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月比雪月的气温更低,仿佛是冬天发觉自己已经时日无多,所以要最后逞一逞威风。所以有的时候,人们都觉得雨月跟风月该换一换才对,因为雨月的风,往往比风月还要刮得更凶。
双塔大教堂。即使外墙的神术阵挡住了风雪,还是能隐约听见风声呜呜,仿佛哭泣。
妮娜坐在窗边,有些吃力地读着手里的福音书——她在黑莓镇教堂学过一段时间的拼写,但因为牧师井不用心教,所以到现在还是不太熟练。
门无声地开启又关闭,极其细微的脚步声在妮娜背后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声音响起来:“这个字念错了,这个字母在这里不发音。”
“为什么呢?”妮娜的手指按在书页上,“可是在别的词里,它都发音的呀。”
“这个——”面具有些答不上来,“没有什么原因,它在这里就是不发音的,凡是放在词尾,这个字母都不发音。”
妮娜转身看了看他:“你知道得很多。”
面具有些局促地摸了摸头:“没有,也没有很多,就是学过一点……”他是从小就被送进双塔大教堂的,那时候也有牧师教他们读书——当然,先读教义和福音书。说起来,虽然他们是有罪的堕落之人,但教会对他们却很好,像妮娜这样的平民都不通文字,他们却有专人教授。
想到这些,面具就觉得满心感恩,连被注射进药剂时的痛苦记忆似乎都淡化了一些。毕竟如果没有牧师的教授,现在他又怎么能帮助到妮娜呢。
他的表情有点很明显的雀跃,妮娜看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回书上。面具观察了一下她的表情,有些小心翼翼地说:“你要是还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牧师教过我……”就这本福音书,他都是倒背如流的。
“牧师教你读书的吗?”妮娜手指摸着书页问。
这段时间以来,妮娜很少主动发问,而且还是问到面具从前最愉快的那段生活,面具的话就多了起来:“是的,教我的是个老牧师,他对我很好……”
“教堂对你这么好,为
什么那个时候——”想起在地牢里的场景,妮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简直就是折磨,她决不相信真心对面具好的人,会忍心那样对待他。而且,面具当时的样子跟教会宣传的魔鬼十分相似,而那两个所谓的实验者,对面具完全就像对魔鬼一样。
“那是我们的原罪——”说到这个,面具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当时的痛苦无论再怎么感恩,其实都牢牢烙印在心中了,“那时候他们以为我彻底堕落了,所以才用我做试验。反正我要死了,如果能试验出更好用的药剂,我的死也就有价值了。”
当然,后来他没有死,甚至还晋级了。这是主对他的考验和肯定。坚持下去,他一定能够赎尽身上的罪。
嗯,也得感谢妮娜,是妮娜分担和减轻了他的痛苦,才让他熬过那一关。教义里说主会派遣天使来赐福于世人,那么妮娜一定就是他的天使了。
妮娜没发觉面具在偷眼看她,皱着眉毛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那个药剂是做什么用的?”
面具对她知无不言:“帮助我们净化的。不过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能被净化,我们晋级就会更快。”
“那你们是——”魔鬼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妮娜咽了回去,“你们平常做什么呢?”自从地牢里出来,她也没见面具做什么,好像每天都无所事事。
这个问题面具很愿意回答:“我们为主守夜。消灭一切堕落之物。”
“堕落之物?”妮娜看看他,语气有些古怪,“比如魔鬼吗?”
“对呀。”面具没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味,“魔鬼,女巫,男巫,魔兽,所有的黑暗之物,都是我们要消灭的!”
“女巫——”妮娜对这个词儿有些特殊的敏感,“你见过真正的女巫吗?”
“当然。”面具不假思索地说,“长云领那个领主的私生女就是个女巫!”
妮娜猛地抬起眼睛:“长云领?”
“对。”面具以为她不知道长云领的事,还仔细地解释了一下,“长云领的领主一直都没有继承人,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回一个私生女,据说是他跟一
个女奴生的,还是堕落血统。”
“是叫露西吗?”妮娜打断他。
面具稍微有点诧异:“是的。你知道吗?”
这她当然知道。妮娜皱起眉毛:“你怎么说她是女巫?”
“她就是女巫啊。”面具理所当然地说,“她可是个双黑。”
“双黑就是女巫?”妮娜的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们就是这样给人定罪的?”这样干,跟她那个继母有什么不同?甚至还不如她的继母呢。至少玛丽亚是在儿子死了之后,出于仇恨才去举报了露西,而这些人,仅仅因为是双黑就把人定性为女巫?
“不是——”面具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发怒,试图解释,“她用魔药——”
“露西不是女巫!”妮娜一点也不想听他再说下去了。
面具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妮娜怒气冲冲,“她是个善良的人,从来没有害过人!”
“你怎么会认识她?”面具试图说服她,“一定是她欺骗了你。她用魔药害人,我都看到她用来配制魔药的东西了。”
“她害了什么人!”妮娜呼地站起来,“露西绝不是女巫!我就是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得到了神恩,那时候还有人说我也是女巫呢。”
她气得有点语无伦次:“那是有人嫉妒她采到了好吃的蘑菇赚钱,所以才诬蔑她。而且有人给男爵下毒,也是露西发现,才救了男爵……”
面具目瞪口呆地听着,半天才说:“女巫有时候会假装救人,是因为她们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你胡说!”妮娜气得脸都红了,“露西救人,你们还要说她是为了以后害人,那么害人的人又算是什么?连女巫都不如吗?真是可笑!就是因为救人,反而要被送上火刑架?欺辱圣女的主教,倒还能冠冕堂皇地继续做着主教,接受众人敬仰。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这些守夜人,眼睛都是瞎的吗?”
面具下意识地反驳:“你怎么能这么说……”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伊丽莎白推开一道门缝,小心地探进头来:“妮娜——面具大人也在啊……”
“有
什么事吗?”妮娜不想对伊丽莎白发怒,虽然她对这里的人都没多少好感,但伊丽莎白也算是间接帮助过她的,至少她和面具能一起活下来,就是因为她想到了伊丽莎白说过的话。
伊丽莎白有些畏惧地看了看面具,小声说:“妮娜,你是会圣光治疗的对吗?能不能,来帮帮忙?”
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之后,妮娜才知道这座塔里的圣女都是刚刚觉醒神恩的那种,基本都是信徒的水平,也就是身上能浮一层白光而已,很少有人能生成什么具体的能力。就比如说像她这样可以给别人治疗的,整个塔里都没几个。
所以她们真的就只是供给这些守夜人的消耗品而已——尽管竭尽全力地救了面具,但妮娜仍旧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就目前来说,塔里能治疗的圣女,就只有妮娜。当然,整个双塔大教堂,会圣光治疗术的还有好几位牧师什么的,但他们都在南塔,是不会到北塔来的。
妮娜跟着伊丽莎白走进另一间房间,抬眼就吓了一跳,一个圣女坐在床边上,半边脸都是青肿的,额头上还撞破了一块,正在渗血。
“这是怎么了?”妮娜快步过去,抬手轻轻覆在伤口上。白光微闪,伤口很快愈合,连脸上的青肿也消退了一些。
妮娜挪开手。同样的圣光刷过,伤口已经平复,可是那些青紫却没有完全消退,这是为什么呢?
自从觉醒了神恩之后,她在黑莓镇的教堂里也给不少人治过病,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就是圣光对于不同的伤病,效果是不一样的。
她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黑莓镇的牧师,然而那个家伙只说是她能力不够,完全就是在敷衍。当然,现在她也知道了,那家伙早就打着主意要把她弄走,当然不会用心教导她什么。
号称是为主传播仁爱与荣耀,其实嫉贤妒能,唯恐有人与他竞争……
妮娜都有点奇怪,为什么之前她一直觉得,黑莓镇的牧师是位合格的神职人员,按时分发圣水,按时领导礼拜和宣讲福音,每年都为田地祈福……
也许有些时候,当你置身在
外的时候,总是看不清楚,只有加入其中,才会发现之前看到的,也许全是假象。
就比如说,当她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觉得圣女高不可攀,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当她成为圣女之后,才发现其实圣女根本算不了什么,她们就是教会中的贫民,只能任人摆布而已。
主说过的平等,其实井不存在。从前她对露西说过,谁做出更大的贡献,就该得到更高的恩泽,但事实上也许井不如此,比如说,卢卡斯那样的人,又究竟做出了什么贡献呢?
“多谢了。”懒洋洋的声音,把妮娜已经飘得很远的思绪拉了回来,受伤的圣女随手抹了一把已经要干涸的血渍,冲着妮娜笑了一下。
她长得挺漂亮的,尤其是皮肤白净细腻,连个雀斑都没有,这是挺少见的。栗色卷发软软地贴在颈间,一双暗金色的眼睛却给人一种冷且坚硬的感觉,虽然嘴角弯着,笑容却没到达眼睛里。
“尤兰——”伊丽莎白半是心疼半是责备,“你又跟大衮吵架了?你就不能,不能软和一点吗?”
尤兰冷笑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软和一点?他打我,我还要软绵绵地讨好他吗?我又不是狗!”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如果你不要跟他硬来,也许——”
尤兰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不是每个守夜人都像你的守夜人一样。不要总把错误扣到我头上来,我软和了,他就会忘记我从前的事吗?”
伊丽莎白不说话了,沉默片刻才抬手轻轻摸了摸她未褪的青紫:“可是你这样,总是吃亏……”
“反正他轻易也不敢打死我。”尤兰满不在乎地说,显然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把目光投向妮娜,“这是新来的姐妹吗?”
“是的。”伊丽莎白收起忧虑,给她们介绍。
“你跟面具定了契约?”尤兰啧了一声,“他居然还没疯吗?”
“尤兰!”伊丽莎白很无奈,“你总是这样,怪不得会挨打。面具没有疯,他还晋级了。妮娜跟他的契合度很高。”
尤兰没说话,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在说:晦气!
“别这样。”伊丽莎白
轻轻叹了口气,“这对妮娜也是好事。”
“也对。”尤兰笑了一下,“契合度越高,在这里的地位也越高。低等圣女嘛,不就是这点用处吗?”
妮娜观察着她的表情,沉吟着正想说话,房间的木门忽然被大力推开,一个皮肤暗青色的男人大步走进来,一看房间里竟然有这么多人,顿时呵了一声:“又在这儿卖惨了?”
男人耳根处有几道痕迹,看起来像是鱼的鳃一样耳朵也有些异样地支棱着,显然是个守夜人。
“大衮——”伊丽莎白微微皱起眉毛,“尤兰是你的圣女,你们应该好好相处。”
“少废话。”大衮井不买伊丽莎白的账,“既然是我的圣女,我爱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回去服侍你的吸血鬼去,少管闲事。”
他说着,就要走过来拉扯尤兰。
尤兰虽然挺直着身体,但脸上还是闪过一丝畏惧。大衮一眼看见,嗤笑一声:“现在知道怕了?跟你的主教鬼混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他扔到这儿来?”
他已经伸出手,但却被另一只手挡住了。
妮娜站起来,挡在尤兰前面:“你不能打她。”
“关你什么事!”大衮轻蔑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甩手就要把妮娜扔开,但刚抬起手来,从后面忽然伸过一只手,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谁!”大衮一回头,只见面具站在他身后,顿时竖起眉毛,“你多管什么闲事!滚开!”
随着他的声音,面具身周忽然出现了一个淡蓝色水泡,整个把他包围了起来。
“不想死就赶紧滚——”大衮话音未落,一阵滋滋声就响了起来,一层火焰从面具身上冒出来,水泡因为蒸发迅速地缩小。而且这层火焰还一直顺着面具的手臂延伸到了大衮的手腕上。
“你晋级了!”大衮又惊又痛,手腕上浮出一片青灰色鳞片,仍旧觉得抵御不住这股火焰的热度。他刚刚出去了一趟,还真不知道面具竟然变得这么厉害了。
水泡很快就蒸发殆尽,面具吐了口气,反手一摔,大衮就踉跄着退开几步,险些撞到墙上。他狠狠瞪着面
具,又冲尤兰威胁地挥了挥拳头,转身走了。
伊丽莎白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忧虑起来:“这可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尤兰倔强地说,又对妮娜说,“你回去,谢谢你了。”
妮娜抿了抿嘴唇,最终只低声说:“你休息。”她现在已经知道,在这里不会有人替圣女们主持公道,除非圣女们自己能反抗。
但是,究竟怎么才能反抗呢?很显然,守夜人的能力极具攻击性,而圣女们——即使是她,也只会治疗而已。
治疗,为什么圣女只会治疗呢……
妮娜不由得又想起了陆希跟她说过的话。她说治疗要先了解人体,否则可能会适得其反。
适得其反……治疗的反面……
“你受伤了吗?”面具的声音从旁边响起来,妮娜抿着嘴唇看了他一眼:“没有……谢谢你。”如果面具不及时过来,她是一定会在大衮手下吃亏的。虽然他们刚刚争吵过,但面具还是来维护了她。
面具搓了搓手,有些局促:“嗨,你是我的圣女,不用这么客气……你也不用怕大衮,我不会让他动你的。”
妮娜垂下眼睛:“你会像大衮对尤兰那样对我吗?”
“不会!”面具急忙否认,“你救了我,我怎么会打你呢。”
“那么尤兰呢?”妮娜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门,“难道她不是为了救大衮才跟他定下的契约吗?为什么他要那样对尤兰?”
面具答不出来。他还真不知道其他守夜人是怎么跟自己的圣女相处的,毕竟那都是在各人房间里发生的事,有静音神术阵,只要关上门,房间里的动静就没人能听见。
所以他只能保证:“我一定不会。”如果不是妮娜,他现在已经疯狂而死了。他井不畏惧死亡,但如果能活着,谁又想死呢?何况疯狂的死去很可能去不了光明之山,只有活着,才有更多赎罪的机会啊。
妮娜垂下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抬起头来:“但是我还是要说,露西她一定不是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