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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刘娥踏入了寿成殿,向着郭熙行礼。

郭熙穿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衣服,手拈着佛珠,坐在病榻上,面带微笑,宛如观音坐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供起佛像,手牛佛珠,有时候还抄抄佛经。她并不见得是信奉这些,但是念念佛经,可以让她乱麻般的心平静下来。念念佛经,也可以让人觉得她是有善心的。所以宫中的低等侍人,都会传言皇后是极仁善的人。

她笑道:“不过是话赶话凑巧了,你坐吧。其实我这里并没有什么事,不过是陪我说说话罢了。你看我这宫里一大堆人且闲着呢,偏官家热心。”

刘娥笑了笑:“我也奇怪,圣人宫中一堆能干人,为什么要我这个笨拙的人来添乱。若我粗手笨脚服侍不好,岂不反惹圣人生气。”

郭熙一怔,听她这话说得毫不驯服,大异往常态度,不由诧异起来。她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竟胆敢这般无礼起来。

她的贴身侍女燕儿见状,忙亲手去倒了药来,端到郭熙面前:“圣人,刚才的药您没喝,奴婢再给你又煎了一贴。”她说到这里,不由地看向刘娥,似在征询刘娥的意见。

刘娥初时不明白,但转眼间就想明白了,的确是有一些人服侍家中长辈主母,这是要亲尝汤药,以表法自己同甘共苦之意。燕儿这样子,显然是给她递出了一个暗示。若换了在从前,刘娥愿意用这样的臣服姿态换对皇后的安心,换取后宫的宁静,而如今,她不愿意。

郭熙眉头一挑,最终还是接过了药,喝了一口就放下了。这药太苦,她已经喝了太多的苦药,而如今,她不想喝了。

她把药汤放下,漱口,却仍然觉得苦味在嘴里没有消去。她素来自持,有些人喝药后要用蜜饯来消除苦味,而她从小就不需要。

但这一刻,她想,以后喝药,要备上蜜饯。她已经苦了太久,而这种苦没有回报,她不想再自苦下去。

她拿巾子拭了拭嘴,看向仍然站在那里不动的刘娥,心下诧异。她在皇帝跟前说了无数的理由就是让皇帝相信她没有恶意,放心将刘娥送到寿成殿去。但刘氏好歹要明白,她这是来皇后跟前侍疾的,怎么就敢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是无视燕儿的暗示。难道为妾妇者,想图个好名声,不应该如奴如婢般地服侍中宫吗?

她说:“德妃,你在看什么?”

燕儿向着刘娥使眼色,哪怕德妃当真恃宠而骄,不肯用心服侍,好歹在她与皇后中间,把碗再递一次,作个样子,也好走过场啊。当真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就不是骄横,而是失仪了。

刘娥看着皇后,很坦率地说:“我在看越王妃怎么不在。”

郭熙怔了一下,微笑道:“我竟不知你与阿阮关系这般要好了。”她当然不会在刘娥头一天入宫就动手的,总要等几日,让大家松懈下来才好。

刘娥摇头:“并不是,她今日若是不在,便无好戏了。我原想着再等几日,可是纵多等几日,结果也是一样,也没必要多等。省得圣人见我又多难受几天。”

郭熙的笑容渐渐收敛,燕儿听出了些什么,脸色也变了。

郭熙变脸道:“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刘娥施了一礼,姿态很恭敬,但眼神却很直接:“圣人这次备了什么?是巫蛊,还是毒药,或是宝剑,匕首?”

郭熙一惊,正欲站起,结果不小心碰到旁边的案几,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整碗药都洒了出来,溅到了她的裙角。

燕儿惊叫一声,忙上去为郭熙擦拭,心中又惊又惧,直瞪着刘娥:“德妃,您这是什么意思?”

刘娥看着郭熙,笑了笑:“你知我,我也知你,再这么绕来绕去,也没意思得很,皇后娘娘,您说是吗?”

郭熙也笑了:“燕儿,你们出去吧,我与德妃说说话。”

燕儿有些不放心:“可是……”

郭熙摆手:“去吧。”

燕儿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却也只能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郭熙反而镇定下来,悠然拂了拂裙子坐下:“你倒是个有意思的人,比我想象中还有意思。”

刘娥也坐下,笑道:“也比你想象中更愚蠢冲动。若换了别人,必是提前准备,直至等着您把事情实施了,再抓您一个正着,是不是?”

郭熙笑着摇头:“我虽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横竖闲来无事,就再听听你到底编个什么样的故事来?”

刘娥看着她:“官家出征时,听说就有人图谋想趁官家在外,假造消息,诅咒官家有失,逼我殉死。可惜我随官家出征,让那人图谋落空。等我一回来,就听宫里流言,说是娘娘病情已经转好,却因为被人诅咒,病情加重。有人想借着这个流言,让我来服侍娘娘时,抖出早就布置好的巫蛊小人。圣人自然是个隐忍大度的人,可惜越王妃不是这样的人,她为圣人不平,会当着圣人的面揪出我来,甚至有可能冲动之下,直接动手杀了我。此计一石二鸟,能为圣人扫除所有的眼中钉、肉中刺。岂非大妙。”

郭熙轻轻鼓掌:“这个故事甚是有趣,不愧是桑家瓦肆的说书娘子。我如今倒知道官家为什么会喜欢你了,你这个人直来直去,真不像一个在宫里生活的女人。”

刘娥的脸色微微一变,想不到皇后竟连这样的昔年隐事也查出来了,当下点点头:“是啊,我若没有官家偏爱,只是一个无宠之人,恐怕在这宫里活不过三个回合吧!圣人是不是一直这般看我的。”

郭熙笑道:“你也想得太多了,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身为皇后,岂敢轻伤人命?”

刘娥直接问她:“那陈贵妃呢?”

郭熙冷笑一声:“风干物燥,难免火烛,汴京城里一年到头,走火的事是常有的,只能说,她命该如此。”

刘娥反问她:“那涂嬷嬷也是命该如此?”

郭熙脸色变了一下,自嘲地苦笑一声:“我不想接受,可我也只能认命!德妃说得这般干脆,倒似很清楚里头的内幕。那你可否告诉我,害死涂嬷嬷的真凶是谁?”

刘娥道:“害死涂嬷嬷的真凶,便是害死陈贵妃的真凶。圣人若能够找出那个真凶来,请务必同我说一声。”

郭熙阴恻恻地道:“看来是没得谈了。”她打了个呵欠,挥了挥手:“我倦了,你去吧。”

刘娥今日同她摊牌,又岂是轻易结束,她并没有走,道:“官家一直很信任圣人,他认为您是个贤德的妇人。可若是知道他的五个皇子早夭的真相,恐怕不知道会怎么样看您?”

郭熙脸色变了,眼中杀气闪过,看着刘娥:“德妃,诬蔑皇后,可是死罪。”

刘娥叹息:“圣人自然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您亲生的三位尊贵的皇子死了,又怎么能允许别的女人生的孩子将来有可能继承大位?可您有没有想过,正是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作损了德行,才令得几位皇子不能延寿!”

她这话正说中郭熙的隐痛,她站了起来,尖叫:“你胡说,你好大的胆子!”她旋即发现自己失态,又优雅地坐下,道:“你是疯了吗?连这样无稽的事,也敢来诬陷于我?你如此肆无忌惮,就算官家再宠爱于你,我这个皇后,也能够以宫规处置于你。”她说到这里,已经是杀机毕露。如今她已经不打算让刘娥活着了,就算得罪皇帝,她也要让对方死在这里。是巫蛊也罢,是下毒也罢,理由都是准备好了的,至于杀死刘娥的这个人,是越王妃,还是她宫中侍女,都不要紧。

她如今只是一个有着亡子之痛的皇后,不管谁杀死刘娥,都只是出于对刘娥暗害皇子,谋算皇后之位阴谋被揭发之后的“义愤”,到时候皇帝再伤心,杀一个侍女不够,那添一个越王妃,想来也是够了。难道还能够废了她这个“多次丧子”“孤苦病弱”的皇后吗?

从刘娥迈入寿成殿开始,她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已经看得明白。

郭熙看着刘娥的眼神,已经宛如看一个死人。

刘娥忽然笑了,她问:“你杀过人吗?”

郭熙看着刘娥,她自然是杀过人的,她手底下有很多条人命了。

但刘娥却问她:“你真的看到过死亡吗?你知道被杀死的人,是怎么样的吗?”

郭熙不禁一怔,本想说,她如何会不知道,二郎死时,因她怀着四郎,怕她伤心,所以涂嬷嬷没让她看到。四郎和二郎,却是在她的怀中死去的。

刘娥却道:“你是没看过的,因为对你来说,死一个人,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就罢了。涂氏杀人,你却是没有亲自动手过的。我告诉你什么叫死亡,我亲手杀过山猫野狸,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手底下死去的时候,都会用尽全力去挣扎,我一刀割下去,先是划破皮,再是血肉模糊,再才是割断喉管,然后是滚烫的血喷到你的脸上去……”她在郭熙的耳边低低地说着,说得极是详尽又是可怖,郭熙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住了,听着她的叙述,也似感觉自己的手底下按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然后就是手底下的温热,和扑面的血气。

她再也忍不住,推开刘娥,呕吐了起来,只呕得刚才的药翻腾上来,从心底到口中,都是一片苦意。整个人呕得蜷成一团,难受已极。

刘娥冷冷的看着,并没有去扶她:“外和内刚,外谦内骄,圣人从来打心底都是不肯让的。太后当时赐下杨良娣,你心绪大受影响,大郎因此先天体弱而没能保住。到怀上二郎,你不敢掉以轻心,又不肯让出位置来。于是便安排侍女戴氏侍奉,得以安心生下二郎。只可惜却不曾想到,戴氏会生下一个更健康的三郎。”

郭熙终于止住了呕吐,她无力地扶榻倚着,忽然笑了:“好故事,继续说啊。”横竖事已至此,两人也算真正撕破脸了,那就让她把话说完吧。

刘娥道:“因着四郎多病,后来府中有流言,说是三郎夺了四郎之气运,这种市井之言,你出身名门,原本是不应该去信的。可是你信了,并不是一个母亲的病急乱投药,不过是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对吗?”

是的,不过是为尊位者的傲慢而已,郭熙看着刘娥,点头承认。在当年,她是逃避的,不想面对的,甚至迁怒于涂嬷嬷的。但如今事过多年以后,她再回想当时的心境,才觉得当时紧守着那种不必要心理负累的自己,是多么的天真与可笑。

“至道三年三月,先帝驾崩的前一天,四皇子终于病重不治而夭折。那天上午,你把所有的人都叫到你的院中布置后事,然后让你心腹涂嬷嬷调开乳娘,将三皇子骗到后苑,推入水中。”刘娥看着她,说。

郭熙冷笑,神态悠闲:“三郎虽非我所生,我却视若亲生。茜草与我小从一起长大,是我心腹。三郎出事,我救他比谁都用心,他死后,我因此而大病一场,你说这样的话,可有人信吗?”

刘娥看着她的神情,越发肯定:“你也许没有指使涂嬷嬷杀人,但你默许了她杀人,甚至在此之后,还继续留她在身边,你也许因为良心谴责而去救三皇子,甚至因此大病一场。可是,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让他的死与你无关了吗?”

郭熙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和脆弱,脸上却是不显,反而更显镇定:“你所说的,只是你的一面之辞。要这样说的话,我也能说,所有的孩子都是你杀死的,因为你自己无子,还想谋夺皇后之位,所以你害死了我所有的孩子,想逼得我伤心失望,一病不起,好腾位置给你,是也不是?”她已经没有耐心了,拂了一下裙子,就想叫燕儿进来。

刘娥长叹一声:“你敢说这样的话,一定是以为自己在所有的事情里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能找出证据来指证你。可是雁过留声,人过留痕。一件事没有证据,两件事没有证据,可事情做多了,再没有证据,也有痕迹留在那儿。三皇子的乳娘虽然出宫了,得了厚厚的赏赐封了口,可是没人会为了赏赐而顶得住杀头之罪的压力。你借释放宫女之机,让帮助涂嬷嬷训猫的桂枝与桃枝出了宫,可是出了宫的人,难道就找不回来了吗?还有涂嬷嬷宫外交好的那个道婆,给她提供无数恶计,都还在呢。”刘娥看着郭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白,最终简直要透不过气来,说出最后一句话:“你可以去问问,她们可还在原处?”这些人,她也是去找过的,却都已经找不着了。她不知道这些人是落入了皇后之手,还是落入了刘承规之手。但是见过刘承规之后,她已经有几分把握,这些人应该是被刘承规控制住了。

郭熙只觉得眼前的刘娥,似已经变成了厉鬼,涂嬷嬷活着的时候,她不屑去过问这些会脏了手的事。而涂嬷嬷死后,她亦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中。她终究是个出身尊贵的名门淑女,有些傲慢的心态,是与生俱来的。有些底层的思维,是她这个层面永远不会接触到,也永远不会去想到的。

是,这些卑贱者的证词,无法让一个皇后入罪。但是,这些事情一旦被人所知,则是足以让她身败名裂,让她被世人唾弃,让她生不如死。

她看着刘娥优雅行礼,看着刘娥悠然而出,她想说留下她,她想说杀死她,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冒这个险。

这一战,她一败涂地。

郭熙看着刘娥迈出门槛,已经一口鲜血喷出。

刘娥迈步走出,眼望长天,长长地吁了口气,疾步而去。

门外的人,听不到门内之人的说话,但是燕儿是知情的,她也在等着郭熙发出指令。但是她没有等到指令,她只看到刘娥出来了。她急忙进去,却看到郭熙襟前都是鲜血,她上前扶住郭熙,却发现对方眼也直了,人也魔怔了,情况竟是比二皇子去世后还更差些。

当夜,郭熙便噩梦连连。

到底是什么样的梦呢,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梦串着一个梦,她不断地逃,却是逃出这一个,又进了另一个。她一会儿看到涂嬷嬷同她说,三郎已经死了,可当她抱着三郎哭的时候,三郎忽然从她怀中起来,指着她说,她是凶手。

一会儿又看到二郎死了,她抱着二郎的尸体在哭,可那孩子忽然变成了更小的婴儿,却是杨媛的孩子,杨媛冲过来要与她拼命。转眼杨媛又变成了刘娥,她同她说:“你做过的事,官家都知道了!”

果然她说着的时候,皇帝就出现了,那些死掉的皇子们,都站在他身后。他说:“我原以为你是个贤妇,想不到你是个毒妇。”

她想辨解,她说她不是个毒妇,她也只是个无助的母亲,无奈的皇后。

可是他后面还是出现了许多人,那些文武大臣们,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一刹那间她仿佛置身市井,那些往来的人,都指着她说她是毒妇。

不,她不是毒妇,她是从小熟读诗书的名门淑女,她是立志要以长孙皇后为典范的贤后,她们在诬蔑她,他们在冤枉她……她不能就这样被拉到烈日下暴晒,受千夫所指,她应该成为天下人的懿范,成为世人顶礼膜拜的贤人,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结果。

她一夜又一夜地做着这样的噩梦,竟是无法摆脱。

那一日刘娥回宫以后,也只对皇帝说,皇后素以皇帝为重,更希望她用心服侍好皇帝。皇帝那日冲动之下答应皇后,不好反口,其实早就后悔了。见她说了这个理由,也不细究,就接受了。

皇后病了几日,寿成殿的都知内官来报,皇帝听了也上心,就召太医问起缘由来。太医只知皇后虽然因为小皇子的死伤心过度而大病一场,有损寿元,只怕也就是三五年的事了。但终究还有希望,且皇后性子强悍,生机未断。可如今的脉象却是生气全无,现在的身体就如一株内部蚀透的大树,多少药下去,也如掉入海中,毫无作用,恐怕就是这几日的功夫了。

皇帝细问原因,太医如何能说得出来,只说是皇后伤心过度,非药石之力。皇帝忧心皇后之病,就令王得一等道士来为皇后祈福。众道士看了以后就道,寿成殿虽是贵极之所,只是皇后神气衰弱,以致于不能克物。当令亲近之人,日夜诵念经文,以通上苍,庇佑心神。

皇帝遂令皇后亲近之人,在她病榻边日夜诵念,又恐奴婢等不足以表达诚意,令后宫曹氏、杜氏、戴氏等人也去轮班。

皇后病了几日,这日渐渐醒来,正是戴贵人在皇后床头念着《太上感应篇》,她表情疏淡,声音平平,念着:“太上曰: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皇后只觉得眼前一片晕眩,定了定神,方从一片朦胧中渐渐看清,门外的暄闹似乎离得很远,唯一在近处的,就是隔着帘子在念经的戴贵人。她坐在床头暗处,阳光斜照进来,她的脸大半在阴影里,半阴半明,晦暗不定,令她面无表情的脸似乎也像一个面具或庙里的泥塑木雕似的。

经文从她几乎没有顿挫的语调中念出来,既遥远又不真实,但却让郭熙觉得恐怖:“……又有三台北斗神君,在人头上,录人罪恶,夺其纪算。又有三尸神,在人身中,每到庚申日,辄上诣天曹,言人罪过。月晦之日,灶神亦然。凡人有过,大则夺纪,小则夺算……”

郭熙正有心病,听了这话,只觉得字字刺心,“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大则夺纪,小则夺算”云云,倒像是故意针对她心中隐事而念的。

但见戴贵人的声音飘摇不定:“夫心起于善,善虽未为,而吉神已随之。或心起于恶,恶虽未为,而凶神已随之……”

是了,她一直对自己说,涂嬷嬷做的这些事,皆是自作主张,而她并没有吩咐她去怎么做,所以她的手是干净的。可这句“恶虽未为,而凶神已至”竟是让她所有为自己辨白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她想起陈贵人,当日她就对她这样说过,于是她却杀了她。

而如今,她竟杀不掉这个当着她的面念经的人,甚至无法阻止。

郭熙嘴唇颤动,她想说:“不要念了,不要念了……”可是她的声音微弱,令人几乎无法听到。

戴贵人如同浮雕面具般的脸似乎忽近忽远,声音似断似续:“是以天地有司过之神,依人所犯轻重,以夺人算,算尽则死……”

郭熙脑海中嗡地一声响,那句“算尽则死”竟似魔音缠绕,在她耳边反复不去。

床帐外,戴贵人正坐着念经。忽然帐内传来一声绝望的嘶叫,郭熙嘶声大叫,拉开帐帘,整个人坐起,直挺挺地看着外面,眼神涣散。忽然口喷鲜血,直挺挺地倒下了。

而此时,皇帝正亲自驾临雍王府,探望雍王元份的病情。

刘娥却静静地坐在嘉庆殿中,泡了一壶消滞化气的药茶,等着赵恒回宫。

一个时辰之后,赵恒回宫。

未进内殿,远远听到走廊上赵恒的脚步声已经充满了怒气,过了片刻,赵恒掀帘进来,刘娥含笑站起来问候:“官家今日探望雍王,他的病可好些了?”

赵恒哼了一声:“不消说起了。有这么一个女人在,四弟的病,还不越来越重了!”

刘娥早料定此事,故作不解:“怎么了?”

赵恒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这才说了今日所见。却原来雍王妃十分悍妒,雍王元份重病,身边竟然连一个侍女也没有,只用些僮仆侍候。赵恒当场暗怒,却碍于雍王病重,不便当着他的面发作,只坐了一会儿,便要起身离去。

刘娥听完笑道:“原来为此事生气,这有何可气之处呢,臣妾有个主意,不知道成不成?”

赵恒问道:“什么主意?”

刘娥笑道:“雍王身边既没有侍女照顾,甚是可怜,官家是他的亲哥哥,不知道倒罢了,如今知道了岂能不管不问。雍王妃敢将雍王身边所有的侍女逐走,可是官家御赐几个宫中女官照顾雍王,谅这雍王妃也不敢将宫中之人怎么处置。如此,雍王有人照顾,官家也放心了。”

赵恒点了点头:“这倒也罢了,就依你的主意。”转念一想,怒气不息道:“当日朕未登基时,便听说此人悍恶,王弟身边所有侍女,略亲近些,都会被她鞭杖而死。近年来不闻她的恶行,只道她年纪渐长晓事些,谁知道依然如此不堪!”

刘娥淡淡笑道:“官家做了天子,日理万机,哪里顾得来这些寻常家长里短的言语,自然是到不了您的耳边。人家或看雍王的脸面,或以为她是皇储的生母,许多事不敢说不敢传的,这人种种可笑的不堪的事儿多着呢!”

赵恒挑了挑眉:“哦,还有什么更不堪的事情不成?”

刘娥早令雷允恭等人退下,这边喝了一口茶,才闲闲地道:“臣妾也只敢告诉三郎,听说雍王妃自恃是皇储的生母,俨然以未来的皇太后自居,背地里把自己衣服器皿上,都偷偷弄上皇家的龙凤式样,底下人不许称她为王妃,要称她为娘娘。她还纵容府里头自己娘家的人,私下里结交大臣,如今就开始封官许愿,说将来允让这孩子做了皇帝会如何如何……”

赵恒脸色大变:“反了反了,这是结党谋逆。哼,朕还没死呢,她是不是现在就想咒着朕早死了?”

刘娥叹了一口气,道:“臣妾只愁,将来她自恃着嗣子生母的缘故,插手朝政,弄得母党专权,天下岂不是要大乱了!”

赵恒收敛心绪,冷静道:“这件事朕会处理好的。她自恃为嗣子生母,已如此嚣张,将来若嗣子真的继位,她岂不是要插手朝政,弄得母党专权,天下大乱!太祖太宗传下的江山不能让一个女人这么糟蹋了。如今元份病着,且再容她几日罢了!”

刘娥劝道:“官家心中有数便是。只是,也不要太过了,毕竟是嗣子生母。”不是她要下手,而是纵是皇后拿越王妃做棋子,却也要她自愿入局。她不是自称将门之女,闺阁中也能杀伐决断吗?她既然不给自己留后路,她也不必怜惜她。更何况皇后到了此时此刻,还想着对付于她,她焉能没有一点反应?皇后要以越王妃为刀,她说先折了这把刀,倒要再看看,皇后还能有什么后招。

赵恒脸色铁青,自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道:“朕知道了。如今元份病着,且再容她几日罢了!”想到这里,更是不甘:“若当日皇后好好照料佑儿……朕但凡还能有一儿半女……又何至于受此妇闲气。”他的心中,不是不怪皇后的。皇后“贤德”的面貌虽能够让他迷惑一时,但他毕竟是个帝王,对人对事,不止是观其言,更要察其行。先是宫中除了皇后之外其他人的孩子都没活成,而皇后体寒,生的孩子先天不足,也是他从太医院早就得知的。若是皇后当真贤德,就不会让他如今再无一个孩子能活下来。只是如今皇后丧子伤心病倒,他也不忍在这种时候去苛责皇后,但未免更寄望于刘娥。

刘娥叹息一声:“也是臣妾无用。”

赵恒见勾起她伤心事,忙安慰于她。

刘娥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改了话题:“三郎看着好像很累。”

赵恒长叹,澶渊之盟虽立,后续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准备着打大仗,如今虽然说已经订约,但是边境上的防备不能松懈,还要准备开互市,整个北境要劝流民返乡,恢复耕种。财政上要筹措,地方势力要调整,银夏那边的武备也要重新安排。还有与党项、高丽、吐蕃等也要重新调整使者……

刘娥劝他:“官家已经在朝上够累了,后宫的事,就不必操心了。你放心,我与皇后都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赵恒点头:“我知道,有你们在,我也放心。我以前看前朝后宫相争,只觉得心累。连枕边人都活成那样,还有什么意思呢。”不由发起牢骚来:“赵恒:都说红颜祸国,以我看,还不是帝王自己欲望膨胀,所以才会令得身边的人投其所好,不择手段。”

刘娥安慰他:“三郎宅心仁厚,自然不会有这样的危害。”

赵恒握住她的手:“朕从来就没想要有什么后宫三千,朕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就是与心上人白头相守。朕无法给皇后以同等的感情,能给她的只有尊重和保护。其他的人,就顾不上了,朕也不会给她们虚幻的目标,也唯有希望她们能够自己想通。”

刘娥看着赵恒,多少次许多话到了嘴边,可见了他,又不忍说了。他是个宅心仁厚的君王,是个宁可压抑自己也要温柔待人的好男人。如果他要是知道,皇后的真面目,他会怎么样呢?

她不忍看到他的失望、他的痛苦、他对人的信任和温柔被打碎。她默默地想,她会守护着他的愿望,守护着他的安守,也守护着他想守护一切的心。

三千宠爱在一身的帝王易得,而只愿得一心人的帝王,却是千古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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