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迷迷糊糊,方雁南感觉有人在推她,睁开眼一看,房间的灯亮着,顾子期坐在床边。
“我有话想跟你说。”
“太晚了,明天再说。”方雁南淡淡地看了一眼,又把眼睛阖上。
顾子期却不依不饶,用手去掀方雁南的眼皮:“明天你就走了。”
方雁南把他的手拨开:“开春了多买几只鸡,人得有点事做,活着才有精神头。”
想了想,又道:“再买条狗,他年轻时就想养狗,你上学走了不在家,有条狗陪着,他也算有个伴。”
说完,方雁南侧了个身,面朝墙继续睡觉。
“方雁南!”
顾子期血气方刚,情绪激昂,被方雁南的漠视激惹到,借着酒力催发出一股豪情,单膝跪在床上,双手用力把方雁南的身子转过来。
少年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方雁南的脸上。
听到顾子期如此郑重地叫自己名字,方雁南就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
“顾子期,你听好了!就算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但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们之间无论从前还是以后,都只可能有一种关系,就是姐弟!”
“除非你再不想认我这个姐姐了,我们以后见面不相识,老死不往来。”
“你说你会考虑我的!这是你今天自己亲口说的,我都听到了!”
少年梗着脖子,青筋鼓起,眼里喷着火似地瞪着方雁南。
“你闹够了没有!从小到大,谁都可以欺负我,现在是不是连你也要伙着别人一起欺负我!”
方雁南奋力推开顾子期,蒙上被子哭泣。
从下午接徐曼丽的视频电话,看到那瓶男士须后水,她心里就一片羁乱纷繁,顾子期又来添乱,方雁南简直委屈极了。
*
隔天,吃罢早饭,方雁南回屋穿好大衣,一手拎着行李箱,一手拿着一万块钱,走到堂屋,把钱交给老人:“别舍不得花,吃好点。”
老人不肯收,推脱着:“我有,你用钱的地方多,自己留着,把日子过好。”
方雁南有些没耐心,语气也烦躁起来:“她不在了,就你这身子板,开春连地都种不了,你哪来的收入?靠顾子期打工养你吗?他不上学了吗?”
老人这才颤巍巍地把钱接过去,又要递给顾子期,方雁南一把将钱夺过去,硬塞到老人口袋里:“这是给你的,他的我会另外给。”
顾子期带着情绪,拎了行李箱出门去等。
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人,照顾家,给她依靠,反而还要靠她还养家,养他。
这样的自己,确实不配爱她。
老人嘴唇嗫嚅着:“今年过年,还回来吧?”心里盼着她能回来,口吻却是惴惴不安的探询。
“看情况吧。”方雁南像是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又在房里转了一圈。
“要是能抽出时间,把他也一起带回来吧,照片太小,看不真切。”老人越说声音越轻,怕方雁南会责备他的要求太多。
“再说吧!”方雁南心里一阵烦乱,推门出去。
顾子期站在门外,脖子上青筋鼓起,用脚狠狠地一下接一下踢着墙砖。
“你要拆房子吗?”方雁南没好气低斥一声,开了院门,快步往外走。
老人也跟了出来,要去送方雁南,走得匆忙,连棉服都没顾上套,穿着方雁南给他买的新毛衣,在后面追赶她的脚步。
方雁南站下来,转身看向老人,鼻尖发酸:“外面冷,回去把外套穿上。”
老人也站住了,带着些许怯意望着方雁南,却是不肯回屋,生怕他一转身回去,方雁南就走了。
方雁南对老人难得语气轻柔:“我不走,我就在这等。”
老人略作犹疑,看方雁南的表情不像是骗他,这才驼着背,回屋里去穿棉服,因加快了脚步而显得有些踉跄。
方雁南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不只是鼻尖,还有些心酸。
她小时候,老人找了一块木板钉在院墙上,用粉笔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古诗,字迹隽秀峻逸。
她怀里抱着还不满周岁的顾子期,坐在小木桩上。
老人念一句古诗,她就跟着学一句。
他的腰不好,是长年坐在漏风的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落下的病。
但老人教她的时候,总是腰背挺直,仍保持着过去站在讲台上时的严谨师姿。
她很聪颖,学东西快,老人看她的目光里,充满赞许,偶尔会走过来,慈爱地摸一下她的头。
当然,都是在已经去世的女人下地干活的时候,老人才敢悄悄教她算数,识字。
否则,会被骂作是游手好闲,吃饱了撑的。
院墙低矮,村里人经过的时候,看不到墙上的木板,但能看到老人跟她。
一开始,村里人只是调侃。
再后来,她长大了,顾子期也长大了,那些调侃就像下水道里的阴风,越刮越猛,越传越臭。
每每那些话传到女人的耳朵里,等待方雁南的,就是一顿打骂。
老人的背,也越来越驼,人也越来越沉默,望向她的眼神,充满愧疚。
*
方雁南在前面走,顾子期拎着箱子在中间,老人走在最后。
气压如大雨将至时一般低而沉闷。
到了村口,方雁南从顾子期手里接过行李箱,低着头,目光落在老人的脚跟前:“我走了,你回去吧。”
老人站着没有动。
方雁南两手扶着行李箱,又站了片刻,才转身上车去。
她才上车找了个空位坐下,顾子期也跟了上来,坐在她身边:“我送你去镇上。”
少年的语气坚定极了,攥着拳,绷着背,脖子也梗着,一副“你绝对赶不走我”的架势。
方雁南没有说话,把头别向窗外,看到老人绕到车这边来了,朝她挥着手,一脸慈爱的笑容。
眼里刹时起了一层雾,方雁南索性把耳机插手机上,用音乐塞住耳朵,把眼睛闭上,头靠到座椅背上。
乡村小路颠簸,不多时,方雁南的头歪向一边,在窗玻璃上撞了一下。
一只手伸过来,把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
方雁南彻底被戳中泪点。
少年的肩头瘦弱单薄,却是她此时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信赖与依靠。
友情太莫测,爱情太善变,如今还能让她努力去把握的,也只剩下这一点点微薄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