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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护太子殿下!”

惊诧也就在一刹,待北狄士兵们反应过来,手中弓弩全部调转了方向,密密麻麻地瞄准了屋脊上面的李邈,甚至有一些人已经围拢了上来。可他们的太子殿下却像见鬼失魂了一般,俊朗的面色一片煞白,完全没有看见周围人的动作,只慢慢从马上翻下来,着了魔一般,慢慢向前走去。

“邈儿,你……还活着?”

李邈紧了紧手中弓弩,“你很失望?”

“不!我……我太开心。”又慢慢向前走着,在万众瞩目中,北狄尊贵的太子殿下声音发颤,激动,或者说惊喜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恨不得下一瞬就向屋顶上的女人紧紧搂在怀里。

可她却冷笑一声,箭镞仍对准他。

“命令你的人退后!”

被她冷冷一喝,哈萨尔像是才拉回神来,惊觉身边已然围得水泄不通,而他的士兵对准的人正是屋脊上的李邈。他面色一变,一把抽过副将手中的钢刀,在刀身与刀鞘的“铿铿”声里,指节泛白的挥动一下,身上银甲在微雪的光线下泛着嗜血的冷光。

“都退下,退下。”

“太子殿下!”

“退下!”哈萨尔哑声大喝,目光始终落在李邈的身上。

“是!”

他情绪不稳,没有人敢再惹这头发了怒的草原雄狮,先前围得水泄不通的北狄兵士纷纷退出了一个圈子,却仍然把他们一众人围在里面,只不过手上的武器纷纷放了下来。

“邈儿,下来吧!”哈萨尔仰头看着她,伸出双臂,难掩眉间的欢喜。说完见她不动,他像是悟到了什么,哑着声音急切的补充:“不,你不要动,我上来,我上来接你……”

“不要动的是你。”李邈冷冷说着,不见慌乱,不见情绪,手中满满的弓弩纹丝不动,脸上亦是没有表情,“太子殿下,你还未看明白?我的箭对准的是你。”

哈萨尔一震,终于从惊喜中反应过来。

“邈儿,为什么?”

“姐,姐姐!”不待李邈说话,呆怔许久的李娇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飞快地下马扑了过来,人还未到,双脚便软在了地上,眼泪汪汪的看着屋顶上的人,声音哽咽,又哭又笑,语无伦次,“姐,你还活着,实在太好了……如今我们终可一家团聚了,爹娘若泉下有知,也能瞑目……姐姐,你下来吧,跟我们回去吧,太子殿下他……他很惦念你……真的,快下吧?”

看着哭得伤心欲绝的李娇,李邈清冷的面上,苍白得比空中飘舞的微雪还要透明冰冷。李娇一直在哭,李邈一直未动,就像沉入在某种思绪中,整个人僵硬在当场。

“邈儿……”哈萨尔情绪比李娇更激动,一身冷硬的盔甲,冷风中微扬的发梢,每一处看去,都是英姿焕发的男人,可他的目光里,却浮动着一层与他的身份不符的浓重水气。

在场的北狄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太子殿下竟会有这样的表情。

“再进一步,我要你命。”

李邈终于开了口,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邈儿,你怎么了?”哈萨尔眉心蹙紧,看了哭泣的李娇一眼,似是反应过来什么,面上略有惭色,声音放得更软,“你先下来,有什么事,我们回去慢慢说,你先下来……”

他边说边往前走,李邈终是恼了。

“你再进一步试试?别以为我不敢。”

“我不信。”哈萨尔脚步不停,丝毫不畏惧她的弓弩,也不看向旁处,只盯着她,唇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个极为孩子气的动作来,“你怎会舍得杀我?邈儿,我念了你这些年,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有什么事,我们不能说清楚?”

“我数三声!”

李邈不回应他的话,手上弓箭绷得更紧。

“一!”

“邈儿,下来,跟我回去。”

哈萨尔继续往前走,目光热切。

“二!”

“邈儿,跟我回去……”

“三!”

“邈儿……”

一道破空的“嗖”穿入众人耳朵,哈萨尔的声音僵在了咽喉口,在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北狄兵士“太子殿下,保护殿下”的惊呼声中,他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李邈面无表情的脸,又低头看了看穿过他身体的箭,还有汩汩流出的鲜血,眸中冷光乍现,然后垂下手臂,无声笑了。

“沙哥哥,你这什么箭啊?为什么总比我射得准。”

李邈射箭的本事,是哈萨尔亲自教的。那一年,不满十三岁的李邈,穿了一身小尼姑的衣裳,在苏州府的冷月庵中带发修行。那时候的她,爱哭爱笑,脸色不像如今这般苍白,白里透着红的肌肤,像一颗树上刚刚成熟的鲜嫩水蜜桃儿,十分惹人怜惜。

那个时候的她,还是当今洪泰帝的长女临安公主的女儿,听了祖母的话,为应劫前去冷月庵修行。而哈萨尔那个时候的名字叫着沙漠,就在冷月阉一墙之隔的宁邦寺里做俗家弟子。

宁邦寺与冷月庵是近邻,寺庙相邻,吃着同一口古井里的水。如此一来,挑水的小尼姑和挑水的小和尚便在井边相遇了。

养在国公府里的娇娇女初到庙庵,生活不习惯,整日里哭泣想家,可她那个尼姑师父却没有因为她的身份留半分情面,该练功就得练功,该念经就得念经,该劈柴还得劈柴,该担水还得担水。

在冷月庵里,她不是韩国公府的郡主,只有一个法号叫妙尘。

担了无数次的水,她还是没有练得像师姐们一样,每次提水都很是吃力。有一次,她刚把水从井里提起来,脚软了,水桶倒了,荡出来的水泼了她一身,她跌坐在泥地上,远离亲人的孤独和恐惧,让她抱着膝盖在井边痛哭流涕。

“你连水都捏不起,这辈子还能担得起什么?”

听见这个奚落的声音时,她很是生气,飞快地爬起来,回头就看到了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子。他长得很俊,穿了一身和尚的衣裳,可和她一样蓄着发。她知道他是隔壁宁邦寺里的俗家弟子,但师父有过交待,冷月庵中人都不许和宁邦寺的人接触。她抹了把泪,没有说话,也不再看他,捡起水桶,洗净了又开始担水。

有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捏住了她的桶把。

她恨恨地回头瞪他,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你还是个小姑娘,我说话重了。”

那时候的她还不识愁滋味儿,见他变相的道了歉,也不与他计较。脸上还挂着泪水,她牵了牵嘴角,对他抿唇一笑,然后由着他替她打了水,送到冷月庵的后门。

在江湖孤风冷雨的飘泊时,她曾经想过,若是那天没有在井边见到他,后来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如果见到他时,她没有哭,他也没有安慰她,更没有帮她打水,又会不会不一样?

可世事从无如果。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后来也不知怎的,她担水的活儿就变成了他的。慢慢的,他们接触的多了,她每次看见他,脸会红,心会乱跳。在韩国公府时,除了叔伯家的哥哥们,她从未见过旁的男子,也未见过长得像他这样好看的男子。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她不排斥与他的接触。

他们两个偷偷“以井为媒”见面,大约持续了大半年。但世上从无不透风的墙。终于,他为她担水的事,被她的尼姑师父知道了,她这辈子第一次挨打,屁股上被师父打了二十下荆条,她爬在床上痛哭不已。

她哭,不是因为身上痛,而是因为再也不能让他替她担水了,再也无法天天与他见面了,因为师父从此不再让她打水。

可两人住得近,仍是不免见面。他总有办法找到她,有一次她在后山砍柴,他从林子里钻出来帮她。他说,往后你做什么事,我都偷偷帮你,不再让你师父发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很亮,亮是像天上的星星。

不满十四岁的李邈,突然间意识到什么,羞红了脸掉头就跑远了。

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性子急躁。没等她跑得太远,他就将她抓了过来。与她想象的不一样,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低笑着,把她当成孩子一般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在她手里塞了一个还带着热气的肉包子。

庵中生活清苦,养尊处优的郡主吃肉成了一种奢望,她馋得肚了直“咕噜”,与他躲在后山的草丛里,一边怕被师父和师姐们发现,一面大口大口的吞咽。

那一天,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沙漠”。

而她也告诉了他,她的俗家名字叫李邈。

三年的时光很快。不,少了一个字,是很快乐。

穹窿山上的风光景致,被他们偷偷玩遍。她跟尼姑师父学的是剑法,原本是不会使用弓箭的。沙漠说,要成为一代大侠,不会用弓怎么行?他站在她的身后,半圈住她为她校正姿势,教她如何瞄准,如何拉弓,如何射击,可每每这个时候,她总是静不下心来,因为他贴得是那样的近,近得她的后背很热,身体很热……

那个时候,她不认真学射箭,曾经被他狠狠骂过。她也曾无数次耍过赖,在小儿女你侬我侬的日子里,最后终究是学会了。如今,她却用他教她的弓箭,精准地射入了他的身体。

她不知道,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两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该来的事情,还是来了——

“韩国公李成仁参与魏国公夏廷赣谋逆一案,全家被处斩……”

山中岁月孤寂,京师的消息传到苏州府时,已经是几个月后。她整个人都懵掉了。她印象中的洪泰皇帝,她的外祖父是一个很威武高大的男人,胡子有一点白,样子也很慈祥,她小的时候,外祖父还托着她呵呵发笑,她妈妈是他的女儿,她怎么忍心杀了她全家?她想不通。

“韩国公李成仁,勾结北狄,通敌叛国,斩!”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上,血溅了一地。他死不瞑目,满是冤屈,这一双眼,慈眉善目地看了她十几年,那是她的爷爷。

“王氏,李成仁妻,一名诰命夫人,不思皇恩,助夫为孽,斩。”

又一声唱名,又一颗头落地。那颗人头的发髻上还簪着一对珠花,珍珠大而圆润,三年前,她笑着抚摸她的头,“邈儿啊,好好跟着慈心师父,等应了劫难,到你十六岁的时候,奶奶就派人来接你,为你选一门好夫婿。”她那时红了脸,只说,“奶奶这珠花真好看。”奶奶笑着说,“这世上再美的珠花都不如我的邈儿好看。”

“爹,娘!”撕心裂肺的声音里,两个小小的孩儿被捆缚着,还没有奔到他们爹娘的身边,就已经身首异处。这是他大伯家的一对龙凤胎。三年前,他们还缠着她喊姑姑,说舍不得她去苏州做尼姑。

听到京师的消息,她疯了!

她彻底地疯了,她给师父留下一封信,疯了一般骑着马狂奔下了穹窿山。穹窿山很大,山中雾气蒙蒙,尤其是那一日,当她骑马飞奔下山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模糊一片,脑子里只有一滩滩的鲜血,一颗颗的头颅,一双双看着她的眼睛。

她要报仇,她要报仇……

她离开穹窿山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告诉沙漠。她也不想告诉他。她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她就不配再拥有快乐,也不配再与他有什么样的牵连。她要报仇,她要为了李家一百多口人报仇,还谈什么情爱?

她一路狂奔着,顾不得任何旁的东西,也顾不得身上根本没有银钱。回京师的路上,她忘记了师父的教导,也忘记了她曾经的郡主身份,她偷,她抢,只为了活着赶回京师。

十几岁的她太天真,她以为凭她一人之力和她的武学可为亲人报仇血恨,可她根本就入不了皇城,见不到她的外祖父,就已经被守城的禁军追得满街跑。那一天真冷啊,她被禁军的飞箭射中时,冷得两排牙齿上下敲击着,钻心入骨的疼痛。

可她却笑了,她想,她终于可以和家人团聚了。

醒过来的时候,她以为她到了黄泉。

可黄泉不该是那般样子,黄泉里更不会有沙漠。

他救了她,同时也告诉她,她的爹娘还活着。她想起来了,她娘是公主,她爹是驸马,她的外祖父终究念了一丝亲情,饶了临安公主家的四口人。对,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李娇,他的爹娘只得两个女儿。

沙漠握住她的手,又说了当初见她时的话。他说:“邈儿,如今你可以担得起一捅水了。总有一天,你也能担得一家人的仇恨。”

她说,“我要报仇。”

他说,“我知道。”

她又说,“我要报仇。”

他抱紧她,眉间全是疼意,“我发誓,有生之年,我定会助你报仇血恨。”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出了京师,他陪着她一道去找在“魏国公案”中虽被免死,却被洪泰帝流放到思南的爹娘。

他们白日赶路,夜晚投宿,她总是不停做噩梦,梦醒时满脸泪水。他总守着她,可她到底年纪小,终于彻底崩溃,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一个人看着空落落的屋子,拔出剑来,差一点抹了脖子。他闻声赶来,救下她时,如释重负地将她紧紧勒在怀里,后怕得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她像疯了一般,当着他的面儿,又想抓剑,他终于恼了,按住她的身子,在她瞪大的双眼注视下,唇覆上了她的。

他说,“这世上再无人让你留恋了吗?”

她泪水滚滚,说不出话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大概是心理出了什么问题,想一次,就想杀人。杀不了人,就想杀自己。那晚,他没有离去,当他抱着她倒在榻上时,她傻在了那里,他的吻极有侵略性,就像他的性子一样,如同攻城掠地一般,轻易地掌控了她的思绪,不太费力地按倒了她。

那一刻,她没有拒绝。

带着一种疯狂的执念,她觉得这样也好。

什么矜持,什么矜贵都没有了。

她从此不再是韩国公府的郡主,她就当自己是个乡野女子也罢。恍惚之中,他们激动地探索着彼此,他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沙哥哥,而成了一个攻击性极强的男子。在羞涩、紧张、冲动的支配下,脸红心跳地完成了他们人生的第一次。

他在彻底占有她时,有过一瞬的犹豫。

可她却紧张地闭着眼,攀住了他的肩膀。

他终是沉了下来,却在那一刻,低低唤她。

“邈儿,看着我。”

她没有看他,一直不敢看他。很久之后,她也一直后悔。她应该看一看的,看一看他那一刻到底是什么表情,会不会与她一样的紧张。她太紧张,紧张得过程都忘记了,只记得,那疼痛害得她眼泪像滚豆子似的往下掉。

他在这事上是一个强势的人,可她的眼泪总能唤出他的极尽温柔。她也是一样……哭虽哭,却恨不得为他交付自己的所有,害怕给得还不给多。次日,她把祖母留给她的鸳鸯玉佩,一分为二。一半归他,一半自己留在身上。玉佩是一双,她希望,人也永远是一双。

她说,“你会永远对我好吗?”

他说,“即便有人用天下来换你,我也不换。”

她说,“生死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说,“情定一生不悔,邈儿,我此生定不负你。”

去找她爹娘的一路上,连夜晚的风都是暖和的,他的身子也是暖和的。那是她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幸福的日子,她觉得只要一伸手,她就可以触到满天的星星。

她说,“我十六了,等找到爹娘,我就与你成婚。”

他说,“我一无所有,你爹娘会同意吗?”

她逗他,“若是他们不同意,怎办?你要放弃吗?”

他低低一笑,“他们同意最好,若是不同意,我便抢。”

她开心的抱住他,“不会,我也一无所有,我们正合适。”

他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走过一个又一个城市,看过一天又一天的朝阳,也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落日,终于在思南府见到了她流放在此的爹娘,已经身染重病不久于人世的爹娘。

她很庆幸,她终是赶来了,到底见到了爹娘最后一面。

父亲与她一样,承受着全家被处斩的痛苦,瘦得不成人形,临死前,他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她读懂了父亲的意思,他曾是玉树临风潇洒翩翩的男子,他是当朝的第一个驸马都尉,他曾是她心中最为英俊的儿郎。可短短几个月,他满头的黑发半白了,他洁白如玉的手上是条条的青筋。她想,父亲是想让她复仇。

她的母亲不一样,她把妹妹李娇的手交到了她的手上,她看着她爹和她们姐妹俩时,眼神是是歉意的。那个下命令的人是她的亲爹。她相信,如果可以,母亲愿意为了那个金銮殿上的天下第一人去恕罪,哪怕用她的生命作为代价,她也在所不惜。

临终前,她母亲说,“邈儿,带着妹妹,好好活,不要再去京师。”

母亲还说,“娘这辈子投错了胎,却没有嫁错人,我跟了你爹爹,有了你们姐妹俩,值得了。邈儿,生死由命,再不要去京师了。”

母亲还交代,“骨肉亲恩,邈儿,一定要替娘照顾好娇儿。”

她知道,爹和她们姐妹俩的命是娘在乾清宫殿前跪了三天三夜求下来的。可李家全家人都死了,她爹爹活着又有何意义?她娘的苦,她爹的恨,她都懂。

将当朝的大公主和驸马爷葬在了思南一片郁郁葱葱的坡地上,她领着李娇与沙漠一起在爹娘的坟前磕了头。

沙漠跪在那里,沉着嗓子说:“岳父岳母在上,小婿没法赶在你们活着时与邈儿结为连理,但在小婿的心中,已将邈儿视为吾妻,小婿在此立誓,在我有生之年,必当怜她护她,不让任何人欺了她。”

她低低垂泪,重重磕头,“爹,娘,我会好好活着的,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你们放心的去吧。李家的大仇,我一定会报的。”

在父母的坟前,在呼啸的寒风中,沙漠将她紧紧拥住。

“邈儿,从今往后,我不会让你再掉一滴泪,更不会再让你受今日之苦。”

葬了父母,她不准备回苏州了。

沙漠说,要带她回他的家乡。

他的家里有一片大草原,有红彤彤的太阳,有湛蓝湛蓝的天空,有成群结队的牛羊,有热气腾腾的奶茶。他还说,他原本不想要的东西,为了她,他说他要去争。她没有问他要争什么,她只说好,不论他说什么,她都说好。

因为,除了妹妹,她只剩下他了。

他们日夜赶路,他们恩恩爱爱。

他待她极好,会照顾她,也照顾李娇。

李娇跟在他们的身边,她还小,没有她这般的烦恼,她总是快乐得像一只小鸟。李娇长得好看,她刚满十四岁,却出落得像一个小妖精,她身前身后的围着沙漠转,甜甜的唤他姐夫,姐夫。她那个时候很蠢,只当李娇是小孩子心性,还在为了沙漠不太喜欢她妹妹而烦恼。

对,沙漠不喜欢李娇。

因为她总喜欢在他们亲热的时候来缠着她。

为此,她对沙漠很是歉意,却又在私底下请他原谅她的妹妹。

有一天晚上,他们投宿在汝宁的一间客栈。吃过晚饭他就出去了,说要先去联络他的家人。她与李娇聊了一会就躺下睡着了,睡得特别的沉,以至于他彻夜未归,她都是第二天醒来才发现的。

他进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拳头紧紧的攥着,好像很是生气。她有些害怕他那个样子,她问他是不是李娇又惹他生气了。他好像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可结果他一拳捶在榻沿上,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紧她贴了上来,她不明所以,只是配合着他,心里有些奇怪——他的身子向来很热,但那天,他全身冰凉。

“沙哥哥,出什么事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很急切的吻她。

“你告诉我啊,到底出什么事了?”

她总觉得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可他却阻止了她继续问,像是恨不得嵌入她的身子,抱得紧紧的,声音更是从未有过的哑,“邈儿,抱着我,不要离开我。”

“我怎会离开你?你在说什么?”

她在他怀里,问了几句,可接下来他却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他渐渐掌控了她的情绪,两个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双双滚倒在榻上,他的疯狂打败了她,让她来不及考虑,只觉得那一晚的他如此急切地想要她,如此的害怕离开她。

在最极致的快活里,她依稀听见门外的李娇喊了一句“姐夫”,又喊了一句“姐姐”,可她没有办法答应,只能羞涩的与他一道沉浸在那快乐的深渊。

等他们再次出现在屋外时,她羞红了脸,不敢去看李娇。可终究还是看清了李娇脖子上的几个红痕,她熟悉这种红痕,一时有些害怕,可李娇笑着告诉她,是昨夜被蚊子咬的,她想想也是,怎可能发生什么呢?

那时候,她太幸福。

幸福得没有注意到他的男人闪烁的眼神儿。

从那日之后,他待她更好,可她发现,他更不喜欢她妹妹了,总是躲着她,但李娇更爱缠他了,有时候她也会生气,训斥李娇几句,告诉她,她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这个样子。但李娇有一个杀手锏,只要她一生气,她就嘟着嘴,眼眶里盈满泪水,说起去世的爹娘和韩国公府的亲人……

不知走多少个日夜,她们终于快要靠近沙漠的家乡了。可天不遂人愿,大批的大晏追兵赶了上来,他们嘴里喊着要捉拿北狄皇子……

他们带着柔弱的李娇,没有办法与大晏兵厮杀,只能边打边退,可大晏追兵却一直穷追不舍。她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他不仅是大漠人,还是北狄的皇子。她心里有很多的疑惑,可当时太过凶险,她来不及追问,他也来不及向她解释。

他只是叫她,“你带李娇先走。”

她不肯,她不愿独退,她说要死也要与他死在一起。

他向来是骁勇善战的战将,听了她的话,他有些生气了,“你带她往北走,很快会有人接应。你在这里,我分心,你是想我死吗?”

他的声音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凶。

她知道他一个人更容易脱身,一横心,带着李娇调转了马头。

那座山是北狄和大晏的交界,他说他送了信回去,很快他们就安全了。可他一人之勇,也拦不住太多的人。很快,成千上万的马蹄声盖住了他们的蹄声。他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回过头去,与他遥遥相对,清楚地看清了夕阳的光线下他英挺的身姿是那般的英武不凡。

她们跑到了山头,一群北狄兵黑压压潮水一般涌了过来。

她知道是沙漠的人,她们拼命招手。

可后面的大晏追兵也越来越近,他们的旗幡在风中飞舞,马蹄声惊得整座山都在震动。大晏兵与北狄兵厮杀在了一起,她且战且退,带着李娇退至一处山崖,想把李娇的身子藏在岩石后。

可这个时候,大晏弓箭手的箭矢却冲她们疾飞了过来……

“姐姐!”李娇在惊叫。

她没有犹豫,拿身体拦在了李娇的身前。

箭身入肉,她知道没有射中要害。

可在她转身的刹那,她的胸口上多出了一把匕首。

李娇握住匕首的手都在颤抖,她目光全是恨意。

“姐,我恨你。”

她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

李娇流着眼泪抱紧了她,就像在紧张她的受伤一样,却低低在她耳边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是姐夫的人了。那天晚上,就是你看见我脖子上吻痕的前一天晚上,他夺了我的身子,我也愿意把自己给他。可是有你在,他不敢要我,你就是横在我们中间的绊脚石。有你在,我们就不能在一起,有你在,我就终身不得幸福。你知道的,他是一个重信诺的男人。”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都在颤抖,却不是疼痛。

她想起了那天早上回来时他的吞吞吐吐,她想到他居然先占了她妹妹的身子,然后又跑回来占了她,她突然觉得很恶心。她真的吐了,狠狠的吐了,不过,吐出来的全是鲜血。

“姐姐,去死吧!我会替你好好爱他……”

旗幡“呼啦啦”飘在她的眼前,她看见了北狄兵越来越多,看见李娇放开了手,并在她胸前狠狠一推,她倒了下去,背后不足一丈就是悬崖,与幸福和爱情一线之隔的悬崖。她的身体在迅速的坠落,她听见崖上的李娇在失声痛哭,在大声喊“救我姐姐”,她听见了沙漠的狂吼声……

她到底还是没能去到北狄。

她到底还是没能与他白头偕老。

可她命不该绝,被闻讯赶来的慈心师父救了。

师父说,“痴儿,这世间的情爱,本就是骗人的。它就是一个华丽的茧,缠着人,束着人,直到人鲜血淋漓,伤痕遍体,不会笑,也不会哭,也不得解脱。”

她笑着问,“师父,宁邦寺的慧能大师,苦守了你一辈子,她也没有离开冷月庵,也是执著在红尘里。不过师父,以前弟子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不能原谅他,如今,我懂了。坠入过地狱的身体,再也上不了天堂。”

一个个被痛苦切割出来的画面,浮现在脑海。

李邈慢慢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一日的夕阳,骑兵,弓弩,刀剑,鲜血,旗幡一件件都还历历在目,可到如实,也实实在在过去了三年之久了。她混迹于混沌的江湖,他远走北狄,带着她的妹妹,一路熬成了手握重兵的北狄太子。

这一天,当她终于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却不再是当初穹窿山上的沙哥哥,她的沙哥哥。而是北狄的太子爷……还有了一个她不熟悉的名字——哈萨尔。

他们曾经激烈拥抱接吻,曾经有过男女间最亲密的事,曾经热切地盼望大仇得报后的甜美生活,曾经把彼此当成这世上最亲的人。可如今,他们彼此注视,往事纷飞,就像这时飘落在头顶的微雪,还未落在地面,还未脚踏实地,就在众人的目光中,化成了一滩描不出形状的水渍。

一刹,又仿佛永远。

她的思绪终于回到了面前,那个满身鲜血的男人身上,心弦紧绷得像一拉就要断开。可她仍然没有动,只俯视着他,也俯视着哭得肝肠寸断的李娇,慢慢问他。

“痛吗?”

“不痛。”他抹了一把流下的鲜血,冲她张开手臂,“邈儿,下来。”

她看见了他眼里的痛意,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他痴痴看着她,只是笑,“依你的本事,若是诚心杀我,这一箭,不会射在手臂上。”说到这里,他喉结动了动,突然又苦笑,“即便你真要我的命,予了你,又有何不可?邈儿,只要你能快活,动手吧!”

他咬牙拔下手臂上的箭,满身鲜血,却笑得极为开怀,就像穹窿山上看见她那样,就好像他们两个之间从来没有过嫌隙那样,恍惚间,竟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来,又慢慢朝李邈走去。

但他疯狂的行为,已经让北狄兵士都疯了。

“太子殿下!不可。”

“太子殿下——”

整个街道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空气变得极为低压,他一步一步走近,带着炽烈得让她不安的情意,嘴里只是唤着“邈儿,下来”,李邈眸中冷波浮动,声音仍是冷若冰霜。

“你若再进一步,下一箭就会是你的心脏。”

“随你。只是邈儿,你当真忘记了我们过去的种种?”

“生死俱忘,何况情爱?人间种种,不过昙花一现。”

“邈儿……”

在他深情的呼吸里,李邈突然低吼。

“一句话,放不放人?我要的人。”

哈萨尔的视线瞬间模糊,只见在漫天飘飞的微雪里,她丢下了弓弩,刀尖指向的是她自己的脖子,样子决绝得不给他任何的机会,一双眸子凉得没有丝毫的情绪,就连恨他似乎都没有。他使劲儿抬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湿意落下来,情绪稍稍平稳一下,才无奈的垂下了手。

“放。”

“太子殿下!”北狄兵士再次大喊起来。

哈萨尔没有回头,只摆了摆手。

“本宫说,放了他们。”

“不!”李邈阻止了他,淡淡说:“我只认识这两个小姑娘,和旁的人没有什么交情,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我如今只要这两个姑娘。其余人,太子殿下自己处理吧。”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哈萨尔停下脚步,吩咐边上的人,让开了道路。李邈亦不看她,只低低喊了一声“雪舞”。很快,只见街道上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了两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来。他们腰上佩剑,俨然也是女扮男装。

“是,大当家的。”

她们接了命令,走过去带走了赵如娜和绿儿。

屋脊上的李邈仍是没有动弹,直到看着赵如娜上了马车,她才一字一句地对哈萨尔说,“安排她们出关。”

“好。”哈萨尔这个时候仿若一只忠犬,看着她漆黑的眼瞳,害怕失去她的惊恐战胜了一切,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是他每说一个字时,那抑止在喉间的情绪,都生生降压了空气里的气压。

他疯了,在场的北狄人也都疯了。

一个号令北狄的男人,他们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然就这样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镇住了,实在让他们不敢接受。

没多一会儿,杨雪舞回来了。

她在李邈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说赵如娜安全了之类的话,李邈听完点了点头,身体慢慢后退,可手上的刀子仍然死死抵着自己的脖子。

“后会无期!”

“邈儿,不要走!”

哈萨尔疯了一般想过去,想狠狠抱住她。

可她刀子却往脖子一压,冷笑一声,淡淡反问。

“你怎说得出口?娥皇女英?”

他面色一变,像上去,又害怕她伤害自己,终于捂着伤口软了脚。李邈沉默地看他一下,慢慢转头看向了地上跪坐的李娇,目光里有失望、有伤心,更多的是深深的痛意。

“李娇,你就没有话对我说吗?”

“姐姐……回来吧……我们是亲姐妹……”

李娇身子在发抖,一直在发抖,声音也在抖。她害怕李邈说出来真相,很害怕,害怕得这一刹,说话都像在咬舌头。

“惟我惟妹,实是同生。早丧先妣,思百常情。

女子有行,实远父兄。骨肉之恩,固有归宁。

何吾离析,隔是天庭。自我不见,于今二龄……”

李娇带着哭腔,流着眼泪低低的念着她们母亲当年教的诗句。李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面上忽明忽暗,情绪不明,李娇猜不透她心中的想法,一双通红的眸子里,全是恳求。

“好一个骨肉之恩……”

李邈看着她,也看着他。

终于她慢慢闭了闭眼,一个转身,衣袂飘飞间,人影急快地掠了出去。将那些恨意,痛苦、怒火全都丢在了脑后。一个是她唯一的妹妹,一个是她曾经深爱过的男人,往后,就让他们生活在一起吧,她为了爹娘,只当成全。

“邈儿——”

哈萨尔半跪在地上,撑着钢刀的手微微发颤,就像刹时被人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刚刚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刚刚以为老天终于给了他一个机会去弥补,但老天又活生生从他面前夺了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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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事,传得晚,错字多,先传了再来改,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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