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问己和天锋这时候保持了沉默,肚子里不由得同时说一声:该。
修道之初那么轻轻松松的弃人而去,就让他功德圆满的时候,因为同一个灵魂脱身不去。
“为何来找我俩?”天锋问,他们之间只能算是彼此认识,恒宇和广岚仙门的关系才更近。
“因为我不想让谷离知道。”就像他知道这二位八成在肚子里说他活该一样,他也知道自己在广岚仙门一样不受待见。对广岚仙门来说,谷离是凡人也是他们自己人,他是一线飞升的前辈,却是外人。谁看着他,脸上都写着四个字:自作自受。广岚仙门教导徒弟都拿他当反面例子“看见那恒宇没有?毫无责任背情弃义就是他那样的,就算侥幸可到飞升,也要把债还完了再说。”
现在距离谷离阳寿耗尽其实还有百多年的时间,当初和神志不清的卢玳在海上漂,他真的吃了太多的好东西全职业武神。可惜人的身体承受有限度,谷离的情况就类似于已经到达凡人的极限了,这些年恒宇不是没有给他找来其他天材地宝,甚至广岚仙门的木精也让他弄来了核桃大小的一块,可是没用。这些东西只是让谷离越发不老,现在看起来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却已经没办法让他进一步长生了。
想遍了天材地宝,大概也只有大欢喜长乐洞天里的长生果能得一用了。
“为何不想让他知道?”
“我不想让他觉得欠了我的。”恒宇的表情又苦又黑,这些年的相处,他对谷离的在意,让他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真如着了魔一般,可他自己又明了不过是心之所向而已,“若能自大福地归来,在下自有厚礼奉上。”
关问己摆摆手,即将飞升的恒宇家资自然颇丰,但他和狐王还看不在眼里:“长生树在大欢喜长乐洞天里乃是有主之物,你我前往,是否还有果子挂在树上也未可知。”
传说中长生树五千年一开花,五千年一结果,一次结果多不过二十,少则只有四五。每枚果子可延寿两百。有欢喜国以长生树所在之处定都,国中无论仙凡都无忧愁,欢笑而生,欢笑而逝。
不过芸怀东洲又有传闻,说那地方比大天魔修罗洞天还要邪乎,无元婴期的修为,闯进去就是找死。即便是元婴老仙,前往大欢喜长乐洞天,也是九死一生。具体怎样,传闻中虽并未多言,不过修士大多是宁可信其有,也确实有许多不信邪的修士去了之后再无音讯。那里又没什么修真所需的珍贵之物,渐渐就被修士们敬而远之了。
所以就算是恒宇都不敢单身前往大欢喜长乐洞天,因为对那里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
“总得试上一把。”
“恒道友,我只能对你说一声抱歉了。”天锋对恒宇摇了摇头,“如我是独自一人,或许会陪你走这一遭,可我为一族之王,要为族人考虑。”他可以冒险,前提,就是为碧乐丘小福地全族利益的毛线。或者,请他帮忙的是关问己,或者卢玳,他大概会答应。和恒宇的交情,还没到让他涉险的程度。
“那还请二位帮我保密。”恒宇略有些失落,可也理解。
关问己和天锋都道自然,恒宇拱手拜别,看他离开时的方向,并非是卢国都城的,该是去找其他人了。
***
在与关问己和天锋见面后三年,恒宇出外游历。
又过了二十年,谷离在一次前往广岚仙门后,抱回了一个一岁大小的孩子。这孩子其实是广岚仙门一对道侣的后代,生来却并无灵根。原本这样的孩子到了两岁就要被送到山下去,交给凡人抚养的,没想到却和谷离意外的投缘。他也不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孩子了,只能说缘之一字真的极为奥妙。
将孩子取名谷于今,谷离将之带回了卢国,对旁人说孩子母亲已经死于难产。
七十多年转瞬便过,如今卢国皇位上坐的,已经是谷离的曾孙。
这日,传闻为卢国开国皇帝隐居处的广闻宫,突然迎来了一辆辆马车,卢国皇室有一个算一个,上到白发老翁,下到怀抱的婴儿,都聚集到了此处。不过他们却只能守在此处的正殿外,此时正殿中,只有广岚仙门掌门荆岑,碧乐丘小福地狐王夫夫,再加上开国皇帝谷离三人一妖而已。
谷离面貌依旧如同青年,但一头青丝早已变作白发,且面色晦涩黯淡,分明是命不久矣。
“麻烦三位了。”虽然几百年前遇到某“仙子”的时候他惨了点,后来被卢玳带着跑去荒岛做野人的时候也无奈了点,但是,那之后,他的人生就只能用幸运二字来形容了,唯一可惜的就只有——“可惜……没能得到你回来……”
方才还神志清晰的人,转瞬就迷茫了起来,只是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便已经失了生气神箓。
寿元既尽,半刻不等。
虽然与这位凡人君主的交情并无太多,可在场的三位多少还是有些感慨,尤其关问己和天锋,下意识的握住了对方的手。
若是自己出门在外时,自家道侣遭遇了不测,只能独自一个步入死亡,该是何等的寂寥孤单。待自己归来,再也见不到道侣的音容笑貌,只余一具冰冷的尸首,那又该是……同时打了个哆嗦,这事还是不要多想了。
正要叫其余皇族进来收敛尸首,突然,三人一同看向一个方向,三道遁光闪过,室内已经没有了他们的踪影。
——竟有人在百里之外飞升!最近广岚仙门中并无人渡过天劫,五人渡劫,又为何有人飞升?还未到,其实天锋他们的心里却隐约已经意识到了是谁,不过,却又那么点不愿相信。
百里之遥,于修士来讲不过转瞬即至。不只是他们,周围州县的妖修官员,大福地内广岚仙门的弟子,也已经相继到达。
飞升之人,也不出天锋他们的预料,正是恒宇!
“你既在此,为何不去见谷离?”恒宇八成方才就在卢国都城附近,他应该是意识到即将飞升,急匆匆跑出来的。可既然如此,他为何不见谷离一面,任由自己的爱人独赴黄泉?
恒宇闭着眼,并未作出任何回答,面容庄严肃穆,真仿佛是个再也没有了七情六欲,不识人间烟火的仙人。
“呵。”关问己此时冷笑一声,“原来如此,这人真是呆傻至极。”
“?”荆岑不解。
“我实在不愿看他就如此飞升。”天锋也说,声音一提朗声道,“平宗(谷离儿子的谥号)的名讳,倒过来是什么?!”
恒宇猜到这些人会对他说些什么,他不愿听,不愿看,不愿说,但飞升时身不由己,只能听着。对谷于今,恒宇痛恨非常,听了天锋的话,却下意识的想了一想。
于今,今于,这……
眼睛猛然睁开,过分震惊的脸看起来近乎于狰狞。
“不!怎么!”
荆岑顿时也明白过来了,恒宇该不会是回来后以为谷离在他离开时移情别恋了?所以干脆不见,就这么等着谷离步入死亡,自己飞升。
这么简单啊,今于不就是念宇?只要是稍微知道他们俩的关系,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出来,这是再直白也不过的表白了。
恒宇在接引的光柱中挣扎了一番便停下了动作,挣扎并无用处,谷离如今已经步入了轮回,即便转世,也已经不再是现在的这个人了。他自己正步入仙界,不再继续被原界的轮回因果所牵扯。
再次闭上眼,睁开眼时,仙灵之气在周身涌动,荆岑、天锋、关问己以及其他人修妖修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陌生的仙人向他飞来。这本该是他毕生所求之事,如今事成,却觉得……
接引的众仙面上含笑奏起仙乐,今日这位飞升的仙人仙元涌动,根基扎实,端的是个好苗子,都动了拉进自家的心思。可还没到他跟前,众仙脸色都是一变,速速四散遁走。
“哈哈……哈哈哈!”恒宇笑,听入耳中却如杜鹃啼血,让人悲伤难抑。接引仙人的修为都并不高,甚至有不少被恒宇所感,呜呜痛哭了起来。
“仙友莫要冲动这个王妃很米虫全文阅读!”有修为略高的仙人发出暗含音攻的喊声,意图唤醒恒宇。但恒宇并非迷失了心智,又何谈唤醒,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声浪所及之处,草木摧折,灵兽走避,接引仙人们也不得不抱头鼠窜。
恒宇的笑声越来越低沉,也越来越悲凉,在场的仙人已经没有不流泪的了,甚至于都没有仙人敢回头,就怕被迷了心智,也跟着这不知道犯什么病的新近仙人一般发起疯来。
蓦地,笑声戛然而止,一股巨大的冲力将所有逃遁的仙人都顶飞了出去。这时才有上位仙人闻讯而来,可看到的只是一地狼藉,以及泪流满面一身狼狈的几十小仙。那新近的仙人,早已经自爆仙婴,灰飞烟灭……
数千年后,仙界还有无数仙人说起这事,毕竟实在是稀奇。仙人在原界修炼数千连,不就是为了一日登天吗?结果刚到了仙界,就自爆,即便是仙界多少年来,也只有这么一件而已。
广岚仙门后来多有弟子飞升,闻听这消息之后,多少就知道了这人是谁。虽然心中唏嘘,但其中因果并未有谁说与外人听。虽大多错在恒宇,但如此悲哀之事,还是不要做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吧。
***
这些仙界之事,芸怀东洲的众人此刻自然不曾知晓。
不过,明明有前辈飞升,广岚仙门也是头一回不曾欣喜庆贺。在见到恒宇飞升之后,便各自散去。
天锋和关问己并没着急遁走,他俩在天空中铺开云朵,慢悠悠又毫无目的的飘着,大半个时辰之后,竟然发现又飘回了恒宇飞升之处。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天锋忽然问:“我……若是突然有了个孩儿,你会如何?”
听他一问,关问己也被从沉思中惊醒,他思索了片刻,突然一笑,继而抬手捏住了狐王的脸颊,拉扯了两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忽然摸着自己被拉的脸,也笑了。
想这些事情作甚,简直就是庸人自扰。天锋刚要去抱关问己,以示歉意,关问己却推开他的胳膊,挑眉问:“我若想要个孩儿呢?”
“我俩若真心有灵犀!问己,还不与我快快双|修,我俩修炼得越是勤快,孩儿也就来得越早。”
“你……”原本想要逗弄一下,谁知道方才天锋已经被他点醒,现在心中再无阴霾,尽显狐狸精之王风骚的本性——仅限在关问己面前出现的本性。关问己不但没难为到天锋,反而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云朵狭小,没来得及躲闪就被天锋抱了个正着。在家里关起门来,怎么闹腾无所谓,但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围是说不定还没有没走的,或路过的广岚仙门修士,天锋顿时又羞又窘。
幸好天锋识得分寸,亲了两下就放手了,否则这把他家道侣惹急了……除了关问己刚到碧乐丘失落的那段时期,天锋还着没见过关问己有什么负面情趣。所以,还是别了,天锋一点也不好奇关问己被惹急了是什么样的,他心疼。
天锋老实了,他俩就拉着手,坐着云,一路飘回碧乐丘小福地了。此时他们已经不再是望鱼城的城守了,只是三不五时的,还会到那座繁华的水城逛逛。
距离碧乐丘还有点路程的时候,他俩迎面就遇到匆匆忙找来的狐卫了。
“陛下!那块木头它发芽了!而且,情况有点不对啊!”
“那块木头”就是卢玳离开前,送给天锋的里边藏有金果树幼苗的木头。天锋带回碧乐丘小福地后,就将这木头抛入了翡翠湖。翡翠泉乃是碧乐丘小福地最中心的一座大湖,湖水碧绿,整座湖如同一块巨大的天然翡翠。这木头在第一个一百年后长成了一根直愣愣立在湖中心的……木头,然后一直到现在才终于又有了些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