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或和韩长生今日出门在外办事,此时并不在伊闼罗府。
至于他们所办之事嘛,其实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替她去街上,采买一些做工新奇、且样式雅致的昂贵纸张。
这也是今早谢昭的突发奇想。
昨日琴奢氏掌姓人的宴约邀请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她来不及提前准备什么,所以只能临时应付几张清词全做礼物了事。
不过既然打算日后以西疆文风制式的南朝诗赋和清词做礼物,赠予西疆堂堂西疆九大高种姓的掌姓人们,总不好都如这般随手拿一些寻常的纸张敷衍,未免太过寒酸了一些。
伊闼罗氏掌姓人的府中,虽然并不缺这种名贵珍惜的纸张。
但是一则身为客人,厚着脸皮处处伸手管主人家讨要,实在有些丢人跌份。
二则呢,毕竟日后是要送给其他几家掌姓人的礼物,全部借用带着伊闼罗氏印记的纸张,或多或少他们都会被盖上伊闼罗氏的标签,行事间难免有点容易引人误会。
于是,谢昭便请凌或和韩长生今日出府,去街上寻些好看又风雅别致的纸张,让她日后充当写词作赋的材料,所以此时二人并不在府中。
不过,半个时辰后,两匹一大早被她打发出门、放出圈的“马儿”们,也终于陆陆续续回来了。
于是,谢昭将自己今日的意外发现,当着两人的面再说了一次。
果然,凌或和韩长生可不像薄熄那般“无欲无求”万事不问,他们是定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凌或蹙眉道:“那位绣娘的哪里有什么异样吗?”
谢昭笑了笑,缓缓回答道:
“从她问出那句‘从哪里学到的西疆行文制式和断句’,便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几人闻言微微怔忪。
韩长生没明白,于是率先提出自己的疑惑。
“......这句......有什么问题吗?我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呀,会不会这位绣娘只是单纯的好奇呢。
毕竟西疆的文字比较难写难认,是公认的除了化外梵文外,天下最难懂的文字了,素来也只有各国朝堂外使院中专职的译者才能看得懂。
再加上西疆酆斓皇朝的‘黑赛骆’们又都不识字,所以她会惊奇于你认识西疆文字,这似乎也并不奇怪罢?”
谢昭轻轻挑眉,淡淡道:
“惊奇于我认识西疆文字,这确实并不奇怪。但是她惊奇的点,却是我知道西疆行文制式和断句,这就十分非同寻常了。”
凌或经谢昭的提醒,瞬间明白了其中违和之处。
他蹙眉想了想,略有所悟,直言道:
“没错,既然她身为‘黑赛骆’并不识字,那么即便是识文断字出身于琴奢氏的管事,曾经对她口述过诗文中的意思,难道还会逐字逐句的给一个‘黑赛骆’绣娘,解释其中字面断句和行文制式吗?
——毕竟她只需要绣出装裱诗词的底衬,再将谢昭的那张清词嵌在其中即可,既然如此能知道清词大体在形容什么便已足够,管事又怎会说上那么多?”
韩长生恍然大悟。
“对啊!她怎么知道谢昭写的那些清词是按照西疆的行文制式和断句方式写的?说不定谢昭只是把认识的西疆文字按顺序排列,而并非按照严格的西疆行文制式写就呢?
她既然知道谢昭懂得西疆的行文制式和断句,那就说明她不仅看到了,而且她还看得懂!”
谢昭含笑点头,若有所思的喃喃道:
“一位被毁了容貌,但是却又识文断字的‘黑赛骆’,有点意思。”
凌或和韩长生微怔。
“毁了容貌?”
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几个这是与“毁容”,结下了什么不解之缘吗?
薄熄为何会被刀劈伤毁容,他们自然不知原因究竟。
但是如今他们早就知道,谢昭之前那满脸的青黑色“胎记”十有八九是为了掩饰容貌自己搞的,既然如此......
凌或皱眉问:“莫非她也是想掩饰什么?难道也是惹了什么仇家,在掩饰自己的容貌怕被人认出?”
谢昭“嘶”了一声,不满道:
“什么叫‘也’?你说话归说话,但是可不要开地图炮,牵连我这个无辜单纯的弱女子啊。”
凌或:“......”
韩长生:“......”
槽多无口,心绪复杂。
两人可疑的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先缓过来的凌或。
他很有正事的没有搭理谢昭关于自己“无辜”且“单纯”的定位,继续言归正传问道:
“那你觉得呢?”
谢昭眨了眨眼,不太正经的跟了一句:
“我觉得你觉得的很对啊。”
凌或:“......”
他蹙眉,有些无奈道:“......别闹了。”
谢昭闻言失笑。
“我没有闹,我是说真的啊,我真的觉得你说的很对。
这位宁夫人脸上被火烧毁容,究竟是故意还是意外,我们姑且不妄下定论。
但是既然她看得懂西疆文字,那便绝不可能当真只是一个寻常的‘黑赛骆’绣娘。”
谢昭用左手轻轻按压自己右手的手踝,思索后极轻的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
“如此看来她上门给我量体裁衣时,刻意询问我诗词中南朝花卉‘寒樱’长什么样子,那都是次要的。她不过是想以此为话题,抛砖引玉,打探我为何会知道那款行文制式。”
韩长生听到此处,不仅皱眉问:
“莫非是......那位琴奢氏掌姓人派她来的?”
谢昭缓缓摇头。
“应该不会,琴奢氏的掌姓人宝珈昨日看到我那几首清词的文风制式时,是没有丝毫异样的。
而且,若真是琴奢宝珈想要试探于我,何不在昨日赏花宴时自然而然的问我寒樱花呢?如此既不会惹人注意,还能亲自观察我的反应。”
凌或蹙眉问:
“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她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昭笑了,她微微挑眉看着他们,道:
“不可能,若是琴奢宝珈当真如此厉害,昨日能全然瞒住我的眼睛,半点异样都不曾漏。那么事后若她想试探,再不济也该派自己本家出身、知根知底、且识文断字的琴奢氏管事来探话——又怎么会派一位绣锦坊的‘黑赛骆’绣娘行事?这不合理。”
韩长生想了想,踟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个姓宁的老绣娘有问题,她借着上门为你量体裁衣的由头,背着主人琴奢宝珠暗藏私心?”
谢昭轻轻颔首,叹气道:
“我觉得十有八九罢。更何况你们别忘了......”
她神色平静的看着他们,道:
“西疆酆斓的高种姓,十三岁以后有将家族徽记纹于己身的习俗——她识字,且毁容,这让我很难不联想,这位宁夫人除了掩藏真容外,是否也是想借此烧疤来隐藏代表自己氏族身份的纹身。”
西疆酆斓高种姓们的纹身,大多镌刻在脸上、后背、腰腹和手臂,也有极少数纹绣在腿上的。
所以......
谢昭垂首笑笑,眼底闪过一抹沉思之色。
这位名叫宁婆的绣锦坊绣娘,真的很可疑啊。
若是她谢昭真的只是一个南朝天宸杏林妙手,那么自然很难发现宁婆的异常。
毕竟西疆酆斓这个国境实在是太过神秘了,大多数外族人都对其了解十分有限。
所以哪怕宁婆问到行文制式和氏族断句符号,若是寻常南朝人一知半解、自然也不会联想到这么多。
但是宁婆运气不好,遇到的偏偏是知微见着、诡思不绝的谢昭。
若是用她的师兄、神台宫大祭司南墟曾经的话来说,那就是哪怕是一只可疑的萤虫飞过她身边,恐怕都会引起她注意的奇葩。
凌或沉默良久,微微出神喟叹:
“我们这才到西疆几日,便有人自己送上门如此重要的线索,让我一时之间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谢昭,好像与你一起查案,许多事情都简单了很多。”
谢昭失笑摇头,淡淡道:
“其实每一条的线索,都非来得唾手可得。如今我们眼前每一步易如反掌的信手拈来,都离不开这一路来有条不紊、步步为营的筹谋计划,机会嘛,那都是留给常备不懈之人的。”
其实,严格说来,凌或这一路走到现在,看似轻而易举的层层拨开了所有谜团,但是哪一步都走的都不容易。
不是计研心算,便是精于巧思。
从夏末时节,敲开汝阳沈府别院的大门;再到昭歌城中几近险难、从不夜城中大公公曾一毒手下逃脱取得的关键性线索;再到北朝邯雍之行广陵城历险、壶卢圣坛解惑;甚至到西疆酆斓设计接近伊闼罗氏掌姓人,后再借此在九大高种姓贵胄面前亮相吸引有心之人观望......
——以上种种,哪一次不是看似轻松随意,但实则哪怕稍微松懈或是出了纰漏,就便会导致结果上的天差地别?
江南嘈嘈明月滩,逢古人心自来难。
不恨心静一如水,等闲相看无微澜。
其实古来人心呐,那还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
而许多诡谲云涌之,其实也都被这些破不开的人心算计层层裹挟缠绕。
可惜谁人又敢豪言壮语、目空一切的坦言,自己当真能堪破一切人心?
昔年那位自诩智绝南朝、颖悟绝伦的“千岁剑仙”,不也在事情与自己在乎之人息息相关时,成了一个心糊涂眼混沌的“睁眼瞎”吗?
不过好在,除此之外,谢昭总是能洞若观火,对人心微妙了若指掌。
毕竟许多年前曾几何时,那个以两仪周易为轴、以天竺佛经为引相伴而生的忖度世间人心的神台宫绝世心法大梵音术、小梵音术,也是神女大人的看家本事。
谢昭心中轻叹。
当年神台宫神女大人智多近妖的缜密判断,如今用来拨开云雾,成为寻找答案的密匙,倒也算不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