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渊静静听着,越听越是惊奇。
祁松的二舅一生可谓跌宕起伏,历经苦难,却又像是在苦难的缝隙里跳舞。
他在初中时发高烧,屁股上打了四针,应该是药物过敏,不幸变成了残疾。
然后,他再也不想回到学校。
老师劝了三四趟,也就放弃了。
后来他自学医书,可是没能找到治疗的办法,只知道这辈子是彻底瘸了。
他在家里看了两年天,然后开始学木匠活,给生产队做板凳。
一天做两个,一个一毛钱,可以养活自己。
后来他遇到改革开放,游走在镇上的各个村子给人做木工,随后又去了京都。
那时候他的一个堂弟在京都当兵,二舅作为家属住进了部队,没想到居然混得风生水起。
营地里的柜子、桌椅,大多是他打造的。
他也成了营地里的座上宾,大领导们也都给他面子,还喊他一起搓澡。
再后来,他又回到了村子里,两个妹妹出嫁,他亲手打造了结婚时的所有家居。
每一块木板,每一颗钉子,每一根装饰条,每一道面漆……
不久后,他领养了一个孤儿,叫做宁宁。二舅他拼命赚钱,为了养活宁宁和大松他姥姥。
总之,故事的内容很多。
到了近些年,大松他姥姥已经80多岁,二舅时常骑着三轮车,带她出去逛逛,看看这世界。
经常他在一旁做着木匠活,姥姥就在一旁坐着。
然后他还学了凋刻、针灸、算命等杂学,渐渐成为村子里的名人。
大家有什么困难都找他,修电器、修家具、看病、搞装饰,都可以找他。
他还用木头做胡身,电话线铜芯做弦,竹子做弓杆、钓鱼线做弓卯,抓了斑锦当皮,做了一柄二胡。
二舅总有办法。
最后,姥姥还是走了,留下二舅和宁宁两个人。
他就搬了回来,回到黎村。
祁松有时候会遗憾地问他:“二舅,你是生不逢时,如果当年你没打那四针,应该也受国家的栽培,现在名扬天下,成为了一方人物。可惜,太可惜了。”
但是二舅只是笑笑:“没想过。”
他在坦然地面对自己的人生,所以他很快乐。不过他只是村子里第二快乐的人。
杨渊知道,梨村里还有一个树先生。
第一快乐的人是不需要对别人负责的人,第二快乐的人就是从不回头看的人。
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
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二舅在挣扎与困顿中表现出来的庄敬自强,令人心生敬意。
祁松说,二舅的床下还有一个几十年前的笔记本。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他摘抄的一句话: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他的眼里,人生只会通向一条路,那就是——胜利!
杨渊听完,大受触动。
这是他在浮躁的城里,所不可能知道的另外一种人生。
但是这种人生却能令城里的所有人茅塞顿开,在困顿中扬起头颅,重新思考生活的意义。
“大松,我现在开的是传媒公司,就是在收集和宣传有价值的故事。我能不能把这个故事报道出去?”
杨渊忍不住问道。
他觉得,这就是自己在找寻的素材,这样的故事不应该只被自己听见。
祁松笑道:“当然可以啊!不过,不要出现我们的名字和样貌,我不希望二舅的生活被打扰到!”
杨渊又与他讨论了一些细节,达成一致意见。
“这次回来,看来是不虚此行。”
不一会儿,祁松回去忙活地里的事,杨渊也领着小侄女回家。
老妈见到他噼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让你带会儿圆圆,怎么回事,全身弄得都是泥!”
圆圆就是小侄女的小名。
杨渊很是无辜:“小孩子玩嘛,哪有不弄脏衣服的,我小时候不也这样?”
老妈生气:“等你生了娃,看你怎么带!到时候衣服脏了都是你洗!”
杨渊连忙告饶:“妈,我还没考虑那么远的事!”
姥姥听见,笑道:“杨渊,你最好快点生,这样姥姥我还能看得见。”
杨渊顿时不敢说话了。
晚上,他打开手机,回顾今天听到的故事,点击创作者服务中心的“一键成片”,开始制作视频。
须臾,他预览了一遍,十分满意。
选中,发布!
……
深市,松海区。
李俞是一名社畜,一直忙活到晚上21点才下班。
回家的路上,领导又在群里@他,让他把做好的第三版企划方案再修改修改,今天一定要发给大领导。
没办法,他只能在地铁上打开笔记本,开始修改稿件。
此时地铁上还有很多像他一样,加着晚班,拖着疲惫身体,往租住的狭小隔间回返的人。
“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毕业来这儿三个月,加起来只有七天没加过班……每天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什么活都丢给我干,领导给我打的分还是小组最低的,当着所有人的面训我,就跟训条狗一样。妈,我真的好累啊……”
李俞抬头,发现不远处有一名女孩在啜泣。
她显然在打电话给家里的时候,忍不住情绪崩溃,打着打着就哭起来。
地铁里的其他人不自觉的让开一点位置,试图离她远一点。
李俞出了地铁,掏出早上还剩下的半袋面包,当做晚饭兼夜宵啃了。
背后的公交站灯箱上交替滚动着地产和医美整形医院的广告,有拾荒的流浪者在站前垃圾桶里翻找。
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我毕业之后就来到这里打拼,如今一年比一年苦,钱却没攒下多少,我真的来对了吗?”
李俞这一刻突然觉得有点迷茫。
曾经的他对历史地理、哲学自然还很感兴趣,现在的眼里却只有kpi。
专家学者们总是一天到晚在网上鼓吹短视频、快餐文学、垃圾手游,正在毁掉国家的未来。
可是他们又总在无意间忽视掉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李俞想逃离这一切,却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
回家种地吗?
加班加出一身职业病,还能扛得起地里的锄头吗?
或许最理想的去处就是考编吧……体制才是这个世界的尽头。
可是回乡就真的好吗?
那种被困住的感觉只是在城里有,还是无处不在的弥漫在这个世界里?
在这个繁华的都市生活越久,他越觉得每个个体其实很渺小。
社会就像一种巨大复杂的机器,而他们每个人都是其中一颗不起眼的螺丝钉。
没有人在乎一颗螺丝本来想成为什么样,绝大多数人只是被粗暴地塞进并不适合自己的螺口中。
然后,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投入到生产与再生产的无限循环中。
直到被打磨得血肉模湖,彻底被嵌在那处缺口里,再也无法动弹。
手机铃声把李俞吵醒了,是领导又在催促第五稿方案。
他突然不想写了。
“这种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他摆烂地掏出手机,打开短视频,试图平复此时汹涌的emo。
但是刷得越多,越是衣着暴露的美女,勾动着他这种本就体虚、还找不到女朋友的单身社畜。
“麻蛋,都是什么烂东西!”
他一怒之下,就想卸载掉快音平台,但是又有些舍不得。
万一以后想看的时候,找不到了怎么办?
大数据会怀疑自己的取向的!
李俞又刷了一下,突然出现一个与众不同的视频。
#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
李俞的手顿住:“精神内耗!说得好!现在的我不就是在精神内耗,也在身体虚耗吗!”
他鬼使神差地点开查看。
视频内容出乎意料的长,入目是一个破旧的村落和一个瘸了腿的老人。
“这是我的二舅,村子里曾经的天才少年,这是我的姥姥,一个每天都在跳popping的老太太。”
“1977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二舅正是十八九岁。如果不是当年发烧后的那四针,二舅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成为了一名工程师。”
“十几岁的二舅躺在床上,再也不想回到学校。老师们三次登门相劝,二舅闭着眼睛横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像一位断了腿的卧龙先生。”
“第二年,二舅扔掉了手册,从床上爬了下来,呆坐在天井里望天,像一只大号的青蛙。”
“第三年,二舅不看天了,看家里来的一个木匠干活,跟着他学做活。”
“年轻的二舅领养了刚出生的宁宁,二舅拼命地在周边做工赚钱,大部分时间都把宁宁寄养在了大姨家里,很少陪伴她。”
“宁宁小时候经常被人在背后议论不懂礼貌,一个被抛弃了两次的小孩,对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礼貌呢?”
“二舅掏光了半辈子积蓄给养女宁宁买了房子,却开心得要死,这就是中国式的家长,中国式的可敬又可怜的家长,卑微的伟大着。”
“几十年过去了,故人故事无疾而终,到现在什么也没剩下,只剩了一笔烂账,烂在了二舅一个人的心里。流了血,又长了痂,不能撕,一撕就会带下皮肉。”
“姥姥现在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也不是很想活了,有一次甚至已经把绳子挂到了门框上。中国人老说生老病死,生死之间何苦还要再隔上个‘老病’呢?”
“看着眼前的二舅,总让我想起电影《棋王》里的台词:‘他这种奇才啊,只不过是生不逢时。他应该受国家的栽培,名扬天下才对,不应该弄到这么落魄可怜。’”
“遗憾,真的太遗憾了。”
“可是遗憾谁没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时候才发现,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一直在遗憾过去的遗憾。遗憾在电影里是主角崛起的前戏,在生活里是让人沉沦的毒药。”
“我京漂九年,也曾有幸相识过几位人中龙风,反倒是从二舅这里让我看到了我们这个民族身上所有的平凡、美好与强悍。”
“我四肢健全,上过大学,又生在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我理应度过一个比二舅更为饱满的人生。”
“但是我的路又在哪里?”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看着看着,李俞就突然哭了。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一直坚强的内心,被一种至强的柔软所贯穿。
“是啊,我的路又在哪里呢?视频里半句没说苦字,但是二舅的一生却真的很苦,于苦中作乐而不知苦。”
李俞喃喃想道。
视频上刷过网友们的评论:
@明月精分:小时候,老天爷跟二舅开了一个玩笑,二舅却笑了老天爷一辈子
@平和:有些东西大家知道,不敢说也不敢写,当年的少年已经老去,往事只能随着黄土掩埋
@黄世贤:苦难的意义,不是击溃你,让你看到美好的消亡;苦难的意义,让人看到苦难之外还有美好,那美好也是可以触及、可以抓在手里的
@一剑西来: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楚生活的真面目后,依然热爱生活
@秋游:想起《十三邀》里一段有关抗战的话:在一路逃亡的过程中,看见中国老百姓,就知道中国绝不会亡。这些可敬的老百姓,这些不亡的民族魂,就应该是二舅这样,在泥泞的生活中硬是走出来一条自己路的人
@飞鸟:无法言说的观后感,内心平静又汹涌
@加冰五分糖;楼上的让我看看汹
@陆大胖:当我们放慢脚步,回眸记忆中的二舅们,或许精神内耗就没那么高了
“……”
一句句感同身受的评论,戳在李俞的心里。
“不管这个故事是真是假,他都让我涌起了一份对生活的期望。再苦的路,总要走过去才能见甜。”
李俞擦了擦眼泪,搬出笔记本。
“如果再有第六稿要求,这份工作我也该考虑换换了。”
他在心里决断道。
很快,他就将第五稿改完,给领导的邮箱发过去。
这次再也没有回复,兴许是领导已经睡觉了。
李俞总算舒了口气,他一边往租住的房子走,一边在评论区打上两行字。
“我总是抱怨生活太难,可是看了二舅的视频,我才知道世事沧桑,悲催的人何止我一个?”
“我也想过‘向前看’的人生,不畏艰难,去争取胜利。”
他看一眼视频发布者,是“小羊说事儿”。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