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陆寻歌踱步踌躇许久，“那个……”他试探着开口，平南王目露期待。
“有没有栗子糕。”
平南王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吩咐下去。“当然有，让他们端上来。”
陆寻歌清咳一声，摸了摸鼻尖。“我是想带回去……路上吃。”
“今晚便要走么？”
“嗯，比较忙。”
“好吧，那待会让厨房打包好。”
不一会儿厨房的人就出来了，陆寻歌接过糕点盒放到怀里收好，便行了礼告别。
“路上小心。”平南王不放心道。
“明白的，父亲。”陆寻歌走前又回望了一眼，“父王也要保重身体。”
平南王一路目送而去。
“那个……”陆寻歌忽然停顿，转过身小声道:“父王，我下次回来，想吃荷叶鸡、文思豆腐、糖醋小排，顺便多做点甜糯的糕点，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吃，下次把她带过来。”
平南王微怔，连连点头:“好好好!吩咐厨房都给你做。”
父子两遥隔对视，都不约而同地落下久违的泪水，然后又看着对方流泪的样子破涕为笑，笑得弯了腰。
寻歌在笑父王一把年纪还泪汪汪，一点都不庄重，没有长辈的稳重成熟，重点是哭得像囧字好丑。
父王在笑儿子还似幼年哭得像个委屈巴巴的小花猫，没有男子汉一贯的硬朗气概，重点是一边抹泪一边哭好滑稽。
管家欣慰地趴在屋门后面偷看，同主子感同身受地抹了一把泪。这个心结，终于有望打开了。
抹了抹眼泪，平南王这才自觉有点失态，走近了一本正经攥拳抵在唇边:“咳咳，你笑什么。”
寻歌也抹着泪一本正经回答:“因为父王你哭的好丑。”
平南王抡了拳轻锤他肩头，“臭小子!我丑你也好看不到哪去。”
寻歌笑笑，并不反驳。按往常他肯定嘴硬得反驳才不是像父亲，明明是继承了母亲。
“办完了事，早点回来。”平南王捏着儿子肩头，目光深沉。
“知道了，父王多保重。”寻歌提了剑，后退几步，然后翻墙头也不回地飞驰到夜色中。
父子两的相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了，母亲和兄弟姐妹已经失去，他真的，不想再失去唯一的亲人了。
……
今夜城中心烟火繁盛，而颜家隐居之处过了子时则寂静无声且昏暗不明。小皙在家门口点了盏灯笼，以防回来的人看不清路。
“这么晚，还不睡么？”一个陌生的女声传入耳畔，小皙匆忙转过身来，只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子从阴影中走出。她沉默须臾，试探着开口：“娘？”
“是我。”女子走近了，个子看着比她还要高出半个头。
小皙愣愣提起灯笼凑近，细细打量着女子身形和容貌，不由疑惑：“你……你竟可以变回成年的样子？”
洛云嫦不以为意：“一直都可以，只是恢复原样会耗损元气。”
小皙眉头忽然蹙起：“那不是加剧了毒性对你的伤害么……”
洛云嫦并不正面回答：“当年是娘为了与你爹相守，在云霞殿最危急时贪生逃跑。如今云霞殿覆灭，我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万幸，如今娘只想在最后的时间内做自己想做的事。老实告诉我，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真的还会回家跟娘亲过这种隐居的日子吗？”
小皙不说话，默默转个身，小心仔细地将灯笼挂在木架上。洛云嫦并不为难，“就算你不说，娘也猜得到。”
小皙看着灯笼挂稳了，缓缓转过身来，略为无奈叹气：“娘，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是那种甘于承受的人，何况夜未央对我有恩，即便外界再多流言，再多危险，我也不能让这事稀里糊涂的落我头上。更何况叛徒之事根本没有一个明确的定论，我不知道隐藏的真相会对门派造成多大的伤害。”
洛云嫦苦劝：“九命血狐已经死了，这些门派的纷争早与你无关了。陌离，你现在是小皙了，你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夜未央杀手了。”
小皙苦涩地摇摇头：“不，我是！不论过多少年，不论苏醒复生轮转多少回，我都是那个莫失莫忘的陌离！我的脑海不记得，我的心记得。殷重火传授我保命护身的本事，夜未央庇护我不受世道欺凌，君以恩赋我，我以德馈之，有关夜未央的一切，我不敢，也不想置身事外。我的心一直在告诉我，我不想远离江湖，对不起，娘。”
“不论轮转多少年……这便是，刻在血脉里的执念么。”洛云嫦只觉悲哀：“那你可知道，一旦踏进去，便再无回头之路？这一切，也许就从你进入竹叶斋开始……”
小皙却是大为不解：“娘，你为何屡次三番要提竹叶斋呢？”
洛云嫦抿了抿唇，含糊其辞：“尹家毕竟是在朔月盟吃过亏的，况且斋内那群长老……不算什么好人。”
“娘，你放心。相比于其他派，我觉得竹叶斋已经够让我安心了。”
洛云嫦撇过头，语声颇为不满：“你能回家当然安心……”
小皙突然笑了出来，拉过洛云嫦的手臂摇来摇去，又靠近把头一歪枕在她肩上。“放心吧娘，我保证，下次出了竹叶斋，就回家一趟，好不好？”
洛云嫦心知她理解有误，却也不想解释，只是伸手摸摸女儿的鬓角，偷偷享受着这一刻的依靠温存。
因为月上中天，更深露重，小皙让洛云嫦先去休息了，自己在门口等了许久，不觉已有些昏昏欲睡。
“怎么还不回来。”打了个哈欠。
“到底会不会回来。”继续打哈欠。
“这么晚了，应该不能出城吧？莫非他家就在城里？”哈欠打到一半，撑着脑袋靠在门框边睡了。
小睡了一会儿，有脚步声临近。小皙立刻警觉，但没睁眼。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不会是喝醉了掉下来吧？我见屋顶的酒坛都空了。”
陆寻歌推了推她肩膀，“醒醒!”
小皙突然起了逗他的心思，装睡。
陆寻歌试着推了几下，人都没反应。
“睡得跟猪一样。”又试着叫了几声，见她还是没反应，寻歌便屈膝蹲下将人抱起来。
身子一轻，感觉被横抱起来，小皙睁了眼，手自然挽上他的脖子，凑近调侃道：“你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么？”
寻歌脚步一滞，耳根微红泛着热，竟认真思考起来，似是认同了。眼看他要卸力将自己放下来，小皙急着蹬腿命令道：“抱着！”把头枕进他颈窝里，嘟囔道:“我困了，不想走路了。”
“好。”
走了一会儿，他眉头突然皱起。
“怎么了？”小皙察觉到了异样。
陆寻歌霎时神色严肃，抱着她的力度紧了几分。“你身上有香味。”
按一般情况，要有男子这般说，小皙肯定羞得脸通红，可知道眼前人不会平白无故说这等轻浮的话，遂敛了神色，弱弱地问:“是什么味道？”
“果香。”他非常确定，且神色有些凛然。
“是糕点吧？”伸食指戳了戳他的怀中的小盒。
看她不甚思考的懒散样，寻歌神色软和，耐心解释道:“不是普通的植物香气，是加工后的药果香。”
小皙内心咯噔一下:难道是杨迷花给她服的护心丹？抑制斗转星移副作用的，也是用寒凝果炼制。
可那药臭得出奇，怎么可能有香味。
等等，臭？
难道那丸药表面的腐臭是在故意掩盖寒凝果的真实气味？对，杨迷花曾拿过寒凝果要挟，确实有比较明显的气味。
忽然全身发毛，心一下子凉到谷底，有些不敢想象杨迷花的心机竟深沉至此。
怔愣一瞬，小皙敷衍地打哈哈:“一些普通丸药的香气吧，我们来的路上附近都是药铺，难免会沾染些药味。味道很淡啊，我就没闻到。”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可能笨到听不懂，定是在为某些人开脱。陆寻歌眯眼，幽幽道:“香气于人是很淡，但对于狗就不一样了。”
小皙立马想起了抱犬的青衣人，后知后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幸好他们回颜家时留了个心眼，转了多趟车绕了几个弯。
杨师父难道一直在监视她的行踪？
小皙的心一下子拨凉拔凉的：又一个不可信的！
见她又开始沉默，陆寻歌试着摇了摇手臂，她也没反应，只是呆呆地任由他抱着回了房门。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陆寻歌已经将她放下来，小皙坐在床边忽然摆摆手，示意他过来，附耳说了几句。
“好，先睡觉，明天我来做。”陆寻歌笑着点头，随后亦是神情凝重的离开了。
于是旦日启程，陆寻歌便向各大药铺买了大量有果香的药材，又免费分发给行人。行人们行踪不定，带着药材四处走，到处都有明显的药果香。
雪苍犬闻到其他果香非常兴奋，四处乱转，分辨不出最初寒凝药果的气味源行迹了。青衣人跟着雪苍犬来回绕了好几圈，都快到午时，还是一点踪迹没寻到，或者说，踪迹早已混乱。
在一排药铺面前停住，青衣人缓缓摘下狐狸面具，赫然是叶铮。
彼时，他才正视起这两个对手，声名鹊起的白衣少侠。
“颜小皙、陆寻歌。”
呵，真谨慎啊。
雪苍犬的外表太过奇异，又对果香尤其亢奋，为了不引起行人的注目，叶铮只得选小路躲到一个小巷道里行走。
与此同时，有一绝色女子逆光从对面甬道向他款款走来。只见女子高挑瘦长，约摸三十五岁上下，风韵犹存，一身飘带彩衣，有数只花斑蝶环绕身侧，甚是奇异。
“彩蝶环绕，云影霞衣？”叶铮下意识归类起女子的特征，正待回想是何门派，瞬息间，一股诱人的花香不受控制地钻入鼻尖。他忽然猛烈意识到这位不速之客的不友善。
“是迷香!”
此时雪苍犬已然昏去，软趴趴地倒在怀里。叶铮连忙放下犬只，快速从袖中取出竹叶放到唇边，奏出曲子应对远处的人。
不久，女子身边的蝴蝶纷纷朝他飞来，这些花斑彩蝶竟有巴掌大小，比一般蝴蝶大上几倍，翅膀扇动间，淡烟似的粉末扑撒到他身上。
“是花粉，花粉也有毒！”力气正在缓慢地从身上流失，叶铮连忙脱了外袍将蝴蝶网罗包住，若是直接用内力震碎蝴蝶，只怕粉末会全部弥漫在空中。
蝴蝶全被衣袍包住，他继续奏起叶笛。女子毫不在意咯咯一笑，在曲声中又走近了几步。
叶铮惊讶不已。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能免疫摄魂曲的人！
“利用特殊的曲调控制对手的精神，进而影响其行动，你是曲氏族人？”
叶铮见她竟是毫发无损，又轻易识破了自己的身份，凝眉不答，默默收了竹叶，一手抵在墙边勉强站稳，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女子一出手便轻松抢过叶铮手里的衣袍，将蝴蝶放了出来。
“幸好没杀这些小东西，不然你就不会只是四肢无力那么简单了。吾早年碰到过曲氏族人，吃了亏，故凡见有奏曲者，定先自封聋穴，再聚内力于丹田凝神，避免被曲调波及打乱真气，从而精神错乱，真气外泄。”
彩蝶环绕，不一会儿停在了女子的头上、肩上、或是衣裙上。
叶铮观她出手和对战方式，隐隐有些印象，但有些不确定，“前辈……花影蝶女？”
女子抱着手随意看了他一眼：“知道的不少啊，难为小辈里还能有人认出我。”
叶铮并不回答，只是在脑子里快速思考，调集起关乎她的信息。
雪影堂专门收集情报，洛云嫦是云霞殿着名的入门弟子，叶铮作为一个出色暗卫，记住这些名人可是基本工作，自然也将她的信息收集整理过。
女子与花影蝶女的描述符合，年纪也相仿，可人看着又有些……不对。
搜集到的信息中显示花影蝶女早已离开云霞殿不知去向，且吃了止龄丹，不应该是这副三十多岁的模样。
从未与云霞殿对战，没有关于这种打法的经验，毕竟云霞殿已灭，洛云嫦也消失数年。加上他本也不擅与人打斗，败下阵来是注定的了。叶铮隐隐不安，不知女子目的为何。
“你的曲子很动听，可惜早已中了我的迷香，精神力不足。调子扣不准音节，作用可是会大打折扣的。”
女子话音刚落，叶铮只觉身后一凉，喉咙哽塞，竟是被抵在墙上扼了喉。
“小娃娃，你半分不是姐姐的对手啊。”
叶铮被扼喉抵在墙上毫无反手之力，只得尴尬笑笑:“前辈好身手。”
女子并不打算与他虚与委蛇，手上力道陡然发狠，“老实交代，你鬼鬼祟祟来这里做什么!”
叶铮此时已是笼中之鸟，只得模糊不清说道：“自然是做生意。”
女子冷笑一声，叶铮感到脖子上的力道越发加重，只得再度解释：“洛前辈既与曲族人交过手，便知曲族人做生意一向注重诚信，你便是今日将晚辈扼喉而死，晚辈也不能再透露更多信息了。”
说着，叶铮也认真得竟是闭上双眼，一副毫不反抗的等死之态。
女子松了手，“我听说过，曲氏族人最重诚信，凡是答应一件事，即便万死也不辞，是么？”
“是。”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萧百沉中了蛊毒，曲万径也得坚定辅佐翼王的原因？”
叶铮缓缓睁开眼，语调幽幽：“曲氏族人，交易不论正邪，前提是付得起足够的代价。而曲氏要的报酬，非常人所能给予，故而能成交易者甚少，更何况曲万径是早与翼王结契，盟约已立，昭告天地，无论发生何事皆不可违。”
洛云嫦倒是有几分兴趣。“立诚契，昭天地？呵，赤国本就是善巫之国，神神叨叨的，赤国的遗民也是古怪得紧。”
叶铮垂下眼眸，自嘲轻笑，兀自苍凉：“他人觉得荒谬，我辈只觉神圣，只是世所不能理解的孤独罢了。赤国灭亡，曲氏不愿灭亡，各谋其路而已，但赤诚乃祖训，铭记于心，任何一位曲族人皆不可违。”
洛云嫦：“如若我要与你这一位曲氏族人做交易呢？”
叶铮轻嗤出声：“曲氏族人要的报酬，不是谁都能给得起的。前辈付的东西，晚生不一定能看得上。”
“看不出来你还挺傲的。”洛云嫦却不死心。“我偏要与你做这笔交易。”
“报酬嘛，就拿你这条命来换？”
叶铮两手摊开，又摆烂似地闭上眼睛：“那前辈还是动手吧。”
曲氏族人的诚信是出了名的，从前每一位有钱有地位的江湖门派甚至朝官都想与之结交达成交易，毕竟控制人精神这类宝贵的神秘术法自赤国灭亡后，就只剩曲族人掌握。但是曲族人不好找，好不容易让她逮着一个，怎么可能放过。
“不如这样，我把我女儿的行踪告诉你？”
叶铮叹气，睁眼摇头拒绝：“前辈莫要说笑，叶铮从无成家之心。”
洛云嫦不理会，继续道：“她叫颜小皙，从东巷小道转云河湾水路往汾阳竹叶斋去了。”说完得意瞟了他一眼。叶铮微微讶异，倒是不急着回绝。
“我常年制毒研香，对气味极其敏感，她昨晚回家时就带着奇怪的香气。这街上的药果香明显比平时浓重了些，你用这只雪苍犬就是在寻她身上的寒凝果香吧？怎样？可有兴趣继续谈交易了？”洛云嫦从袖中取出一瓷瓶，放于叶铮鼻下，暂时解了乏力之毒。
叶铮试着活动手腕，一时间想不明白消失多年的花影蝶女是如何与那颜小皙扯上关系的，莫非真如杨迷花所言，她身上真有特殊之处。从前是轻视不理，但看到她身边似乎总是容易出现一些奇人，令他越发有兴致了。
“既如此，叶铮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