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五月十三日。
白茫茫的日头。
晃得百姓们捂住额头,睁不开双眼。
几个茶楼里。
各七倒八歪,小歇着一伙远近闻名的懒汉,耷拉着眼皮,口中打着哈欠,嘴上不忘嘟嘟囔囔:
“掌柜的,小二。”
“给爷几个上酒,上菜……只要最上等的好酒和好菜。”
懒汉们个个面容平凡。
属于放在大街里扭头就忘的那种,但是手脚时而利落、时而散漫。
“来了,来了各位爷。”
小二肩膀上搭着一条灰蒙蒙的麻布,一路小跑,不敢有怠慢之心。
只因懒汉们身份特殊。
明面上这些都是昔日里【下三旗】里的达官显贵,只是家道中落,又不得从事其他生产。
被迫沦为游手好闲的懒汉。
暗地里他们是出身虞备用处的侍从,原身正是大名鼎鼎的“粘杆处”。
简称妖清版的特务组织。
“话说天分三日,有红阳、青阳、白阳三说。”
“红阳劫尽,白阳当兴……”
说书人一拍醒堂木,后一句呢喃声极小,却恰好被其他几个躺在地上的懒汉听见。
附近几个脑袋困呼呼的庄稼汉,听到这顿时醒过来,拍手叫好,不时有人扔出几串铜钱。
“三阳余孽。”
“哥几个盯紧了,我这就去通知【健锐营】的弟兄们,天子脚下还敢如此猖狂。”
悄无声息间。
门口歪倒的懒汉手脚麻利的溜出茶楼,待到跑到其他巷,僻静角落。
小吏鲁山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骨器,茶楼周围很快吹响一声声悠长、穿透力极强的鸽哨音。
待到附近城楼角落。
依次腾起一只只外貌英武,手爪尖锐的鸽妖,划过天际朝着茶楼扑来。
“祖父……儿孙不肖。”
鲁山抹了一把汗水,握紧手上祖传的一个硕大、残破的蛇鳞片,低声不语。
他是绿营兵鲁灵的亲孙。
爷爷当年在京城保卫战中,侥幸缴获一块仙蛇鳞片,偷摸敲下一小块留作家传。
其他的原封不动,上交。
换取鲁山一脉成为正儿八经的下三旗旗人身份,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而距离当今万岁爷乾隆正式登基的日子,已经过去足足二百年的时间。
大小准噶尔魔国叛乱渐渐平息。
先帝雍正临死前。
拖着自己行将朽木的身躯,硬生生走到准噶尔佛国才如愿坐化,用残余的龙气抵消冲天的佛光。
毕竟曾经是妖清龙庭之主。
哪怕雍正离死不远,早早被剥夺九五帝王命格,但瘦死的骆驼始终比马大。
“什么人?”
茶楼里爆发激烈的术法波动,层层冲击波险些摧毁百年老馆。
“镇。”
鲁山手持一枚龙符,调动起首善之地的地脉,轻易镇住茶楼里的三阳教狠角色们。
不一会儿。
鲁山跨过去,迎面遇见刚才侃侃而谈的说书人,现在已经是被人五花大绑的阶下囚。
“先生本是良家。”
“为何要从贼?”
鲁山面色不解,命其他几个虞备小吏松绑。
“什么狗屁的天子圣人,十全武功,还不是屠戮天下人族换来的?”
“五月十六日为红阳圣诞。”
“你们就等着……哈哈哈。”
说书人孙二狠狠朝外面淬了一口唾沫。
“带下去。”
鲁山面不改色,抹去脸上的污秽,手中握紧龙符的手更紧了几分,他却无力去反驳三阳教狂徒的言论。
乾隆乾隆,寓意天道昌隆。
自登基起,穷兵黩武上百年,靠着转移妖神人矛盾,不断宣泄着堆集在国内一触即破的矛盾。
原本紫禁城发生的惊变渐渐沦为皇室秘谈。
但朝野动荡不安。
世人皆说邪神、淫祀、祸教祸乱朝纲,实际上究竟是为谁遮掩一二……大家都有些数。
“都带回去,留给县令老爷和城隍大人候审。”
鲁山看着跪倒在地的一圈百姓,脸色逐渐冷漠。
三阳教遗祸百年。
但凡是听从三阳教义的百姓,不论受教时间长短,日后必定会从内心深处皈依教门。
所以茶楼里的百姓在听到传教的那一刻起,其实灵魂和精神就已不太正常了。
一行人施展遁地术。
赶路速度很快,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抵达县衙。
衙门府中祠堂上摆放着佛像,青烟袅袅,倒也颇有几份禅韵。
几个官差照例从案上拿了根长香,点了一柱香火,对着佛像拜了拜。
佛光氤氲。
似乎在回应着香客们的拜词。
“咦?”
佛像中轻咦一声,佛光一闪,走出一位头顶戒疤的小和尚,手持念珠来回盘转。
“阿弥陀佛,红阳教的余孽,现在都这么大胆了么。”
智尘双手合一,开口。
“启禀上佛,我等奉命巡视茶楼,刚抓出来的几个贼人。”
鲁山面露笑容,又是虔诚的送上一根香火,余光看见沙弥背后的蜘蛛节肢又淡了几分,直到额头上化作极淡的蜘蛛佛印。
妖清天下里各地妖、仙、神、鬼混居。
他们湘潭县地方不大。
算作偏远苦寒地区,县区山峦起伏,群峰环绕,但地下灵脉和福地实在少之又少,无奈根本吸引不到道行高深的大妖、佛陀。
三个时辰后。
鲁山和其几个尚虞备用处的同僚退出县府,对视一眼,各自退去。
咚咚咚——!
县衙门口摆放落灰的登闻鼓被几个拥有熊妖血脉的皂吏敲响,很快传遍街坊四邻,引起周围邻居的瞩目,不时走出些好奇的百姓。
“县令、城隍老爷有令!”
“凡湘潭县百姓在今日午时三刻,前往刑场观刑!”
浩荡、震撼的梵音伴随着鼓声出现。
百姓们连忙叩首,感受着梵音洗涤灵魂和精神的神效,信仰形成的香火越加虔诚,汇入到府衙正中心供奉的佛像上。
“顺天府尹蒋炳上书,称红阳教传习已有百年时光,牵连十四州近千县。”
“授持茶叶,散香持咒……与人治病。”
“堵不如疏,如果只靠杀,余孽是杀不尽的。”
“哼,杀得人头滚滚,自然有人心畏惧,天底下除了皇字,还有什么字能大的过官字!?”
几个浑厚程度不同的争论。
在县衙府内渐渐平息。
……
菜市口。
热的吓人的烈阳,烤的青石板出现大量龟裂,高温令空气都隐隐有些变形。
偌大的刑场上跪满如同石像一样僵硬,脸庞平静、麻木的三阳教犯人。
数百位穿着灰白马褂的刽子手袒露胸膛,脸上一抹肉疼神色,地面上滴答着豆大的汗珠,恋恋不舍的吐出一口百年龙虎酒。
辛辣的酒气直冲面门,个个辣的面容通红。
“噗呲”,血青色的酒气形成一层薄雾。
周围躲在阴影里,曾经受刑而死的鬼魂,惊骇的连滚带爬,溜进屋檐底。
“吉时已到!”
“行刑!”
湘潭县县令挺着圆滚滚的啤酒肚,所幸身上的衣服是朝廷发下来的九品法器官袍,因此坐在上面观刑的大老爷并没有出现衣服崩裂的丑态。
一根由阳世县令亲手镌写,阴世城隍盖上大印的火签从半空中掷出。
重重的落在地上。
台上元婴期蜘蛛妖幻化的佛陀,早早换了一张怒目金刚形象,炽热的佛眸不间断扫视着菜市场上的魑魅魍魉,以防有其他异变。
“龙虎山的百年龙虎酒,用来给三阳教的草芥行刑,是不是太浪费了。”
“唉,你这就有所不知。”
“三阳教传习百年,险些重新在神州席卷出偌大声势,幸有顺天府尹蒋炳提前上书,制止了一场神州沉沦的淫祠邪神引发的弥天霍乱。”
“红阳教案层见叠出,其势力蔓延益广……”
“但三阳教教徒精神、灵魂时刻习读《三阳无生经》,与百姓有异,每每行刑,都会在各县区产生鬼灾、异祸……只有龙虎山的酒才能有效遏制……”
县令和城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桌案上的浓茶散发出醇厚茶香。
他端着茶碗,啜了一口,似乎对茶水不太满意,旋即又放了下来。
背后几个站着的皂吏、日游神暗自咽了口津液,贪婪的呼吸着茶味,只是闻嗅几口,他们体内的法力都在缓缓向上推动。
正在这时,头顶大日忽然变的妖艳似血红。
数百颗滚滚人头落地。
“下辈子,别走邪路了。”
三四个白发苍苍的收尸人,费劲拽着成堆的红阳教徒的尸体,在宽阔的刑场上重复着自己的工作。
天空漫天红霞从天边卷起,肃穆圣音回荡。
【若请红阳道众,启建红阳道场。】
【……】
“红阳……红阳!!”
“快快快,上报朝廷,上报陛下!!!”
湘潭县县令和城隍面色惶恐,再也没有刚才惬意闲情,掀翻桌椅连滚带爬想要逃离菜市场。
忽然间。
数百颗沾在泥泞地上的教徒头颅同时睁开眼睛,妖艳的红光交织,照耀四方,瞬间把整片刑场覆盖,朝周围辐射衍生过去。
“救命!救命啊!”
直到红光将三十万人口的湘潭县全部吞没,声音渐渐消失一空。
三个时辰后。
一队翻过崇山峻岭前往塞外通商的皇商队伍在地平线尽头出现,马车上挂着常家的家旗,主旗挂着【大德玉商号】的字样。
一辆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石块。
突然马蹄来回跺地。
一头头高马不安的嘶鸣。
“下马。”
“马儿通灵,莫不是前面有些异状?”
常欢喜叹了口气,命人去前方查看下情况,随后自马车角落中摸出了个酒瓶。
他大口地喝着酒时,也大声地咳嗽起来,不停地咳嗽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嫣红,腰间悬挂的玉佩发出叮叮声响。
五六个跑腿小厮翻下马,冲了出去。
不一会儿。
几人连滚带爬的跑过来,神色惊恐,颤颤巍巍着身躯,带着颤音开口:
“少爷,湘潭县……湘潭县——没了!”
“没了?”
“好好一个数十万百姓的大县,你说没了?”
赶车的大汉立刻吆喝一声,勒住车马。
“吴三不得无礼。”
“所有人撕碎挪移符,马上转移,不得有误。”
常欢喜顿住喝酒的动作,很快反应过来前方出现大事了。
然而。
还未等跑腿小厮接近,背后山峰耀眼的红光一起跟来,瞬间将皇商队伍全部吞尽。
嗡嗡嗡——!
常欢喜腰间的玉佩绽放出璀璨金光,撑起一个仅仅护住他一人范围的光罩,贪婪的红光被阻挡在外。
惊恐、绝望中。
常欢喜看见了令人惊悚的一幕:
湘潭县的地面有二分之一的区域被未知黑洞吞噬,街道、木屋、静止不动的凡人,统统被吞进黑色漩涡,而另一边有一头痴肥的庞然大物在吐出新的湘潭县。
层层堆叠的肉褶脸上,勾勒出渗人的笑容。
猛然一抬头。
怪物撞见常欢喜没有被红光淹没的护罩区域。
“邪……邪神。”
常欢喜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激让他意识恢复了些许清明,他一个化神期境界的修士,压根撑不住怪物的灵魂直视。
只是看了一眼。
常欢喜的灵魂分裂成了无数份,每一份都倒在红阳佛的肉褶下,久久未能醒来。
三个月后。
妖清县衙似乎没有继续派人来调查皇商和湘潭县失踪的事件,一切都被莫名的力量影响所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