等六部九卿的官老爷们一个个都被赵绵泽拉动了起来。
但最为吸人眼球的,除去与北狄的和议之外,便是秦王赵构与肃王赵楷的互掐。听说秦王赵构数次在朝堂之上弹劾赵楷,说他在朝中培置党羽,大行卖官鬻爵之事,而众所周知,赵楷分明就是赵绵泽的心腹之人,谁都知道这事不是冲着赵楷去的,而是冲着新皇。
赵绵泽心里也是有数。
但赵构不仅是正一品的宗人令,还是他的嫡亲二叔,张皇后的嫡二子,虽然在洪泰帝出事之后,张皇后索性便在灵岩庵吃斋念佛,继续为太上皇和大宴祈福去了,但她在臣工中的影响力极大,在她与老皇帝还活着的时候,赵绵泽对他这个二叔即便头痛得很,也不能直接铲除。
如此一来,朝中便出现了“构党”一说。
所谓构党,便是与赵构过从甚密的官吏。
秦王赵构的反嗤,令人措手不及,但不算意外。真正令人意外的,反倒是先前都以为会与赵绵泽鏖战不止的赵樽,自从四月还朝,大多时候都赋闲在晋王府里,不结党,不交际,甚至连原本亲厚的旧部众人,都少于往来,成了一个十足十的闲散亲王。
这让许多怀疑他假失忆的人,终是相信了。
但五月初,一众亲王就藩的圣旨下达,仍是没有他。
至此,除了赵构因疾不能成行、赵楷因军务繁忙走不开,赵樽即将大婚也不便前往北平,其余的洪泰帝诸子,皆按洪泰帝留下的圣旨所言,先于奉天殿受诏,后在太庙祭祖,又于乾清宫拜辞了洪泰帝,领命去了封地。就连曾与赵绵泽有过储位之争的皇三子宁王赵析,也未受到强留,前往大宁就了藩。
于大晏朝来说,这些算是大事。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赵绵泽当前所做之事,无非是巩固势力,排除异己,与任何一个新君即位的所作所为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史书评价,他能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将洪泰帝突然“丢手”之后的纷乱朝事理顺,也不枉洪泰帝悉心栽培了二十年。
朝堂上,权力愈发集中。除了“构党”以外,赵绵泽的政令下达,几近一呼百应。
除此,大晏后宫,也是融洽一片。
洪泰帝先前的妃嫔,生养有儿子的都跟着儿子去了封地,没有孩儿的都被张皇后召至了灵岩庵,一道为大晏及洪泰帝祈福。而余下的太妃太嫔们,则是居于深宫,几不再复出。
而赵绵泽这些日子,在后宫完全奉行祖制,雨露均沾,恩泽六宫,除去北狄前来联姻的惠妃极得宠幸之外,其余的贤、淑、庄、敬四妃,皆有临幸,便于事后得了不少的赏赐。
他一改先前的作风,对妃嫔一视同仁,不仅令后宫和谐,也使朝堂风气大好。因前一阵册立皇后之事激起的臣工怨言,慢慢散了下去。
这些大事小事,都是嘴碎的梅子去前面时,从丫头婆子那里听来转述给夏初七的。可大概真是孕期犯懒,每日里,她都在研究如何保养自己,养育好小十九,如何才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剩下来的思考,都留给了傻子的病、东方青玄的手,以及赵十九的头风。不论是对赵绵泽的朝事,还是对他的女人,她兴趣都不大。
一个帝王,只睡一个女人,那才叫不正常。
赵绵泽做的,只是普天下帝王都做的而已。
想到这个,她突地又犯了隐忧。
赵绵泽为帝如此……若是赵樽称帝,他又如何?
打一个喷嚏,她突然有些不敢想。心里慌慌的,她一改先前各种支持赵樽夺储和“造反”时的热血念头,只希望他能顺利解决好这边的事情,带她去封地做一个藩王,或者干脆隐于民间做一对平凡的夫妇,不再希望他君临天下了。
帝王之位,华丽尊贵,可何尝又不是牢笼?
思前想后,她再也无法平息心情,把小马抱了出来,冒着危险,让她“穿越火线”飞一趟晋王府,为赵樽带去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封书信。
书信上,她就写了四个字:可否来见?
从晌午等到天黑,小马都没有飞回来。
她平静了许久的心,忐忑不已。
信落入别人的手里,倒也不要紧,她都思量好了,大不了说是她一厢情愿。反正赵绵泽又不是不知道她的“痴情”。只是小马,这小东西当初便是赵樽从东方青玄的手里掳获的,它千万不要出了事。
“大马,怎么办?”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看着鸟笼里的大马,她心悸不已,不时过去敲敲鸟笼,眉头蹙成了一团。
“咕咕……”
大马没了小马,啄着笼子,也似烦躁。
可它无法像她一样,表达自己的情绪。
捋着头发,夏初七有些后悔了。
冲动是魔鬼,果然如此。
第一百次转到窗边看了又看,仍是没有鸽子的影子,她终是憋不住了,苦着脸看向甲一。
“甲老板,怎么办?”
甲一面无表情,“凉拌!”
凉拌这个词是他在她嘴里学的,活学活用不说,还摆出一张这样冷酷的面孔回给她,这让夏初七十分后悔教给她这样“横行霸道”的词。
皱着眉头想了想,他眉梢耷拉下来,过去拍了拍甲一的胳膊,一脸腻歪地笑,“甲老板,我晓得你有办法联络赵十九,你赶紧给我问问他,小马在不在它那里?”
“不行。”
甲一想都没有想,便惨无人道的回拒了她。
“为何这般绝情?”她凝眸怒视。
“没有紧要的事,不能联系殿下。”
“小马失踪了不要紧?”她低声浅呼。
甲一看过来,那僵尸一般的面孔很是欠揍,“又不是你失踪了。”
“……”
无语的敛着眉头,夏初七眼看与他说不通,便打算向他行贿,“甲老板,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也不晓得赵十九给你多少俸禄啊,但往后你不要跟着他干了,就跟着我好了,听我的话,我把你的俸禄加倍,如何?”
甲一凝视着她,眉梢不着痕迹的一扬,“在我认识你的六个月零十五天里,你统共给我许诺过无数次的金银,帐目数额已高达数千两,可你一次也没有兑现过。”
夏初七噎住,歪着头。
“有吗?”
“有。”甲一板着脸。
“不对啊。”夏初七摸着下巴,斜睨着他,“我与你认识不止六个月零十五天吧?我感觉认识了很久。”说罢,见甲一不答,她叉着腰,高高翘着肚子,一副不讲理的样子,促狭道:“我们是不是曾经认识的,为何如此面熟?”
“……”甲一的样子,像是被她打败。
夏初七眯眼,再接再厉,“说不定你曾经欠过我许多银子,为了躲债,所以你才不敢与我相认的,是也不是?”
“七小姐,晋王妃,皇后娘娘!”甲一认真的躬一下身,机器人似的脸,终于有了动静,可他的脚步,却是跟着一步一步后退。
“夜深了,您该歇了,我得走了。”
想溜!?
夏初七一把捉住他,“一定是这样对不对?”
“不对。”
“那为何你要溜?你往常不也经常睡在我屋里的,撵都撵不走,如今倒是顾得上身份了?知晓男女有别了?”
甲一皱眉,突地一叹,“为了此事,我已经被晋王扣去了六个月零十五天的俸禄。也就是说,我在这将近七个月的日子里,都是白干了。”
“……”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家爷就是这么霸气。夏初七乐呵呵的看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目光晶亮的闪了闪,笑着近前一步,道:“甲老板,你也不要怪他吝啬,实则上,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嗯?”甲一不解。
夏初七大笑一声,突地低下头,在怀里翻找了一下,掏出一把钥匙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极是得意地说:“你恐怕还不晓得吧?赵十九的全部身家都在我身上,他如今一文不名,估计也给你开不出俸禄了。哼!还不投诚于我?我如今富甲天下……”
甲一面色一僵,“难怪!”
夏初七得意的笑,“懂了罢?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生想想。”他没有想,她倒是想得咬牙,自言自语道:“哼,他还想娶媳妇儿呢?老子不给他钱,看他拿什么娶。让他得意……”
说到这里,她突地看见甲一脸色有异,一怔,与他对视片刻,只见甲一大拇指慢慢竖起,说了一句“高”,然后冷冷地提醒了她一个残酷的事实。
“晋王大婚,是不必花自家银子的……”
“呃”一声,夏初七悟了,“这么说,我还有赚?”
“嗯。”甲一点头,“赚一个女人与你抢男人。”
夏初七蔫下来,“讨厌,哪壶不开提哪壶。去去去,赶紧去睡吧。”
甲一挑眉,“不要我陪了?”
夏初七白他一眼,“我悲痛欲绝之时,会很想杀人。”
“杀人这种事,不适合你。”
“你”字还未落下,见她手刀扬起,甲一迅速撤退,只留给她一片潇洒的衣角,人已飞身出了室内。夏初七“噗哧”一声笑着,走过去“嘭”地关上门,坐回到窗前。
逗一会大马,还不见小马回来,她越发着急了。如果小马一直飞不回来怎么办?她看着大马,突然有一种活生生拆散人家“鸟夫妻”的感觉,内疚不已。
“我不该一己之私,让小马去冒险的。大马,你不要怪我……小马若是无事,它一定会回来寻你的,是不是?”
她低低地问着,心里惴惴。
以赵绵泽那般的性格,怎会想不到飞鸽传书?小马从楚茨院飞出去,一定落入了赵绵泽的眼线眼里了。魏国公府有一千多名侍卫和禁军守卫,苍蝇都很难飞出去,不要说鸽子。
完了完了。
果然一孕傻三年。
她越想越是郁闷,为了平息越跳越快的心脏,她随手在书案上抽了一本出,翻开一页便念道:“……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这时,她目光一闪,突见帘栊处的窗纸,传来一丝“沙沙”的声音。她心里一惊,合拢书本,目光烁烁地盯了过去。窗纸果然有动静,像是被唾沫润湿了,一根指头轻轻捅了捅,指头缩回去,接着,一根细小的铜管便从那破掉的窗纸处伸进来。
靠!
她低嗤一声。
哪个龟孙子敢在祖师奶奶的面前班门弄斧?
她知晓是有人想往屋子里吹迷烟或放毒气一类的东西暗算她。若换了正常人,大不了叫人,或高声大喊,或者直接跑出去了事,但大概闲得太久,她捉弄之心顿起。
腆着一个大肚子,她动作还算灵活。二话不说,蹑手蹑脚走过去,屏紧呼吸,对准那根铜管,把肺活量发挥到了极点,直接往外吹了出去。
“咳咳!”
外面的人正准备往里吹,不想被她反吹出来,呛了一口,低低咳嗽不已。夏初七笑眯了眼睛,不再客气,一把推开窗户,只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是你?”
那人大红的蟒衣散发着诱人心魄的淡香,一张妖冶的凤眸半阖半合,一脸闪着不敢置信的光芒,“好歹毒的妇人,本座若是呛死了,你管不管埋?”
夏初七见鬼一般看着她,挑高眉梢。
“埋!不过,得先预付银子。”
东方青玄唇角一扬,敛住眸底的恼意,看她一眼,又轻轻咳嗽一下,绕到门口,径直推门进来。入内的同时,他手臂一扬,小马便展开翅膀,欢脱的往鸟笼的边上飞去,与大马两个亲热起来。
他笑,“不是你约我来见的?”
夏初七为小马的专业水准默哀一瞬,不动声色地瞄向他,“小马飞你那里去了?”
“那是。”东方青玄一笑,“不然我怎能逮到它?”
夏初七心里一塞。
扁毛畜生果然还是畜生,它不能很好的执行主人的意思,结果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乌龙?想一想,小马的第二任主人是她,第一任主人却是东方青玄。她飞出去,飞到东方青玄那里,倒也不奇怪。
她释然了,低叹,“我不是找你。”
“这个本座自然知晓。”东方青玄轻轻笑着,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扫了一圈屋内的陈设,补充一句:“不过没关系,我找你。”
“……”
看他一眼,夏初七为他倒上茶水。
“找我有事?”
东方青玄莞尔,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水,眼眸垂下,若有似无地瞄向她的小腹,一袭淡琥珀色的光芒微微一暗,笑了。
“没事不能找你?”
夏初七白他一眼,“非常时期,多危险?”
东方青玄目光一眯,脸上仍是得体的笑颜,无半分不自在,“你也知危险?可胆子还是这样大,怀着肚子,可知一不小心,就会一尸两命?”
“谢谢夸奖。”夏初七瞥他一眼,唇角微撩,“不止一个人这般夸奖过我了。大都督若是无事,还是早点离开吧,若是让赵绵泽发现你来这里,免不了又要猜忌你,朝堂上不得被他穿小鞋么?”
“为我担心了?”
“……”夏初七眯眼睨他。
他叹:“本座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东方青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微微一闪,唇角不着痕迹地勾出一个极为妖艳的笑容,然后探入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来,递到她的面前。
夏初七皱着眉头看去,只见那是一个玉质的哨子,哨子上面,雕有鲤鱼的纹饰,看上去极为晶莹好看。她目光微微一闪,下意识地想到了漠北锡林郭勒的那一夜,北伐军营中的粮草被烧毁时,在纵火者黑皮的身下发现的那个哨子。
也有鲤鱼纹饰,只不过那哨子烧得漆黑。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未动声色,只轻轻一笑,把哨子拿起放在嘴边,鼓着腮帮就要吹。
“不要吹。”东方青玄极快的制止了她。
“嗯?”夏初七掂了掂哨子,“这个不是吹的?”
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一眯,妖妖娆娆的笑着,难得沉了些声音,“道常法师不是说你有一劫吗?正巧,最近朝中‘构党’势力极大,私底下暗潮汹涌,你又是皇帝的心爱之人,陛下放心不下,怕他们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来,故而令本座亲自把这个暗哨捎来给你。遇到紧急情况,你可吹此哨,附近的人,便会来救你。”
夏初七眉头一皱。
这半个月来,她几乎很少想起赵绵泽。
可如今看着这哨子,坐在一个满屋都是他的地方,想到锡林郭勒的事情是他做下的,她突地有些喉哽。
那一晚死了好多人。
因了粮草被毁,赵樽才去了阴山,才发生了后面的事情。
这一切混沌的缘头,皆因人性丑陋的*。
因此产生的一切恩与怨,也都是注定的天罚。
微微愣了愣,她攥过鲤鱼哨子,笑得不达眼底,“替我多谢皇帝陛下。话说大都督你刚才没事儿捅铜管子,是想试试我的警惕心,还是想谋财害命?”
东方青玄知道以她的聪慧,不需要解释,也能晓得那根铜管里,其实没有烟雾更没有毒气,那只是他试她警愣心的一个小玩笑。与她相视一眼,他半眯着眸子,想到先前她吹出来的一口香气,没有辩解,随口一笑。
“谋财害命不至于,大不了劫色。”
夏初七眉梢一挑,“大都督对孕妇也有兴趣?”
东方青玄噙着笑,瞄过她说起“孕妇”时唇角露出的幸福,还有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有这一间充斥着赵绵泽名字的屋子,眉头微微一蹙,目光变得深幽难测。
“世事果然无常,风水也在轮流转。”
“啥意思?”
东方青玄半靠在椅上,一副散漫的样子,妖媚的眸子,在火光下明明灭灭,一字一句像是陷入在回忆里,“那时你害怕赵樽,远远看一眼他也得缩脖子,如今却怀上了他的孩儿。那时你千言百计托我给赵绵泽捎话,只图他多看你一眼。如今反过来了,他倒是找我,给你带话,以期你多想他一瞬。”
夏初七半闭着眼,垂着眸子,回味着他的话。
许久,她才抬头,眸底露出一丝浅笑。
“那时年轻识浅,不懂何谓良人。”
看她说得认真,东方青玄不禁失笑,“你倒也懂得排解情绪。呵,陛下还托我给你带一句话。”
“何话?”
“若时光倒转,他不会再弃你不顾。”
夏初七凝眸望他,缓缓道:“可时光能够倒转吗?”
“不会。”东方青玄眼底微沉,看看她,默然片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扬起他绝美的下巴,“若真能倒转,估计轮不到他下手了。”
“谢谢你。”
她突然说。东方青玄却没有明白。
“谢我什么?”
她“噗哧”一乐,打趣道:“谢你没有下手,谢你当年的不杀之恩。”
眉梢一扬,东方青玄也是一笑。
“若是时光真能倒转,在清岗县时,我不会给你下药,即便要下,也不会……”还把你送到赵樽的床上。
顿一下,后面半句他没说,妖娆的笑着改口。
“也不会下那般不中用的药。”
~
皇城,入夜,正心殿里,灯火大亮。
赵绵泽一人独坐其间。
这个正心殿,正是洪泰时期的谨身殿,也是洪泰帝当初下朝之后处理政务的地方。赵绵泽继位之后,不仅学洪泰帝般“谨身”,为正其心,还把谨身殿,改名为了正心殿。
他默默喝着茶,在等一个人,也在想一个人。
脚步声传过来,何承安在外禀报。
“陛下,晋王殿下觐见。”
赵绵泽手心微微一紧,将茶盏放在雕龙刻凤的案几上,面孔挂着温雅的笑意,牵袍起身,亲自过去拉开殿门。
朱漆的门外,一个男子身着亲王蟒袍,迎风而立。一袭华贵,一袭高冷,一袭雍容,一袭孤傲,在正心殿氤氲的烛火之下,这样的他属实称得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难怪她见到他便爱上,从此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二人对视一瞬,赵樽微微抱拳欠身,却不施大礼。
“臣赵樽请陛下安。”
暗暗压下心里的情绪,赵绵泽笑着摊手。
“十九皇叔不必多礼,请上坐。”
“臣不敢。”赵樽嘴上说着不敢,脚步却迈得极为孤高。他大步入内,环视一下正心殿的摆设,目光一眯,视线落在那一个摆开黑白双子的棋枰上。
他侧身,含笑直视赵绵泽。
“不知陛下深夜召臣入宫,有何差遣?”
“皇叔这般说,真是与朕生分了。”赵绵泽挥手遣退了门口何承安,只留下赵樽一人,把他迎入座中,无声一叹。
“十九皇叔忆不起过往,实在是一件令朕哀哀欲绝的事。想当初,在朕的十几个皇叔里,除去少时殁去的,朕最敬佩的便是十九皇叔你了。少年时,十九皇叔已是朕的榜样。且十九皇叔与我父王亲厚,与朕的关系,也是众多皇叔中最好的。这些事情,皇叔都不记得了?”
赵樽目光微暗。
这些话,赵绵泽没有撒谎。
少年时,益德太子于他,亦兄亦父。
他六岁那年,宫中骤变,之后便养于张皇后身侧,与洪泰帝也生分了,但益德太子待他不薄。且因益德太子长他许多,与他来说,扮演除去兄长之责,更像一个父亲。故而,他那个时候,是真的愿意为了益德太子的江山,去开疆拓土,为大晏打造一个更为繁华的盛世。
可世事易变,如今……
他面前的绵泽,不再是当初的绵泽。
他自己,也不再是以往的赵樽。
心有触动,他仍是面不改色。
“让陛下挂念,臣实是想不起了。”
看他一眼,赵绵泽垂了垂眸子,幽幽一叹,“私下里,十九皇叔不必如此称呼我了。我两个还像少时那般,您唤一声绵泽吧。”
赵樽深深看她一眼,微微含笑,声音柔和不少,“今时不比往日,陛下已承继大统,臣虽是长辈,也不敢不尊君上,更不敢直呼陛下的名讳。陛下若是找臣有事,直言便是。”
赵绵泽端起茶盖,喝了一口,温和的笑。
“十九皇叔,近来都在忙些什么?”
赵樽也笑了,就像彼此间从无芥蒂一般,拉着皇室的家常,“赋闲在府中,以备大婚。除此,养花种草,弄鱼逗鸟,吟诗作赋,若还有闲时,便读一些古籍,以体圣意,倒也有些乐子。”
赵绵泽微微一愣,朗声大笑道,“十九皇叔多年征战沙场,也难得有如此吟风弄月的时日,趁着皇婶尚未过门,闲适一回,本也是应当的。只不过……”他顿了顿,突地话锋一转,“朕知十九皇叔雄才大略,当得国士无双,若不为朕所用,实在可惜。”
赵樽笑了笑,静待他的下文。
见他未吱声,赵绵泽接着温和一笑。
“朕虽不忍十九皇叔劳累,但为了大晏社稷,还得请十九皇叔出山震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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