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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妃这么没有耐性这么简单粗暴,是夏初七先前没有预料到的。眼下她与傻子约好的一个时辰还不到,若这样挨一顿打,等傻子去泽秋院找了赵绵泽赶过来,只怕只能为她捡尸体了。

看着一群嬷嬷太监手执木杖冲进来,怒气汹汹,就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夏初七后退一步,瞄了瞄月毓兴奋的脸,看着贡妃笑了。

“娘娘,杀人乃世间大恶,您不再多考虑一下?”

“哼!”贡妃重重甩一下袖,并不知她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一双柔细的柳眉微微挑高。

“原来你也会怕死?刚才顶撞本宫的本事哪去了?”

夏初七屏了屏呼吸,唇角弯下,声音软了不少。

“人都怕死,我亦不例外。再说,我这不是为了您好吗?”

“为我?”贡妃微微一愣。

“那是,杀人造的孽障最大。杀一个人,救十个也补不回来。难道娘娘不想为赵十九多多积德,让他能投生一个好人家?”

贡妃微微一怔,望着她,静了片刻。

她一身湿漉漉的,脸上有红斑斑的五个指印,样子可怜又狼狈。加之态度软化下来,又提到为老十九积德,贡妃就不觉得她那么可恶了。再说,她肯服软,贡妃被*裸驳掉的脸面,也拾回了一些,脸色自然也稍稍好看了一点。慢慢地,她走了过来,裙裾轻轻垂地,戾气也散去不少。

“看在我儿的面上,本宫给你一个机会。”说到这里,她幽幽一叹,那美人蹙眉的样子,俨然一朵冰山上的怒放雪莲,美艳清贵,雍容无双,但眉间眸底却又有着无边的落莫。

“你入东宫若是被迫为之,本宫可安排你离宫自去。”

夏初七微微一怔。她却再次挑眉,恶狠狠地咬牙。

“但是,你得发誓,此生不得再嫁他人,为我儿守节。否则,即便天涯海角,本宫也要诛杀了你。”

她说得极是慎重,狠辣,一双眼睛,点眸生光,看上去高冷疏离,字字都招人厌恶,却无一处不带着她对儿子的庇护之意。看着这样的贡妃,夏初七心底说不上来的滋味儿,只觉脸上那火辣辣的一巴掌,也不那么疼痛了。这个女人,再不好,也是十九的亲娘。至少,她也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与她一样,不带任何私心念着赵十九好的人。

“娘娘……”夏初七微微眯眸,声音喑哑。

“娘娘!”月毓原就在侧,看这情势一惊,打断了她,抢步上来,“这个小妖精向来巧言善辩,你千万不要被她给骗去了。您没看出来吗?她故意与你绕圈子,分明就是在拖延时间,等皇太孙来救她。娘娘您想,她若是无意入东宫,凭了她的狡诈,大有机会离开,又怎会拖至如今?”

一瞥头,夏初七看着月毓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唇角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月姑姑,古语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你这号人。原本我真没有起那心,娘娘要安排我出宫,我还感激不尽呢?可你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却不想走了。”

月毓冷笑,“你分明就没想走,何须拿我做借口?”她看向贡妃,语带暗示,“娘娘,事不宜迟,再延误下去,恐会多生事端……”

贡妃目光微微一闪,想了片刻,看向初七。

“你果真不肯离宫?”

夏初七莞尔,报以一笑,“不出……”

贡妃面色一变,微微闭眼,“那是你自甘堕落,休怪本宫心狠。来,给本宫拖下去——”

“娘娘,稍等!”夏初七截住她的话头,轻轻一笑,语气自在从容,“要杀我可以,也很简单。不过,娘娘难道就不想知道,赵十九临终前都说了些什么吗?”

这个法子是她先前就想好的。

《一千零一夜》的救命法子换成大晏后宫的版本,或许也可以救她一命。

毕竟赵十九在临终前,只与她待在一处。

这个世上,也只有她夏初七一人才知道赵十九说过些什么。贡妃爱赵十九,一定会有强烈的倾听*,想知道儿子的事情。

果然,此话一出,极有杀伤力,只见贡妃身子顿时僵住。

“他说什么了?”

人有欲,必受控。

夏初七不慌不忙地笑着,努嘴看向手拿木杖的嬷嬷和太监们。

“十九爷的私房话,旁人如何能听得?”

贡妃柳眉微挑,转身看向殿中诸人。

“你们都退下,没我的命令,不许旁人进来。”

“是,娘娘。”

一众人低着头,鱼贯而出。

可月毓却留了下来,看贡妃的样子,也没有赶她离开的意思。夏初七心知月毓与贡妃相熟多年,又是她先前一直看好的“最佳儿媳”,在她这里极有地位,也只是抿嘴笑笑,不以为意地开了口。

“娘娘,我病中未愈,嗓子干哑难受,可否麻烦月姑姑……来一盅茶水?”

贡妃急于知道儿子的临终之言,哪里顾得那许多?

她没看月毓,随意的一摆手,吩咐道,“去,给她倒杯茶来。”

月毓喉咙微微一鲠,无法拒绝,只垂了头,慢慢退了出去。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不是想要把她支开?”

贡妃神色倨傲,极为了然的样子,逗乐了夏初七。

“娘娘,我只是渴了,真没想过要把她支开。”

再说了,月毓是一个随便支得开的人吗?不过转瞬之间,她就施施然进来了,托着一杯热茶放在案几上,她没有与夏初七说话,只是过来扶贡妃坐下。

贡妃瞥了夏初七一眼,“不必拖延时间,本宫要杀你,赵绵泽来也无用。”

夏初七微微一笑,不请自去,径直坐在月毓放茶的案几边上。

“好。”

一个字说完,她手捧起茶盏来,凑到鼻端,却没有入口,想了想,又缓缓放下。

“娘娘,赵十九在临终前说,他的母妃,有世上最美丽的容貌,有世上最仁慈的德行,有世上最温柔的笑容。最重要的是,他的母妃做得最好吃的玫瑰糕,世间无人能及。他还说,她看上去飞扬跋扈,最是容不得人,但她却从不伤人,心地简单善良。有一次,一个宫女得了风寒,重病卧病,眼看就要死掉……但宫女是奴婢,不能向太医请药。娘娘您气得大骂了她一顿,却故意让自己受了凉,请了太医来看诊,却把药分给了宫女服下,救了她一命……这样的贡妃娘娘,明明就是一个活菩萨,怎会手拿屠刀杀人?”

她的声音极为清晰,字字带情,加之想起赵十九,眼眶不自不觉湿润,那一个个饱含深情的字眼就更是入心,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她对赵樽的情意。一席话,借由赵十九的“遗言”说出来,即恭维了贡妃,也说明了她与赵十九的亲密关系,更是引得贡妃母性泛滥,眼睛顿时一红。

“老十九他……当真这样说?”

“当真。”夏初七浅浅一笑,“若不然,这些往事,我又如何晓得?”

贡妃松了一口气,唇角微微发颤,情绪略为激动。

“他不怪我?他真的是这般看我的?”

夏初七唇角轻轻一勾,“娘娘,他一直爱您,从未怪过。”

贡妃猛地抚上胸口,原本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冷不丁就滚落出来,大滴大滴的滑过她的脸。

快二十年了,打从老十九六岁时离宫被张皇后带去抚养,他一直待她不冷不热。不仅见他一面难,即便与她见了面,他也不给一点好脸色。她一直以为儿子恨她,怨她,误解她。不曾想,在他的心理,自己竟然是一个这样好的母亲。

“今日能得这一句话,本宫即便是死了,也总算安心了……只可怜我的老十九,一男半女都未留下,也没有来得及看他娘一眼,就这样去了……”

低低饮泣着,贡妃像是找到了说话的知音,所有的沉痛心结悉数倾倒出来,哭诉着,先前对夏初七排山倒海一般的恨意,也似是消融了不少。吸了几次鼻子,她大概怕失了仪态,轻轻侧过身去,抽出手绢,拭了拭泪水,再转过头时,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几乎带着迫切的要求。

“老十九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旁的交代?”

能有什么交代呢?夏初七笑了。

在那暗无天日的三天三夜里,他与她疯狂地男欢女爱,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却并无任何交代。因为,那时没有生路,交代给她有何意义?等有生路的时候,他又来不及交代了。但是,看着贡妃一直想要压抑却压不住的泪水,她自然不会傻得实话实说。

“他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他要我好好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活成人上之人……因为只有我活成了人上人,我才有本事替他尽孝,为他守护他的母妃。”

“我的樽儿啊……原来你到死也念着母妃啊……”

贡妃悲唤一声,双面掩面,半趴在案几上,已然泣不成声。

夏初七淡淡看她,如一尊泥塑,沉默无言。

赵十九这亲娘,真是一个好哄的女人,太容易相信人了,也不知这几十年的深宫生涯,她是怎样活过来的。也许真是应了那句话——物极必反。一个人简单到了极点,反而没有了破绽。不过,这样的她,也让她懂了,洪泰帝为何会宠成这样。一个看惯了人心险恶与争权夺势的男人,爱上了一个简单得不走脑子的女人,太自然不过。这便是世间的阴阳法则,互补法则了。

暗叹一声,她起身走过去,掌心搭在贡妃的肩膀上,面色苍白地问,“娘娘,你说我一个妇道人家,要怎样才能践诺,活成人上之上呢?除了这一条路,我能怎样走?”

贡妃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看她。

“是,你也是个可怜人……”

“娘娘!”眼看形势不对,月毓心里一惊,猛地挥开了夏初七的手,扶住贡妃的肩膀,微微躬身道,“娘娘,你不要再听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了!她的话,向来没有一句是真的。你想想,陛下他看重你,哪里轮到她来守护?她分明就是自己贪图荣华,不愿为爷守节,还故意歪曲事实,用爷的遗言来骗您!娘娘,你心软不得。你再想一想,如今她还未嫁皇太孙,已然引得朝堂内外多少闲言碎语?爷尸骨未寒,这么大一顶绿帽子,就这样活生生扣在了他的灵柩上,让他如何能安心?娘娘啊!”

她说得声泪俱下,几乎哭诉。可贡妃神色却犹豫不定。

“你在放屁!”夏初七哼一声,瞪了月毓一眼,“陛下能做一辈子皇帝吗?这里没旁人,容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娘娘还年轻,陛下他……总会走在娘娘的前面,娘娘没有儿子傍身。等赵绵泽为帝时,一个深宫过气的妇人,谁来照拂她?月姑姑,你能吗?”

“你……少在这信口开河。”月毓咬牙不已。

“我有没有信口开河,娘娘自有定夺。你以为,娘娘的眼光像你一样短浅?”

听她两个不停在边上争执,贡妃头痛欲裂。

“不要吵了。”

她坐直身子,轻轻拭了拭眼圈,难过地抽泣着,看向夏初七:“我儿既有交代,又能与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想来是爱极了你……”面色微微一暗,她顿了一下,又道:“可是,本宫不需你保护,也不许你再留东宫,为我儿的脸上抹黑。只要你离宫,我便不再为难你。不仅如此,还让你来日衣食无忧,就是不可改嫁。”

夏初七调侃,“娘娘,我还未嫁,怎会是改嫁?”

贡妃微微一震,脾气又上来了,目光清冽发冷,“总归你是我家老十九的人,就不准再与旁的男子有染。说,你走是不走?”

夏初七心知早晚都得过她这一关,略微考虑了一下,面色微凝。

“我不走,未能完成赵十九的遗愿,我不能走。”

贡妃冷哼一声,掌心重重一拍,便骂了起来,“老十九这个混账东西,竟许这样可笑的遗愿。不成!他脑子糊涂,本宫怎能与他一样糊涂?”

夏初七沉默了。

明明糊涂的就是娘娘你啊?怎会是赵十九糊涂?

月毓也沉默了。

什么“遗愿”之事,分明就是楚七随口一说,贡妃竟然连一丝怀疑都没有,仅凭一件旧事,就把她的话信以为真,实在可笑之极。

二人目光对视,眼中皆有凉意。而贡妃饮泣着想了片刻,似是又有了主意,再看夏初七时,眸子添出几分凄楚来。

“楚七,本宫不喜绕弯子。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出宫,第二,领死。你选一个。”

默默的算计着时辰,夏初七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衣物,脸上带了三分笑,加上她五个指印,看上去,样子极是滑稽,可那梨涡浅浅的样子,却有一种让人转不开眼睛的惬意和从容。

“娘娘,我若两个都不选呢?”

贡妃愕然一瞬,美艳的面孔一沉,再次恼极,“啪”的一声,拍向案几。

“放肆!看来非得给你一点教训,你才知道本宫的厉害。”

她话音未落,一声尖叫便从殿门口传了过来。

“母妃,你这是在做什么?”

夏初七转头看过去,微微眯了眯眼。

回京这些日子,她第一次见到赵梓月。

两年不见,已为人母的她个子长高了许多,脸却瘦了,打扮似是成熟了不少,可脸上那一股子青涩劲儿却未退去,说话做事仍是那么冲动跋扈,只这愣神的一瞬间,她已经疾步跑了过来,一把拉开了她,对着端坐的贡妃就是一阵猛烈的斥责。

“母妃,你怎能干出这等丧心病狂的事?”

丧心病狂?贡妃眉头一竖,看着这不争气的女儿,气得脸都白了。

“你这孩子,怎么和母妃说话的?”

赵梓月哼了一声,看着夏初七湿透的衣裳,气得七窍生烟,嘴上自是没有什么好话,“我怎么说话了?你就是丧心病狂、灭绝人伦、惨无人道,卑鄙无耻地残害病人。”

“我……”贡妃气得指着她的鼻子,说不出话。

可赵梓月骂完,扁了扁嘴,眼圈却红了。

“母妃……”

慢慢的,她蹲在贡妃的脚边,抱住她的膝盖,抬头看着她,“母妃,你可晓得,我十九哥哥多喜爱楚七?你这般待她,我十九哥哥在天上眼睁睁看着,却无法阻止你,他得有多难受,有多伤心?他原本就不喜欢你,你再这般待他心爱的女人,他一定会更恨你……”

“谁说他不喜欢我?”

贡妃被她劈头盖脸一通骂,头都气炸了,指着楚七就怒斥。

“你问她,你问问她,你哥哥喜不喜欢我?”

夏初七抹了抹头发上不时往下滴的水,微微张嘴,一脸愕然,只觉得这母女两个吵架,实在令人大开眼界。而赵梓月看贡妃还在凶她,突然抱着贡妃的腿,索性跪了下来,憋了许久的眼泪,“唰唰”往下淌。

“母妃,喜欢一个人,就是要他好。你爱十九哥哥,十九哥哥爱楚七,你伤了她,就是戳我十九哥哥的心。难道你是想把他气得死而复活吗?”

“你,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贡妃抚着疼痛不已的额头,使劲推了她一把,“去去去,我真是白养活了你。白眼狼!跟着外人来气你母妃,气死我了……”

“母妃……你这个杀人狂魔……”赵梓月一阵抽泣。

贡妃双眼一翻,气极攻心,脸色难看之极。

“小畜生,真是反了你了……”

就在这娘俩你一句我一句的争吵中,月毓的脸,不经意转向了门口,面色微微一变,福了福身。

“太子妃自益德太子故后,已久不出东宫,不知今日光临柔仪殿,可是有什么急事?”

月毓的话,惊醒了气得头晕的贡妃,也惊住了正在看热闹的夏初七。

几乎刹那,她的视线,就与贡妃一道转向了门口。

殿门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年轻女人。

在一群云髻堆翠、姿色曼妙的宫娥们中间,她一袭绣了细碎海棠的素色罗裙,衬得肤色若玉,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眉若新黛,身姿如飞燕临舞,乌黑的发梢,除去一枝白玉簪,再无多余点缀,妩媚中略带娇柔,娇柔中更显贵气,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下,身上似是笼了一层清冷的光芒,令人不敢高攀。用“国色天香”来形容,似是太俗。用“楚楚动人”来形容,似是太浅。那风流韵致,那仪态端方,那杏眼娥眉,一股子不沦于俗的仙气,只一眼,便能夺人魂魄,也让身边的一群美丽女子,全都成了她的陪衬。

夏初七唇角微抿。

女人看女人已是如此惊艳。

若是男人见了她,那还了得?不得直接饿狼扑食呀?

更紧要的是,她就是东方阿木尔。

一个久仰其名,却不见其人的女子。

贡妃亦是反应过来,大概美人看美人总是不服气,她捋了捋头发,赶紧推开腻在她身上撒赖的赵梓月,面色沉了沉。

“太子妃有事找本宫?”

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色,东方阿木尔带着笑容,语气也还算轻缓,却没有多看任何人一眼,表情只给了贡妃。

“娘娘,叨扰了。我今日原是闲极无聊,去云月阁约了梓月,一同来柔仪殿看丫丫。不曾想见到这等事……”她面上已有笑意,“娘娘包涵。”

自打阿木尔嫁给了益德太子,贡妃对她就没什么好脸色。加之这会子头都快被赵梓月摇昏了,哪怕阿木尔再随和,她仍是没什么好气,语气并不友善。

“那是,太子妃守寡这样久,憋在东宫也非好事,偶尔出来走动走动,应当的,不叨扰。”说罢她撇了撇嘴巴,不太愉快地瞪了夏初七一眼,像是把她当成了与阿木尔一样的“改嫁货”,凉丝丝地哼一声,摆了摆手。

“本宫乏了,你们都散去罢。”

在这宫中,她是长辈,又是洪泰帝的宠妃,说话自有分量。

阿木尔微微一笑,不浅不淡地瞄了夏初七一眼,应一声“告辞”,便冉冉转身自去了,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得了贡妃的“宽恕”,赵梓月面色一松,飞快地转过头来,冲夏初七挤了挤眼睛。

“七小姐,你衣裳都湿了,赶紧回罢,改日我再来瞧你。”

看着她一双黑碌碌的眼,想到她先前为自己开脱时说的话,夏初七动了动嘴皮,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在翻滚,却只能点点头。

站起身来,她似是想到什么,突然一笑,端起先前月毓为她泡的茶水。

“民女借花献佛,感谢梓月公主的救命之恩……”

“啊”一声,赵梓月对她的“诚意”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她先前撒了几颗金豆子,嘴里也是有些焦渴,二话不说,伸手便端过茶杯。不曾想,还未灌入嘴里,月毓突地一抬手,那杯茶便滚在了地上,碎了一个四分五裂,也把殿中剩下的众人,惊得呆在当场。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被人拂了茶,赵梓月恼了,不停扯她的裙子。

“我……奴婢不小心,请公主责罚。”月毓微微垂头,飞快地去捡地上的茶盏碎片。

夏初七微微一笑,看了看赵梓月,又看向贡妃,“月姑姑真是不懂礼数,公主喝一口茶而已,你竟激动如此?”

眼看贡妃略有不悦,月毓慌乱不已,“奴婢只是怕茶水不干净……”

夏初七笑容更为灿烂,“不干净?呵,莫不是月姑姑忘了,这茶水可是你自己泡的?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下毒?”

这句话说得再隐晦,也能让人听出一些端倪。

贡妃面色微微一变,赵梓月却是登时怒了起来。

“楚七,是不是这茶水有问题?她想毒死你?”

很明显,赵梓月是站在楚七一边的。

月毓面色唰的一白,看向了目露疑惑的贡妃,心知这事越描越黑,索性直接承认。

“奴婢……娘娘……奴婢只是恨她,只是替爷鸣不平……”

贡妃揉了揉额头,被她们闹得,只觉胸中胃气翻滚,终是无力的一叹。

“不必捡了,月毓,替本宫送她出去,不想看见她,省得难受。”

夏初七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转身就走。

她知道,月毓敢当着贡妃的面向她下药,就不怕贡妃会追责,毕竟这个时候的月毓,有千万个想要她死的理由,而且能得到贡妃的谅解。

故意找她泡茶,给她下毒的机会,不过只是想要敲山震虎。

同时,也让贡妃看到,月毓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

走出了第一步,往后再遇类似的事情,她就容易走得多了。

出殿门时,月毓款款走到她的身侧,压着嗓子悄声道,“楚七,你很聪明,不仅三言两语就哄骗了贡妃娘娘去,还能轻易识破我的心思……可你想得似乎太简单了,以为这样就算完了?”

“月姑姑,还是这般自以为是。”夏初七也笑,“没完,我也与你没完。而且你吧,总是太小瞧我,也太低估了贡妃娘娘的心肠。那十杯滚烫的茶水,是你备下的吧?想怎样,想我毁容?只可惜,她终是不忍心泼下来。而我,若是不生生挨那一巴掌,不被她泼几杯水……又怎能消她心头之气?”

月毓冷笑,低头,“手上的感受如何,滋味美么?”

夏初七微微撅嘴,笑了笑,慢慢抬起双手,展开在月毓的面前。只见柔嫩的指尖上,已有一片滚水烫出的红渍,隐隐烫出一些水泡来,可她似是不知道疼痛,还无所谓地搓了搓,才甩了甩手,“月姑姑,对于一个名医来说,这是小伤,不碍事。倒是你得小心一些,原本我吧,看在你对爷一片痴心的分上,是不准备与你为难的,但如今……”她凑过去,低低在月毓的耳边笑,“你不要忘了,楚七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女人。”

月毓看她,眸有鄙夷,“不要以为你有皇太孙撑腰,就可以在这宫里为所欲为!楚七,你得知道,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心里,贡妃为重……而贡妃的心里,我比你重。你拿什么来与我斗?”

“谁说我要与你斗了?”夏初七挽唇一笑,唇角的梨涡添出一丝璀璨光华,“宫斗这事,是宫妃们干的。她们抢的是男人,是权势。而我与你之间,谈不上这个……若你非得加一个斗字,最多不过属于‘人畜斗’,哎!我无事驯驯兽,活动一下筋骨,也是可以的,不必感谢我,更不必付银子,姑娘我本程免费。”

“嘴上工夫,逞能罢了。”

“放心,我会让你知道,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嗯?”

月毓看着她,讽刺一笑,“我等着看你的本事,看谁笑到最后。”

“好啊,一定很有趣,我也很期待呢?”

“请吧。”月毓立在了门边,目露讥诮。

“好好替我照顾我婆婆,照顾得好,有赏!”夏初七邪恶的戏谑,“月姑姑,再会。”

月毓恼恨地看着她从容的背影,使劲咬了一下嘴唇,眼眶里全是恨意。她精心设计了今日这一场巧合,没有想到,竟会让她全身而退。不仅如今,还反嗤了自己一局。她气恨不已,恨不得冲过去抓了她回来,一刀刀切碎。可终究她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凉笑一声,转头入殿。

来日方长,走着瞧好了。

反正深宫寂寞,长夜难眠,最好不死不休。

……

……

红墙碧瓦,青砖甬道。

柔仪殿没有派肩辇送她,夏初七领着晴岚和看了她的手就一直哭哭啼啼抹泪的梅子,刚走出柔仪殿的门,便在门口见到面无表情的甲一。

他没有说话,脸色极是难看。

可夏初七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却是笑不可止。

“哟,啥时候的事?我怎的不晓得,你竟是做公公去了?”

甲一黑下了脸,他的身上确实穿了一套太监服。

“还有心情贫,看来你苦头吃得不够?”说罢,他转身走在前头。

夏初七知道他换上一身太监服的原因,是因为在这个女人为主的深宫里,来去最为方便的便是太监了。但是像甲一这般有男子气概的“太监”实在少见,也极是惹眼,她就忍不住逗弄他。

“甲公公!”喊一声,她上前,“谈谈感想呗?”

甲一没有表情,“很好。”

夏初七乐了,“好是好,不过你这胡子嘛,刮得不太干净,万一被人发现了你是假太监,再把你拉去阉割一回,那可就惨喽?”

甲一板着脸,“反正也用不着,无妨。”

夏初七嘴唇狠狠一抽,“甲公公……你可真让人省心啊。”

一路行来,她与甲一有一句没一句的调侃着,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虽然衣裳湿了,可她却一点不急。前面的路还长,每一步都慌不得。

“七小姐,留步。”

他几个还未入东宫,便突地听见一道清悦的声音。

夏初七缓缓侧过头,只见一乘肩辇停在宫墙的拐角处,肩辇上坐着的素裳女子,身姿曼妙,双肘优雅地搁于肩辇上,两幅绣了春海棠的长袖轻垂下来,衬得她容色如玉,极是美好。

对视一眼,她突地一笑,眉眼里带了几分不羁之色,“莫不是太子妃想听我说一声感谢?”从赵梓月入殿找贡妃哭诉,又看到阿木尔出现,她便知道,是她故意把赵梓月带来的。

“你不必谢我。”

阿木尔下了肩辇,一步步缓缓走来,行动如流水拂波,那风姿真是不比东方青玄逊色。最关键的是,她虽然清和有礼,却很难让人看出情绪来。

“七小姐,借一步说话。”

屏退了众人,二人相对而视,却谁都不愿意开口说第一句话。

沉默之间,不知是哪一处飘来的熏香,浮动入鼻,绕来萦去。

久久的伫立之后,终究还是阿木尔先开口。

“你就没有话要问我的?”

夏初七庆幸自己沉住了气,没有在她面前失了格调,语气更是自然从容,“太子妃想让我问你什么呢?问你为什么要来帮我?”说罢,她自顾自笑了一声,“也行,看在你帮我一场的分上,那我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帮我?”

微顿一下,阿木尔突然笑了,面色却一如既往的清冷。

“因为我与你心思一样。”

轻轻“哦”一声,夏初七似笑非笑,眉梢微微挑开,“太子妃说笑了,我有何心思与你一样?哦,我想起来了,难不成是太子妃也想下嫁给皇太孙?”她摇了摇头又道,“那可不太好,我是未嫁之身,你已为人妇,若是下嫁儿子,岂不是乱了纲常?”

换了旁的女人,听了这话必会大怒。

可东方阿木尔却像是没有听出来,不动声色地淡淡看她一眼。

“你不必与我装疯卖傻,你知我何意。”

“错了,我真的不知。”夏初七摇头一笑。

看她如此诡猾,东方阿木尔眉色微变,“他怎样死的?”

夏初七仍是浅笑,“谁啊?”

这个样子的她,根本就无法交流,阿木尔眉梢一动,略有不耐,却也不与她解释,犹自说道:“你不必忌惮我。我与他到底有情份在,如今他不在了,我亦不想与你为敌。我知道你如今处境堪忧,更是应当与我共盟,而不是针锋相对。”

到底有情分,是有多深的情分?

听着她幽淡的声音,夏初七心里微微一蜇。

“太子妃,赵十九是我的,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从来与旁的女人没有一丝相干。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必与旁人说,也不喜旁人来插手。太子妃还是管好自己的事为妙。”

东方阿木尔眸色微沉,还未说话,夏初七又补充了一句。

“况且,太子妃今日到柔仪殿来,恐怕也并非你的本意吧?他呢?”

看着她湿意氤氲的脸儿,东方阿木尔沉默了。

过了片刻,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肩辇。

“本宫许久未出来,想要走一走。七小姐湿了衣裳,身子又不大好,先坐肩辇回去吧。别忘了,顺便把辇还到银弥殿。”

银弥殿是东方阿木尔的住处。

夏初七知道她这样性子的人,不会随便多说一句话,没有多问,更没有再与她哆嗦,余光极快地瞥她一眼,上了肩辇,领着自己的人,直接回了东宫。那抬辇的侍卫得了口令,没有犹豫就把她抬向了银弥殿的方向。

还未入殿,夏初七便听得殿内有琴音传出。

那人的琴弹得很好,就是调子太过萧瑟。如同一个人漫步于深秋山林,又犹如处于北风坡口,淡淡袭来的声音,飘飘零零,寒意森森,令人心生凝重之感,却又不知不觉沉入其间,一阵阵心凉。

下了肩辇,她看向甲一和晴岚三人。

“你们在外头等我一会。”

跨过高高的红漆门槛,她信步往里面走。

阿木尔的寝殿就是不一样,仿若薰过花草一般,淡淡的香气极是慰人心脾,如登仙境。她在侍卫的指引下,朝琴声处的阁楼走去,脚步放慢了。可人还未走近,琴音突然断了。

她停下脚步,很快,一簇花树后,一个大红的身影风一般疾步过来,一把将她卷入怀里,不待她看清楚,那人已带着她绕过了墙角。

“东方青玄,你疯了?”

熟悉的香气,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熟悉的面孔,媚极而娇,美若烟霞,在这金雕玉砌的太子妃宫中,除了东方青玄有这般妖娆,哪还有他人?

“可本座觉的,疯的人是你!”

将她轻轻抵在墙宫上,东方青玄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中怒气未灭,满是浓浓的恼意。

夏初七嘴巴抽搐一下,难得见他这般生气,无奈地低叹一声。

“大都督,我知你有个性,喜欢玩转不同风格。说吧,今日没有承包鱼塘,怎的就变成了霸道总裁?”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东方青玄原本的恼意,被一头雾水取代,直觉她闯了鬼。

“听不懂的,就是真理。”她噙笑望来,并不解释。

他缓了一缓,妖冶的眉眼一挑,胸中又生郁气。

“七小姐,难道你没发现,本座很生气?”

夏初七很诚实地点点头,抬起下巴左右看了看他,轻轻闭上眼睛,将脸伸了过去。

“来吧,随便打。只要不弄死我就成。”

她一副视死如归任你践踏的样子,小贱小贱的,加上脸上五个明显的指印,滑稽又可怜,看得东方青玄一肚子的火气,不明不白就散开了。

冷哼一声,他勾了勾唇,手臂微松,恢复成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七小姐,你知道我为何生气?”

“不知。”夏初七睁开眼,看着他,摇头。

一口老血噎在喉咙,东方青玄哭笑不得,差一点憋死。

“那你还让我随便揍?”

“你不是在生气吗?”夏初七微微含笑,语气淡淡,“反正人人都想揍我。贡妃生气了,我就让她揍一回,消消气,免得伤了身。你如今生气了,我也如法炮制,若是你揍我两拳,就能消气,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我都无所谓呀?”

“不可理喻!”

这个样子的她,让东方青玄心脏微微一抽,像坠了一个重重的秤砣,说不出来的压抑与沉甸。可她仍是一如既往的面带微笑,像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令人无法气得上来。

“为何宁肯让人去找赵绵泽,也不愿意来找我?”

“哦?”夏初七皱了皱眉,扯了扯唇角,“原来大都督是犯了‘不被利用不舒服浑身发痒综合症’了?”她呵呵干笑一声,“对不住,我的朋友不多,利用不起。再说了,今日这情况,谁去闯柔仪殿,都是与贡妃过不去,难免会引起皇帝的猜忌,你能与他撕破脸?不过,大都督实在聪明,竟找了梓月公主来,天生的煞星,一个人骂翻一郡人的主儿……”

东方青玄唇角略带轻嘲,看着她,不答。

夏初七一个人发笑,笑容牵动着脸上的指印,显得怪异之极,“只是可惜了,原本我寻思赵绵泽来了,总能与皇帝擦出一些火花……没有想到,竟是被你给生生破坏了。”

“……”

东方青玄被她气笑了,“你是在怪我,坏了你的好事?”

“没有啊,完全没有。”夏初七嘻嘻一笑,举起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把他从面前推开,捋了捋湿成了一绺一绺的头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都督,你小心翼翼让你妹妹找我来,是有事要说?”

东方青玄垂下眼,眉梢一扬。

“无事不能邀约你见面?”

“当然能,只是东宫到处都是眼线……”

“不必害怕,从打你进门,这附近就只能有我的人。”

“那可不一定,赵绵泽……”

“楚七!”东方青玄的视线,总算巡视到了她的手上,打断了她的话,他目光一变,执起她一只雪白细腻的手来,一双淡琥珀色的瞳仁,微微一缩,在淡淡的天光里,散发出一种阴冷的恼意。

“你的手……”

“大都督!”夏初七飞快地缩回手,勾唇一笑,“小伤,没什么关系,我回去擦个药就好。若是你没有旁的事情,我就不与你多说了。我身上的伤口未痊愈,沾不得水,得赶紧回去处理,你确定还要留我在这里审问?”

东方青玄先前怒极,可见她这般,不由嘲弄地一笑。

“矫情什么?这不正是你的目的?看你淋成了落汤鸡,挨了贡妃一耳光,还把手烫成这样,赵绵泽得有多心痛?他嘴上就算不说,心里面难保不对陛下纵容贡妃有怨气。”

“多谢,你太了解我了。”深深朝东方青玄一躬身,夏初七抬头,笑得自在,“好了,你若没事的话,我真回去了。哦,对了,有一句话,我想说,你这般能耐,何不为你漂亮的妹妹想一下,把她送出宫去,找一个良人许了,也免得空守一生,可怜。”

东方青玄微微挑眉,“你不嫉恨她?”

“我为何要嫉恨她?”夏初七若有似无的一笑,“我得到的,比她多。或者说,我得到的,她从未得到过。她除了比我长得稍稍好看一点,没有哪一点比我强。我对她,只有同情。”

东方青玄看她说得认真,不由哑然失笑。

“或许,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同情。”

“那随便了,我反正泥菩萨过河,没多余的时间去操心别人,保重——”

她操不起旁人的心,更不愿意旁人来操她的心。因为她没有多余的情感来偿还这些人情债,也辜负不起。

吸一口气,她大步出了亭台,一阵幽冷的风灌入她的袖口,卷起来的袖角,一轻飞扬,让她娇小的身子,更显单薄。

“阿楚——”

背后,东方青玄突然叫她一声。

她顿下脚步,回过头去,“还有事?”

东方青玄站在那棵花树旁,颀长的身姿,大红的袍角,如同勾人的妖孽。

“我昨日得到一个消息……”

夏初七歪了歪头,“什么消息?”

东方青玄沉默着抿紧嘴巴,白皙修长的手指在花树上微微一攥,抖得花树一个枝条乱颤不已,他却良久都没有开口。似是欲言又止,又似是难以开口。在夏初七忍不住再一次的追问中,他突然幽幽一叹,挽唇笑开了。

“如你所愿,魏国公府在筹备黄金了,算是好消息吧?”

夏初七皱了皱眉头,“噢”了一声,望着他笑了。

“算,当然算。”

可是,她以为,他先前要说的,明明就不是这句话才对?

若是单单魏国公筹钱,用得着这般深思熟虑吗?

他一定有事,瞒了她。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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