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思弦还是颇有先见之明的。 .其实案宗在他车,可要是让吴端知道了,这位今儿晚肯定不睡了。
吴端最近的生活可谓是……想破案了睡一会儿,想健身了睡一会儿,伤口痒了睡一会儿……反正,喝热水能解决的问题,睡眠也统统能解决。睡眠充足得甚至有点多愁善感。吴端算是明白了老妈的那句话:人会闲出『毛』病的。
闫思弦却巴不得吴端的假期能再长一些,最好休息个一年半载。吴端实在是太累了。
估『摸』着对方睡下以后,闫思弦悄悄起身,下楼去车里拿了案宗,偷偷猫进书房,开始翻看。
两人休假的这一个月里,有4起目前未能侦破的命案,其两起正由辖区分局展开调查,且已经有了眉目。
还有一起女『性』被杀案件,尸源尚不明确。
闫思弦最感兴趣的一起案子,死者名为周忠戎,34岁,尸体被发现在一片街边的绿化带内。
发现尸体的是一名清洁工大爷。清洁工在清扫路面时,隐约看到绿化带内『露』出了一双鞋子。
是的,一开始清洁工的注意力全在鞋子,因为那是一双几乎全新的鞋。
待他走到近前一看,才发现雪里埋着个死人。赶忙报了警。
闫思弦犹记得一周前的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所有交警出动去疏导交通。环卫部门也是紧急调动了数千名环卫工人清扫路面积雪。
和往年一样,路面积雪全部被堆进了路旁的绿化带。半天之内,几乎所有道路旁的绿化带里都堆了半人高的积雪。
据发现尸体的环卫工人回忆,刚开始清扫时,绿化带内的积雪虽然也很厚,但还不足以掩盖住一具尸体。
由此推测,尸体是在积雪堆积到一定程度后,被凶手埋进了雪堆。或许,凶手认为这样能瞒过整个冬天。
可是,连续两个大晴天后,气温少有地回升到了零度以,积雪逐渐融化,尸体『露』了出来。
通过对尸体及死者衣物、随身物品的检验,有几个发现:
其一,死者周忠戎的钱包被丢在尸体旁,里面的钱不见了,但身份证、银行卡等物品完好。刑警们在现场并未发现死者的手机。疑似谋财害命;
其二,在死者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些dna检材,疑似是挣扎扭打时凶手留下的,因此,凶手可能受了外伤,但其受伤程度不好判断;
其三,死者后脑有两处凹陷『性』骨折,系致命伤,经法医鉴定,为锤击留下的伤痕。值得注意的是,两处伤口的一处,头皮破裂,另一处皮下出血形状呈长方形,因此可以判断,击打死者的锤子呈鸭嘴状。这是一把形状较为常见的锤子。凶手使用更为尖利的垂头击打死者,而不是使用锤背,显然动手时想置周忠戎于死地;
其四,尸体在雪里埋了好几天,相当于储存在冰柜里。从尸僵、尸斑、腐败情况很难确定精准的死亡时间。法医推断死者是在末次进餐后2到3小时遇害的;
其五,死者左腿自膝盖以下做过截肢手术。他戴着假肢。那是一条已经掉了漆的老式假肢,能看出有些年头了。
在查清了以信息后,分局刑警围绕死者人际关系展开了调查。
周忠戎,退伍军人,是一名汽车兵,一生无数次行驶在鬼斧神工的川藏线。
他的腿截肢,也是因为一次山体滑坡事故。当时他连人带车被压在了泥土下,被挖出来时整个人处于深度昏『迷』状态。
他的一条腿被卡主,长时间血『液』不循环,导致小腿坏死。医生尽了最大努力抢救英雄的腿,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只好截肢。
因为有这次事故,组织照顾残疾人生活不便。其余战士专业或退伍都是不分配工作的,周忠戎却给分配了一个工作。
在墨城下辖的顺县教育局,周忠戎有着一份闲职,他的工作基本是喝喝茶看看报,侍弄一下教育局大院里的花花草草。
这次来墨城,是参加一个可有可无的培训。因为是可有可无的培训,自然派了可有可无的周忠戎来参加。
据周忠戎的亲属反应,出事之前他是个十分开朗热情的人,但自从截肢以后,周忠戎『性』情大变,再也不主动跟人沟通了,眼看着他一天天阴郁了下来。
有段时间家里很是为他的婚事担忧,父母还为他四处张罗过,曾有一个初毕业没有工作的姑娘愿意来跟周忠戎见一面,算是相亲。那姑娘主要是看周忠戎有份旱涝保收的正经工作。
周忠戎言辞犀利地拒绝了,在他看来,如果连结婚都是以同情、凑合和等价交换为前提,那他真的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为此他甚至还以死要挟父母兄弟,大概意思是他这辈子自己一个人过,谁再给他张罗婚事,他去死。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家里哪儿还敢当着他的面提及结婚,即便偶有姑娘愿意了解一下周忠戎,家里怕刺激到他,也只能眼睁睁婉拒。
不过,除了对婚事的抗拒,平日里周忠戎还是很好说话的。
他心肠不坏,别人要是有点什么急事,他很乐意扮演雪送炭的角『色』。单位里的同事对他评价可以用两个关键词概括——不太熟,人不错。
与人为善,并跟所有人保持距离,这大概是周忠戎的生存之道。
刑警们试图找出跟周忠戎有过节的人,失败了。
他独居,爱好阅读和写作,班以外的时间几乎都是将自己关在家里。他在写小说,虽然并不大红大紫,但每月可以稳定赚到一两千的外快。
在他去世后,有些不明情况的读者在他的书评区里催更。
这样一个有点敏感和封闭的人,人际关系自然很简单。可以说,除了相处得不咸不淡的同事,周忠戎再没什么朋友了。
跟旧日里的战友还有些联络,但也仅限于在联络。战友们都已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虽然大家还是会在微信群里忆当年,但对当下的秀晒炫越来越频繁,周忠戎被边缘化了。
这是闫思弦通过案宗能够了解到的周忠戎的一生。
每每在案宗里看到一个普通人带有悲剧『色』彩的人生,闫思弦总觉得胸口发闷。
那是幸福的人从未体会过的沉重。为了保持客观,案宗描述『性』的字很少带有修饰,有种粗犷的味道,粗犷得血淋淋赤『裸』『裸』。
闫思弦拽了拽居家服的领口,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透过气来。
他去楼下厨房拿了一瓶果汁,给自己灌下大半瓶。得缓缓。
要是吴端在,两个人有商有量,不适感能很快转化为破案的动力。此时吴端不在,闫思弦觉得仿佛失去了一个小太阳,周身发冷。
闫思弦搓了搓手臂,又『揉』了『揉』脖子,缓了约莫一分钟,才开始继续看案宗。
接下来,是对周忠戎死前活动轨迹的调查了。
据查,周忠戎这次参加的学习活动,是墨城教育局组织的,意在提高下辖各县教育局职工的素质。
具体提高哪项素质,不清楚,授课内容,不清楚。
倒不是刑警们不好好调查,而是授课老师和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压根也说不清楚。要不怎么是可有可无的学习呢。
对此,刑警们当然也少不了私下议论。『政府』衙门是这样,闲的单位闲死,忙的单位忙死,一线办事的岗位永远缺人,清闲的单位……总得找点事儿干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如组织这种不知道学什么的学习。
这次学习活动在师范大学举行,说白了,是借用师范大学的教室。
至于住宿,则是统一安排在距离师范大学约莫七八公里的一间宾馆。为什么住宿安排得这么远?因为宾馆老板跟组织这次学习的领导有亲属关系。
不出事则已,出了事,这些无关痛痒的小猫腻被曝光,教育局脸很是挂不住。教育局的领导们临时抱佛脚,想要跟公安系统搞好关系,好让案件负责人帮着遮羞,于是急匆匆发出邀请,下次搞学习活动的时候,希望能请到局长赵正莅临指导,并如何遏制校园暴力开展一次讲座。
赵局对这种浮于表面的活动烦不胜烦。不过,这只老狐狸才不会去得罪人,于是他脸笑嘻嘻,一边“无意间”将个别人利用教育局组织学习之便饱私囊的事儿透『露』给了在市纪委工作的朋友,一边应承下了讲座邀请。
对于自己没时间亲自去搞讲座,赵局那是相当遗憾,但他也请教育局领导放心,他一定会派一个得力手下——也是温以诚——去参加。
赵局在用人方面果然有一套,温以诚这样沽名钓誉又好吃懒做的人,自然能跟同类产生共鸣,派他去参加这类单位之间的“联谊”,走过场,最合适不过。
闫思弦正想着这些,书房门开了,吴端探了个脑袋进来。
“你干嘛呢?不睡觉。”
“打会儿游戏。”闫思弦面不改『色』地『摸』了键盘和鼠标。
从吴端的角度看过来,他桌的案宗应该正好被显示器挡住。
“那你早点睡。”吴端道。
“诶诶。”
吴端转身,却没有离开,而是又转了回来,脸带着狐疑。
“打游戏?”
一边自言自语,他一边走进了书房。
闫思弦心里咯噔一声,有心去藏那案宗,却已经来不及了。
“啧,”吴端看到案宗,皱眉道:“我说,你那机械键盘声音大得跟放炮似的,半天都没听见响……还学会撒谎了。”
闫思弦硬着头皮抵赖,“没,一开始真玩游戏来着,然后……那什么,玩着玩着感觉自己太堕落了,看看你,带着伤还成天关心案子,这不是向你学习吗。”
“你少来这套。”吴端拿过案宗,又顺手拽了椅子,坐在闫思弦身边。
闫思弦知道劝肯定是劝不住的,于是从一旁的懒人沙发拿起一条装饰用得『毛』毯,扔给吴端,让他把自己裹严实点,这才将刚刚看过的内容复述了一遍。
吴端点头思索道:“没线索吗?嫌疑人也没有?”
他当然不是等闫思弦给他答案,而是自己动手翻看起了下面的内容。
辖区分局的刑警走访了死者周忠戎的同学们。
因为陂足这个特点十分明显,且一侧裤管空『荡』『荡』的,能看出是装了假肢,同学们对周忠戎印象十分深刻。
据反应,死者周忠戎沉默寡言,在这个临时的班级里,他从不主动跟人亲近,总是独来独往,每天下课后,都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住处。
不过,因为这次学习的住宿标准是标间,也是两人一间房,跟周忠戎同住的“室友”还是反馈了一条较重要的信息:
周忠戎每天下午下课后,先是在师大的食堂吃饭,吃完饭便独自坐公交车回到住处。但他并不是直接回到住宿的宾馆,而是去附近的吧,玩到大约12点,才回宾馆睡觉。
跟他同屋的人曾经此向他搭过讪,问他是不是出去逛了,还问他附近有没有好玩的地方,周忠戎坦然承认自己只是去吧玩。他的室友还在心里嘀咕:这瘸子还有瘾呢。
11月13号,瘸子周忠戎和往日一样,很晚都没有回宾馆,室友以为他是瘾来了要在外面通宵,便没管那么多,早早睡了。
直到第二天,14号早晨,周忠戎都没有回来,室友也没太担心,只是以为这瘸子通宵了一夜,直接去师大教室了——毕竟,那课实在无趣,不少人都在课睡觉。
可是直到课,周忠戎还是没出现。等一午的课都结束了,老师在下课前点了名,发现周忠戎不在,询问了他的室友,也没弄清楚周忠戎的去向。授课老师将这一情况反映给了这次学习活动的负责人。
负责人——是安排大家住进自家亲戚开的宾馆里的领导——仅仅表示等课程结束了要向周忠戎的单位通报,提出批评,并未尝试联络周忠戎本人。
之后的三天周忠戎一直处于旷课状态,但因为后来的课程老师再没点过名,人们似乎集体遗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纵然偶尔闲谈时提起他,也只是觉得这个怪诞的瘸子不知道哪儿玩去了。
没有一个想到过失踪这个词汇。
直到周忠戎的尸体被发现,这次学习活动的组织者才又想到这个人,才终于慌了神。
吴端忍不住骂道:“这群都是什么东西,还知识分子,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