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此前从未后悔过。
从一介凡人,到晋为上仙,成为神之下的最强存在,再到自请镇守苍山三万年,他所行所为,皆发于心,从无后悔。
纵使是当初父母俱丧,亲友皆亡,他也知道这是他们的选择,从被父亲刻意支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隐隐猜到了结局。果然,当他得知消息赶回去后,他的父亲没有半分懊悔,亲友也俱都如此,他们选择了他们心中的大义,选择维护自身支持的皇权,而他江寒,也有自己该走的路。
他离开了那个中州的小国,到整个大陆周游寻仙,这中间,他被傲慢的世家公子驱赶过,羞辱过,但同时,他也结交了真正风度极佳的世家公子。
他们不吝法门,见他有修行天赋便愿将自家法术倾囊教授,只求世间多一位仙人,天下黎民便能够少些苦难。
他被他们的高风亮节折服,后来又与志同道合的朋友创建修仙门派,他和朋友们都满心期许着:一个不一样的修仙世道,不一样的云天大陆。
很快,改变确实到来了,但却不是将一切变得更好,反而是将所有都推向毁灭——神魔大战发生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为何曾经还算温和慈爱的神灵会突然堕落成魔神,只知道一朝之间一切都变了。
神与魔打了起来,他们可以造物的能力摧毁山脉,令海水倒灌,天空变色,大陆黑暗,每时每刻都有人死亡,他们修仙者拼命的救人,可却往往连自己都保不住。
神的力量太强了,尽管他们刻意将魔神逼到了神魔裂谷,刻意在那里交战,可是他们打斗的余波却依旧会令山川动荡。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他只知道他每天都在看着人死亡,曾经一起畅游一起饮酒的至交突然就死了,昨日刚收的小弟子突然便吐了血……
如果能成神就好了,他那时想,若他是神,一定不会只顾与魔神打斗,他会用自己的神力来护住这片大陆,护住这些生灵。
也是这时,他做了此生最得意的事,也是往后余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神魔大战尾声,当创世神降临苍山,重返世间之际,他向神祈求最快的成神之法,求神给予他守护世间的力量。
将《无情诀》交予他时,神曾嘱咐他,那是神族禁术,是祂也不曾修炼过的术法,这法门会令七情最终断绝,但也会给人至强的力量。是否要修炼此诀,还需他谨慎抉择。
他当初只记住了那一句至强的力量,至于七情断绝,他本就修习无情剑道,便也不觉得断情有什么大不了。
得到神血和无情决后,他的修为果然增长很快,不久便突破上仙,此后一万年,他一直在云天大陆四处奔走,与创世神最后救下的神灵云天一起将作乱的妖魔都驱逐杀死。
这一万年,他的无情诀修炼至第六重。而这万年间,他往昔所交的好友也都尽数死了,有些是寿数到了,有些是亡于妖魔,他所收的那些弟子,也都悉数消亡。
一万年,沧海桑田,曾经的上古四大修仙世家尽数凋零,西境白家于神魔大战后不知所踪,东镜南风世家于云历三千五百年被妖魔灭门,南境花家于云历四千年被大妖所灭,唯一剩下的北境北宸世家,也再无世家风骨……
世家时代从此凋零,门派兴起,身为最先创立宗门之人,他受到了许多追捧,可他却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呢?当初跟他一起创立门派的人都死了,他收过的弟子也全没了,如今的天衍派,早就是新的天衍派了。
为了躲避那些频频拜访之人,他向云天提出去苍山镇守。苍山真的是个好地方,地处偏远,毗邻魔族大陆,等闲仙家不敢靠近,渐渐地,他隐世不出,世人也就将他遗忘。
此后万余年,他看着云天在苍山脚下捡了只雪狐回去,又在南境收了桃花妖花无声当弟子,后来还收了月神之子。风花雪月,四个弟子,除了桃花妖,三个都带着神的血脉,哦不,那桃花妖瞧着也很不简单的样子,他当时就想着,这仙主果然比他会收徒弟多了。
跟神扯上关系的都活得长,云天收这四人当弟子,还真不用像他这般担心徒弟死了。不过,这也与他无甚大关系,反正他也不再准备收徒了,这是他曾经的所想。
可是后来,随着无情诀越修越高,他发现自己渐渐将一切感情都淡忘时,他开始想留住些什么。他不记得父母的脸了,也忘了曾经的至交好友,他当初明明那么伤心,可他曾经逃避不敢回想的事,如今却半分感觉也无了,只有拼命回想上好几遍,才能捕捉一抹当初的伤感。
这样下去不行,若他当真无情无欲,又如何去守护苍生呢?继续这样下去,又与当初只顾与魔神交战却不顾黎民的神有什么差别呢?他开始想留住些什么,他尽心打理自己的院子,压抑修为,邀云天来小坐,与走兽飞禽说话……可这些都不长久,他们不属于他,也永远不会为他停留。
其实,无情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曾经那些感情他也快忘光了,他又这样想着。
也就是这时,一只受伤的蝴蝶闯入了他的小院。流光蝶,被捕杀得只剩最后一只的上古物种,去外面就活不了,他当时想,属于他的东西来了!
他将流光蝶带进屋,用仙力为它疗伤,这只小蝴蝶很活泼,总是围着他打转,它在小院里飞舞,整个院子都仿佛明媚了起来。
他早已淡忘的七情又突然回来了,他开始担心小蝴蝶会死,流光蝶本就寿命短暂,纵使可以伴他此刻,却到底太过短暂。若是小蝴蝶能够生出灵智就好了,他开始每日为它输送更多的仙力。
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又许是怜悯这仅剩最后一只的上古物种,小蝴蝶竟真的开了灵智。
当听见小蝴蝶说话的那刻,他辛苦构思描绘好几日的画毁了,可他却只有高兴。小蝴蝶开了灵智就能陪伴他更久,虽他修为近神,寿数绵长,可总归千年是能有的,再不济,他渡它些修为,它也能多伴他几千年。
小蝴蝶开灵智后也就变成了她,她喜欢听他唤她“蝶儿”。他收了蝶儿当关门弟子,完全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什么隐居苍山,又为的什么不再收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