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道的灾害对汴京城也有着极大的影响,但作为曾经是那个时代整个世界最繁华、人口最多的超级大都市,汴京城能够通过运河,从南方获得足够他们挥霍和奢靡的物资。
所以即便文人才子与达官贵人们整日里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忧国忧民感同身受的悲痛来,仍旧没能够阻止他们寻欢作乐的热情。
为了声援河北的赈灾,为了振奋百姓民心,为了给国家献策献力,他们必须团结在一起,所以他们要在最豪华的梦神楼不断举办各种宴会,讨论国事家事天下事。
当河北道平叛成功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便开始了通宵达旦的狂欢和庆祝,仿佛赈灾和平叛都是因为他们的夜夜与花魁红粉们“讨论”才感天动地,得来了这一切的胜果。
而圣旨离开汴京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朝廷对今次有功之臣的封赏。
事实证明官家是多么的英明,第七贼苏牧本就是欺世盗名的斯文败类,就算到了河北也是毫无作为,没有尺寸之功,连沾沾光都做不到,如今果是要灰溜溜地回京了!
这一消息一传出去,文人们再度兴奋了起来,这就证明了他们的口舌功夫是多么的厉害。
他们不断讨论着平叛和赈灾,也通过有关渠道递交了联名状,甚至还有人到皇城门口去敲登闻鼓,这一切都是他们这些文人集团的努力,如今取得的胜利,与他们的努力是如何都分不开的,他们的功劳比欺世盗名的苏牧要大太多太多了!
而官家的决定也再次证明,当初他们到苏牧的府门前谩骂围攻苏牧,是多么明智的举动,在结果还未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看到了苏牧不成气候,他们早就知道苏牧绝不可能在这件事里头起到任何一点作用!
这是他们与苏牧之间的竞争,最终在官家的英明和洞察之下,他们取得了完胜!
只是他们都忘了,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曾经偷偷议论过官家如何昏庸无能,朝臣多么的**,可惜现在都听不到这样的声音了。
而官家也确实对他们不薄,许多人在这件事之中声名远播,更有人在官场上平步青云,这一切都在证明,苏牧这个第七贼,只要回京,便是死路!
汴京城已经不再是他苏牧的天下,整个大焱文坛也不再是苏牧的后院,他们虽然没能够在文才上赢过苏牧,却在政治和军事上,将苏牧打成了一条掉毛的落水狗!
在文人士子们通宵达旦的欢庆之中,眼看着年关将至,苏牧和梁师成的队伍,也终于在腊月的最后一天,进城了。
文人士子们忍着宿醉,忍着腰肌劳损,忍着肾虚耳鸣,早早就聚集了上千人的队伍,纷纷走上街头,就为了看一看苏牧如何狼狈地滚回来,他们要高昂起头颅,向苏牧炫耀他们的胜利!
他们本以为这是众望所归,这是民心所向,然而到了现场他们才知道,老百姓的热情并未有想象之中那么高涨。
盖因河北的流民不断往南迁徙,不断带回真实的消息,民间的声音已经不容忽视,苏牧在河北的所作所为,自然还是有人能够见证的。
只是那些高高在上的文人才子们,一心都是庙堂之事,百姓福祉,国家安稳,一心都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要跟花魁红粉们讨论军国大事,哪有时间去探听一下民间的声音?
所以当民众们的眼中竟然露出崇拜和翘首以待,他们愤怒了!
难怪先贤们都是百姓愚不可及,即便大焱的文教已经昌盛到了这等地步,连杀猪的都晓文识字,却仍旧有人抱着可笑的英雄主义,竟然仍旧对苏牧存着崇拜之心,真真是无可救药了!
不过这些文人才子也就上千人,而出城迎接苏牧队伍的老百姓,却有上万人之众,即便是那些整日迎合附和他们的红粉佳人们,眼中也都没有太多的鄙夷,反而与那些百姓一般,充满了期待。
文人才子们更加不明白了,这些红粉佳人都跟他们睡一床,怎么就站在了苏牧那一边?
只是他们都忽视了一个问题,青楼从来都是消息来源最灵通的地方,老百姓都能够听到的真相,她们又怎会不知?
而青楼的烟花女子从来都是最懂得逢迎人心,又怎么可能在这些高傲的文人才子面前,说出关于苏牧的这些真相?
这种事情无伤大雅,谁又会为了苏牧而扫了恩客的兴致?老百姓们可以随意谩骂,但她们却不行,因为她们的生计都要靠这些文人才子的赏银和吹捧!
期期艾艾之中,苏牧的队伍终于入城,老百姓自是欢呼雀跃,山呼海啸,俨然在迎接凯旋之师。
可这些愚蠢的刁民,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极其严重,甚至会影响到大焱立国根本的问题!
宰执大臣与开封府尹等一众高官,代表着当今官家,出城来迎接梁师成和苏牧,他们代表的是官家,是不可冒犯和亵渎的天威,即便如梁师成这样的大奸臣,都要恭恭敬敬地向皇宫方向行礼。
但却有一个人无动于衷,他就是苏牧!
此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竟然一直坐在车上,没有下车来行礼!
难道文教昌盛天下第一的大焱,已经到了礼乐崩坏的地步了么!
在彼此乃至于历朝历代,最尊贵的出行方式是什么?
是鲜衣怒马?
不,那只是虚荣心膨胀的暴发户才会做的事情,真正尊贵而有涵养之人,从来都是坐车,只有低贱的武夫,才会骑马!
不过当他们愤怒地说出这些之时,却忘了他们高中进士,东华门唱名之时,春风得意马蹄疾,身骑白马身披红花,招摇过市。
无论如何,苏牧竟然傲慢到了这等地步,连梁师成都弃车骑马,他却仍旧倨坐于车上,全然没有了人臣人子的礼义廉耻!
文人才子们早已准备好了对苏牧的羞辱,他们纷纷鼓噪起来,然而却没有太多人响应他们,这让他们更加的愤怒!
周甫彦等人已经是馆阁之中的清贵文官,此时并没有再跟文人士子们混在一处,而是列班于迎接的文武百官之中。
按说他们那里才是主战场,只要他们对文武百官们议论起来,群情激奋,苏牧即便不被唾沫淹死,也够言官们弹劾他一万遍!
然而这一次,周甫彦等人却沉默了。
事实上他们很早开始就已经不再去梦神楼,因为随着他们在官场仕途上不断晋升,他们已经拥有足够的资格,去了解一些老百姓和寻常文人士子们无法得知的真相。
在得知了这些真相之后,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苏牧之间的差距,想起当初自己对苏牧的所作所为,那些诽谤,那些污蔑,那些泼脏水,他们根本就没有颜面站在迎接的队列之中,就更别提煽风点火了。
他们完全可以给这些文人才子们宣讲一番,给苏牧辟谣,还苏牧一个清白。
但他们并没有这样做,他们不敢再泼苏牧脏水,并不代表他们就不乐意见到别人对苏牧泼脏水。
而官家在封赏苏牧的这件事上,秉承了一贯的作风,对苏牧的态度更是甚不明朗,这也使得他们有些矜持。
官场上便是这样,决不能听风就是雨,许多事情在上头的意思没有明确之时,千万别站队表态,否则会死的很惨。
所以对于文人才子们这等反应,周甫彦等人也是乐见其成,反正无论如何,遭殃的都不可能是他们。
他的目光越过迎接的大臣们,越过那些叫嚣着叫骂着的文人才子,越过那些激动亢奋的百姓,停留在了街道旁的一座高楼之上。
那里是梦神楼,是汴京城最大的馆楼,也是李师师所在之处。
梦神楼堪称大焱的奇迹,它不是单纯的一栋楼,而是一个建筑群,比皇宫还要高的建筑群!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在商业极其发达的大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一座商业建筑,还是青楼,竟然比皇宫还要高,这简直就是史上绝无仅有的。
但事实却是如此,梦神楼历史久远,仁宗朝之时达到了巅峰,最鼎盛之时一共有四栋高楼相连,每栋高楼都有五层,真的比皇宫还要高!
而仁宗之所以得名仁,自然是因为他是大焱乃至于整个历史上对待百姓和臣子最为仁慈宽容的帝王。
也正是在仁宗朝,梦神楼高过了皇宫,仁宗皇帝非但没有觉得僭越,反而认为这是民生昌繁,国力鼎盛的最佳证明,甚至想要亲自到梦神楼去走一走看一看。
当然了,周甫彦自然不可能去关心一栋早已被削低的梦神楼,他的目光从来都只跟随着一个人,一个女人,李师师。
他知道当初苏牧出征之时,当他带着文人才子集团去围攻苏府之时,李师师也在暗中看着这一切。
她仍旧那么的淡雅清冷,目光却仍旧那么的心不在焉,起码对他周甫彦,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相敬如宾,保持着距离。
而在她看着苏牧之时,目光之中总会涌现出一股少女的媚态和倾慕,虽然微弱,周甫彦却能够清晰地察觉到。
就像此刻,堂堂梦神楼的头牌花魁,汴京之花,甚至整个大焱最具艳名的李师师,彻底放下了身段,与那些艳俗的烟花女子一般,站在窗外,目光凝望着队伍之中突兀之极的那辆马车。
她没有像其他女子那般招摇着红袖,大声调笑,她只是偏安一隅,眉目含笑,静静地凝望着马车上那道身影,就像...就像等待夫君凯旋的怨妇...
这是周甫彦心中永远的痛,如果神女有意,襄王有情也就罢了,可李师师完全就是一厢情愿,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这更让周甫彦感到怨恨!
他对李师师情根深种,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可自己如山如海的情意,却还比不过苏牧的一个眼神,自己可以为李师师守身如玉,可以不惜休妻,再娶李师师为正妻,然而李师师却冰冷拒绝,只是为了默默地凝视一个并不爱她的苏牧!
更让他气愤的是,苏牧明明就不爱李师师,可坐在车上的他,竟然破天荒,朝梦神楼看了一眼,众目睽睽之下,他朝李师师的方向,笑着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