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被抛弃的滋味吗?
就好像心里塌陷了一块,
永远都是一个黑洞,
一但掉下去,再就上不来了。
*
梅姐牵着方雁南的手,走到一棵木棉树下,地下洒落着不少洁白如雪的木棉花。
方雁南松开梅姐的手,蹲下来捡花,捡了一朵又一朵,心里兀自奇怪了一下,怎么是白色的。
小裙子兜满了木棉花,方雁南才站起身来,却看不到梅姐了。
她抓着裙角,捂着一兜木棉花,跑进一家戏院,里面乌泱泱的很多人,找来找去没找到梅姐。突然间一转身,戏院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空荡荡吓得她惊恐万分。
方雁南从梦中惊醒后,眼睛瞪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
梦中的场景,发生在她五岁时。
那天吃过午饭,梅姐正准备哄她午睡,爸爸给梅姐塞了五十块钱,让他们俩出去玩,晚点再回家。
梅姐牵着她的手,漫无目的地闲逛。逛了一会,梅姐找了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通电话的时候,梅姐仍紧紧牵着她的手,不曾松开。
挂完电话,梅姐笑盈盈地,说带她去看戏。
快走到戏院附近时,她看到好大一棵木棉树,一树红花如火如荼。她在地上捡了一朵木棉花,抓在手里。
站在戏院的最后一排,方雁南只能听到“咿咿呀呀”的戏文,跳起来也看不到台上在演些什么,梅姐便把她抱起来看。
台上的人在演什么,方雁南看不懂,只觉得那些古装扮相真好看,就算觉得无趣,她也愿意看下去,她喜欢被梅姐抱着。
大约是要等的人没来,梅姐心情有些低落,早早便带她回家去。
一进门,方雁南听到主卧里传出女人的叫声,以为是妈妈出差回来了,兴奋地跑过去。
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
第二天梅姐便被辞退,家里换了新保姆。
方雁南记不清父母的模样,却仍记得梅姐,脸圆圆的,皮肤细白,说话声音又轻又柔,一笑起来甜甜的两个梨涡。
妈妈总是出差,爸爸没有工作,天天喝酒打麻将。六岁之前,方雁南唯一温暖的回忆,就是梅姐牵着她的手,或者把她抱在怀里。
梅姐被辞退不久,方雁南和爸爸搬到一个又小又破,阴暗潮湿的房子里。爸爸没钱打麻将了,改成打她,因为打她不用花钱,还解气。
*
徐曼丽有十来天没给方雁南约见相亲对象了。
她倒也并不着急,每天早晨起来,煮点粥,就着榨菜吃罢早饭,打开电脑核对淘宝订单,打包要发的快递。
午饭或是喝早晨剩下的粥,要么简单煮碗面,饭后小睡一会,或做一锅手工皂,或切皂,包皂。
之前有段时间,她还做过发簪、木手镯、平安牌之类的DIY小木件。
那时怀孕,做手工皂太辛苦,还要接触精油,没法再继续。
见她闲得手痒,郑逸南就买了一台小型雕刻机,先亲手作设计图,把木料用雕刻机加工成半成品,拿刻刀把棱角修得差不多了,才让她接手过来,用勇士砂纸打磨抛光。
每个款都会做不少,放在她的淘宝店里卖。唯独郑逸南设计的第一支发簪,只做了一支,插在方雁南的头上,是大雁展翅高飞的造型。
郑逸南第一次亲手用这支发簪,为她盘起长发时,她嗔笑,“你不怕我飞跑吗?”
“等南方出生,你这只孤雁,就倦鸟归巢了。”郑逸南当时在她额顶发间吻了一下。
方雁南每每想起,心就痛得一阵阵紧缩,然而若是没有这些往事可以回忆,又该拿什么撑着自己,继续活下去。
这个世界待她如此不友好,也只能从回忆里借几分暖,让她感觉人间尚有温度。
下午如果不想做事,方雁南就去郑逸南的咖啡馆,坐在窗边的沙发里,喝杯特浓漫特宁。还是和郑逸南一起学习咖啡知识时,了解到这是世上最苦的一支咖啡。
她的淘宝店里,现在有徐曼丽店里的一个美导莫莉,帮她当客服,并不需要她操心。但偶尔她也会登录自己的帐号,慢悠悠喝着咖啡,与关系好的老顾客聊会天。
更多时候,她闭上眼睛晒太阳,听郑逸南偶尔与人说话的声音,捕捉空气里他的微弱气息。
离他咫尺,却不能靠近,这种绝望的煎熬,比口中的咖啡更苦。
喝咖啡,大约是她除了吃饭,唯一的生活开支,好在郑逸南只收她很少的钱,说是会员价。这算怜悯,还是出于歉疚想要弥补,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她无力去探究。
晚上,若她仍在咖啡馆里,郑逸南会请她吃饭,她也会回请,不欠他的人情。
若是她回请,郑逸南只点最便宜的两个菜。但若是郑逸南请客,他会多点几个好菜,吃不完让她打包回去。
虽然他并不希望她吃剩饭,但总比让她随便将就着吃,或者干脆饿着肚子要强得多。
也有时候,徐曼丽会打电话过来约饭局,但十次有八次她会拒绝。
郑逸南可以对她心存歉疚,但徐曼丽却不必。人情最难还,何况欠徐曼丽的,还是救命之恩,无论徐曼丽做了什么,她都无法不原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藏在她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秋意渐浓霜如雪,西风渐冷日早斜。
方雁南的日子过得不悲不喜,却也平淡充实。
距离方雁南第98次相亲的十三天后,徐曼丽打了一个电话过来。
“我查了下天气预报,明天大晴,给你约了个优质男,见不见?”
“后天吧!明天有皂要出模,没空!”
“后天?今年这么奇葩的气候,后天那么冷,你还敢穿裙子?”
“反正几步路就到了,冷不到哪去。”
接完电话,方雁南从衣柜里翻出十二件白T恤,挑出荷花半开的那一件,和藏红色的麻布裙,一起挂到客厅的衣架上熨烫。
她相亲只穿这一身装扮,今年的秋,冷得格外早,再过几天,就没法穿着这身出门,这大概是她今年最后一次相亲了吧。
方雁南的第99个相亲对象走进咖啡馆的时候,站在吧台里的郑逸南,把手插在口袋,皱了一下眉。
这男子七头身,站如松,五官比例匀称,棱角分明,气质温和内敛。尤其他那双眼睛,聚着神,凝着气,不似寻常人眼神散漫缺乏力度。
只一眼扫去,郑逸南便心中不悦,怀疑徐曼丽那天晚上,是不是误解自己的意思了。
仅凭那双眼睛,他就知道,这次来相亲的男子,是方雁南会喜欢的类型。
三年前初见时,方雁南便是沦陷在了他的目光中,说他的目光深邃有神韵。
他本是常年做画的人,看什么都聚着光,捕捉细节,专注力自是与寻常人不同。
着T恤红裙,慵慵懒懒走进咖啡馆的方雁南,目光环视一圈,唯见一单身男子,在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背她而坐。不过轻轻一瞥,那个背影竟让她恍了一下神。这背影,与她记忆中的某个人,如此相似。
只是小小一瞬的微妙表情变化,却逃不过画家的眼,郑逸南又皱了一下眉。
方雁南走到桌边时,男子站起身来,非常绅士风度地,左手压在西装上,右手伸过去:“方小姐,你好!我叫叶亭枫!”
“你好!叶先生是秋天生日啊?”
“方小姐果然秀外慧中!”声音浑厚,很有男性魅力。
纤纤素手,盈盈一握,语气淡淡的,在对上叶先生的目光时,方雁南又是一恍神。
站在吧台里的郑逸南,眉头锁得更紧了,在心里把徐曼丽又骂了一遍。
方雁南一落座,郑逸南就拿着点单卡走了过去。
“特浓。”方雁南淡淡的,连头都不抬,目光落在叶亭枫的眼睛上,就再未离开过。
郑逸南把“玫夏”二字划掉时,心碎裂了一地。
她是忘了今天吗?还是想从这次相亲开始,彻底了断他们的过往。
“一杯拿铁。”叶亭枫道,目光投向郑逸南时,恰好捕捉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看到方小姐,让我想起一句诗,净泉照芙蓉,清莲映玉容。”
“有这句诗吗?我没文化,还真没听过。”方雁南声音清明,目光一直望着叶亭枫的眼睛。
“以前是没有,今天才有的。”叶亭枫挑了下眉,再次用眼神肯定他对方雁南的欣赏之意。
方雁南抿嘴一笑,接过郑逸南端过来的咖啡,啜了一口,放在桌上。
“方小姐已经盯着我看很久了,是有哪里不妥吗?”
方雁南睫毛闪了闪,若隐若现的浮出一个清浅笑容:“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人。”
“哦,是吗?那我是该荣幸,还是该哀叹一下?”
“就看你是否介意,相亲对象的过往情史了。”方雁南目光转柔,又浅笑了一下。
叶亭枫爽朗而自信地笑:“我想我不会介意,得到这样一个加分项。”
“方小姐点的是特浓曼特宁?”
“叶先生也很懂咖啡?”
“不过是喝得多了,略知一二。要不要加块糖?曼特宁太苦。”
不待方雁南作答,叶亭枫自作主张,给她的咖啡里加了一块方糖。
片倾,方雁南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她轻瞄一眼号码,把电话挂断,嘴角轻扬,似笑非笑。
“不用接吗?”叶亭枫淡然地看了一眼方雁南的手机。
“隔壁老王打的,没什么正事。”
叶亭枫喝口咖啡,把笑意掩住。
手机再次响起,方雁南又挂断了。
“又是隔壁老王?”
“没,我大表哥。”分明戏谑的语气,面色显得有些不自然。
终究是没忍住,“噗”了一声,叶亭枫笑着解释:“以为是帮你约相亲的闺蜜,打来问情况的。”
方雁南也笑笑,没有作答,但觉此人尚可作聊。
“方小姐可有听人说起过,漂亮与美丽的区别?”
方雁南拢了拢垂在耳边的发丝,侧头间目光从吧台掠过,一手托腮,轻盈一笑,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化妆后赏心悦目的女性,那叫漂亮;以素颜示人,尽管容貌平凡,却依旧能打动人的,那才称得上是美丽。美丽的女性,通常拥有一颗充实而宁静的心灵。”
“叶先生夸人蛮别致的。”这句赞美让方雁南很受用。
“不过方小姐内心充实,宁静却有些不足。”
“怎么讲?”
“你的眼神很清澈,坚毅,但有些飘忽。就像浮萍,心中有方向,却柔弱无力,即使哀叹与心中所愿背道而驰,也只能无可奈何顺波逐流。”
“你是猴子派来的吧?火眼精睛。”方雁南垂下睫毛,掩住目光,手指轻抚自己面前的咖啡杯上,孤雁在湖面上的投影。
叶亭枫端起咖啡杯,观察着方雁南的表情变化,笑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嘛,方小姐的心事,全写在眼睛里。”
“你还看出什么了?”方雁南视线转向窗外,避开他的眼神探寻。
“你睡眠不好,喜欢向侧左睡,夜里多梦。饮食不规律,久坐不爱动。”
这是个什么人,能初见面便对她似了如指掌?
有那么一刹,方雁南几乎确定,对面坐着的这个男子,是与徐曼丽一伙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好巧不巧,她前面约了98个,没有一个适嫁的,偏偏和郑逸南说,想嫁人了,徐曼丽就仿着他的样子,找来这个人。
这三个人,全都是串通好的吧!心里这样想着,方雁南也并不掩饰地把情绪表露了出来。
并没有瞒过叶亭枫的察言观色,他迅速解释道:“我是医生,虽然不是学中医的,但望闻问切,还是有所接触。”
“哦。是哪个科的?以后找你看病,能给走后门吗?”方雁南淡淡地应付着。
“下次见面再告诉你,先留个悬念吧。”
叶亭枫如看穿了方雁南的心意似的,主动结束这次相亲。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喝完杯里的咖啡。
“今天的见面很愉快。如果我约方小姐下次共进晚餐,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我的工作性质比较特殊,可能得提前一两天预约,到时候再说吧。”
“哦,是吗?还没请教,方小姐是做什么的?”
“也留个悬念吧。”方雁南淡然一笑,还置彼身。
郑逸南在叶亭枫最后一次看手机时,他也看了一眼时间,从这男子进门,再到出门,刚刚好两个小时。
这是方雁南在他面前相亲99次,花的时间最长,最有耐心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