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虎也咧着嘴满脸的笑容。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他第几次走过这条通往应天府的老路了,可只有这一次,他的心里才有了些情感的波动。
在马蹄抬起又落下的声音里,他看向应天府的方向,眼里充满了欣欣向荣的眷恋,这让他看上去,似乎是在注视着一个家。
朱雄英给他儿子封侯的承诺,他也记得清楚。
虽然他的权力欲望不重,可朱雄英硬是要塞,他也只能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很无奈。
......
而在应天府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
徐俏儿和一群人在官道两边的茶摊上,静静的等着朱雄英回来。
徐家的家将和后宫的嬷嬷们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氛围压抑,落针可闻。
茶摊上煮水的咕噜声和远处清晨的鸟鸣声,映照着徐俏儿鲜红色的衣裙和苍白的脸。
她坐在一条靠近路边的长条宽桌旁,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凝着眉头,目光像是紧绷的绳子一样,看着眼前的官路,腰却挺得笔直。
昨天夜里她一夜未眠,就像是一条历经漂泊之苦的帆船,从月上柳梢辗转到了旭日东升。
直到清晨听到了公鸡的叫声,她才认真的洗了澡,洗了头发,化了妆,还挂上了香包。
她穿的衣裳,依然是鲜艳的红色,是她走街串巷的功劳,崭新的颜色,典雅的花纹,还带着金丝的描边。
这是自从赐婚之后,她和朱雄英的首次见面。
要说害羞倒也算不上,只是身份的忽然转变,让她有些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迷茫和期待,彼此矛盾的笼罩着她,让她的眼神里有些不安。
直到很久之后,她才轻声叹了口气,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徐姑娘,喝口水吧...”
李忠倒了一碗微烫的茶水,推放在徐俏儿的手边。
自从朱雄英出宫之后,他和赵墩子就被撵到了魏国公府,吃徐家的,喝徐家的,住徐家的。
徐允恭对他们笑脸相迎,收拾了最好的客房给他们,并且吩咐厨房,他们两个的每顿饭不得少于十二个菜。
“有劳了”
徐俏儿轻轻点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然后再次认真的看着前方的官道。
明明人群汹涌,她却仿佛孤立无援。
徐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和徐俏儿自小一起长大,自然看出了徐俏儿隐藏在背后的僵硬和惶惑。
这让她突然觉得,这个武勋出身,从来无法无天的女子,第一次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
看着徐俏儿坐得端直的身影,她似乎看见了,一个蹦跳般灵动的少女,正在转过身,慢慢的走远...
......
等那盏微烫的茶水不再冒出白雾,并且逐渐变冷,这时候,远方才传来了参差不齐的马蹄声。
走马的马蹄声飘到了徐俏儿的耳朵里,声音由远及近,穿过街道和河边而来,就像是一片树叶飘入了树林。
这时,她的眼睛里有了些亮光。
“哇...”徐叶惊叹一声,又凑过去贴在的徐俏儿的耳边小声的说着些悄悄话:
“小姐你看,殿下瘦了...还有那个甲,真的是好亮呀,好俊俏的小将军...”
徐俏儿把手心攥成了白皙的色,用轻轻点头回应了徐叶的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又想了想,她然后带着人迎了上去:
“臣,参见殿下...”
朱雄英骑在马上,笑吟吟的冲她伸出了手:
“来!”
徐俏儿抬头看着他,也看见了朝阳。
朝阳带着无边无际五彩的光,明晃晃照的人睁不开眼。
然后,她拉着朱雄英的手,踩着马镫跨在了马背上,坐在了朱雄英的怀里。
这一刻,她突然笑的明媚,让少女的笑容,装满了整个春天。
朱雄英把披风绕到前面,围绕住他和徐俏儿的身体,又抬起手用马鞭轻轻向前摆了摆,示意众人继续出发。
赵墩子看了看不远处停放的辇车,又无语的看着朱雄英扬长而去的马屁股,这才抖了抖浮尘,跟了上去。
继续出发后,徐俏儿丢失了勇敢,浑身都变得极不自在,总觉得身后的骑士和嬷嬷是在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她羞红了脸,又羞红着脸的白了朱雄英一眼:
“您也不怕旁人说了笑话...”
朱雄英不以为意的笑笑:
“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呵!天不生我朱雄英,才是万古长如夜呐!”
“我朱某人别的没有,就是敢为天下先!”
徐俏儿又白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不说话了。
孤男寡女共乘一骑,她觉得心跳的好快。
朱雄英也没再说话,只是用眼神注视着一旁黑色田埂上的无名之花。
越过那朵无名之花后,他笑着问道:
“出征月余,想我没有?”
徐俏儿低着头,仍旧没有说话。
“唉...”朱雄英长长的叹了口气,又把放在徐俏儿腰间的手揽得更紧了些,然后缓缓的轻声说道:
“我生平做事从不后悔,可这次出征塞外,是真的有些后悔了...”
“唉...我要是死在塞外,皇爷爷有别的孙儿,父亲有别的儿子,大明也会有新的太孙,可只有你跟皇祖母,我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徐俏儿哽咽不语,又想起了之前种种的心酸,眼里已经是一片朦胧水光。
过了会,她才轻声的问道:
“边关苦吗?”
“苦倒是还好...”
朱雄英摇摇头,停顿了片刻才继续感念满怀的说道:
“只是有的时候会想起京里,想皇爷爷,想皇祖母,想父亲和允熥他们哥俩,还有你...”
“每次想你的时候呀,我就抬头看看月亮,想着那是你的眼睛,穿梭千里而来,也想着你在京城也看着月亮...”
说着,朱雄英把下巴垫在徐俏儿的肩头,继续柔声说道:
“在同一片月光下,同时照映着我俩,这就是我朱雄英的浪漫...”
“我也跟允熥交代了,我要是战死沙场,就让他把你安排的妥当,只要是我朱家的天下,就不会有人为难你...”
徐俏儿认真的听着,眼眶里蓄着眼泪,满了就一滴一滴的落下,落下后,她又忽然笑的海棠醉日。
朱雄英用披风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又用披风下的手捏了捏徐俏儿腰间的软肉,等她嗔一般说了一声‘痒’之后,又问她:
“听说过伏羲制瑶琴的故事吗?”
徐俏儿点点头,回眸瞥了他一眼,没有泪水的遮挡,她的眼中是难以言传的轻柔与风情。
朱雄英继续说道:
“上古年间,伏羲巡西山桐林,见一五形之精,霞光万道,而于霞光大开处,见一神鸟驾云,落于梧桐,其之华丽,百鸟无不宾服...”
“伏羲惊奇,问句芒那是什么鸟...”
“句芒说,那是凤凰,是中央神鸟,白鸟之王...”
“伏羲曰,我听闻,凤凰通天祉,应地灵,律五音,揽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疯丫头...?”
“嗯?”
“卿为鸣凤,孤化梧桐,神鸟栖梧桐,宝树恋金羽...皇天降祉,施民以乐...疯丫头...”
“嗯?”
“疯丫头...”
“嗯?”
“疯丫头...”
“嗯?”
“我想你了...”
徐俏儿的泪水再次蓄满了眼眶,过了半晌,她才喃喃的轻声回应道:
“其实...我也是...”
......
在之后的路程里,朱雄英喋喋不休的说着他从南到北又从北到南的见闻。
话头像流水,斑驳且杂乱,但却没有尽头,尤其对于一个碎嘴子。
他说了黄沙漫天的军镇,一望无际的河滩,虬龙一样的树,农户家的傻子媳妇,卖肉的侏儒,偷人的农妇,还 有包含长虫和蝎子的英雄宴,和点着花灯的死人坟。
从人到物,从景色到风俗,有些是他亲眼所见,有的是他道听途说,可他说的却是言之凿凿。
兴致上来时,他还会说着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蹩脚方言,以此提升徐俏儿的听觉体验。
说起那个农户家的傻媳妇时,朱雄英颇为感叹:
“她什么都不会,有事没事就会流哈喇子,可她会记得给她男人烧火做饭,和给她男人暖被窝...”
最后,他又说起了一个因为喝了带有鸡血的偏方而掉光了浑身毛发的女人,和一个用砖头、刀子要饭的武乞丐。
武乞丐,是朱雄英在一个偏远的古镇上遛达弯碰见的。
他们也是乞丐中的一种,但却又不同应天府城里只会说吉祥话的面瓜乞丐。
他们是以自残的方式来进行乞讨,带着很浓烈的强迫性,所以当地的百姓把他们叫做武乞丐。
一般,他们是堵在富户家门前,或者人潮汹涌的大街上。
有好心人给个仨瓜俩枣、半个铜钱、几个馍馍了,他们就会在脸上、胸腹或者胳膊大腿上划上几刀。
要是给的多,他就给自己来一刀狠的。
可要是不给,他就堵着街头或者人家的门口不走。
这些人中,有的确实是狠角色,可更多的人是用了一些障眼法,比如糟烂的砖头和会伸缩的小刀进行蒙骗。
朱雄英碰上的那个,就是一个用障眼法蒙人的武骗子。
徐俏儿听得频频点头,又哑然失笑着说道:
“要是这些人敢堵着臣家的门,那怕是他用砖把自己夯死,臣都不带给钱的...不光不给钱,臣还得让人胖揍他们一顿,然后拿入大狱!”
说完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的话似乎是有些跋扈,有些不太符合自己平日里装出的岁月静好人设。
所以她小心的瞥了眼朱雄英的侧脸,看他似乎没有什么不愉的样子,才又小心的问道:
“那您呢?”
“我?”朱雄英也哑然失笑:
“那小子看我朱某人身上富裕,拦住我后,上来就攮了自己一刀,又照着脑袋给自己开了瓢,然后就伸手问我要钱...!”
“说实话,我当时就懵了!”
“可看我给他换了把刀之后,他也懵了...”
“小兔崽子,还想讹到我身上?我是个什么东西呀?”
徐俏儿噗呲一声就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又默默的看着朱雄英的侧脸怔怔的出神。
这就是将来要陪伴自己一生的夫君呀...无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贫穷就不提了,怕是这辈子都难贫穷...
皇后娘娘在上,太子爷在上...皇后娘娘千秋吉祥,太子爷也千秋吉祥...
看她又是一副自我攻略的模样,朱雄英想了想,再次轻声的唤道:
“疯丫头...”
“嗯?”
“我杀人了...”他长出一口气,又挑着眉毛的戟指斜点前方:
“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蒙古汉子,身长十丈,面如重枣,五大三粗,身材魁梧!”
“吾!一代奇人朱雄英,以太孙皇储之尊!嘡啷啷宝刀出鞘,戗锵锵甲胄振风,与他野战八百回合,以天狗食月、地火焚仓之势...斗弓?斗刀?斗槊?斗马!终是将他斩于马下!”
“所谓雄英一骑出门去,十万元兵丧胆还!呵呵呵...你现在可以尽情的崇拜我了!”
看着朱雄英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徐俏儿笑的莞尔,又扬起眉毛揶揄:
“臣怎么听说您是砍了一个六十多岁双手绑缚的糟老头子...还是抽冷子打了人家一个不防备...”
“哦?”朱雄英面色如常的挑了挑眉毛,一脸的平淡:
“...谣言止于智者,疯丫头,你是智者吗?”
徐俏儿干笑两声,不再说话,看向不远处应天府的城门。
微风吹动她的碎发,凉凉的,又暖暖的,这让她感觉很舒服,也微微的眯起眼睛。
朱雄英继续再接再厉的轻声说道:
“在北疆,我做了首词,你要听吗?”
等徐俏儿轻轻点点头之后,朱雄英开始沉吟着酝酿起了情绪。
他很清楚,他对自己的定位也很精确,那就是冷血的政客。
真要是比作诗词...
要论起豪放婉约,那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惊天才气,他怕是一辈子都干不过李白、苏轼那种性情中人。
没那个文化。
可要论气势磅礴,一副除了咱,尔等都是草包的气吞山河气魄,他又干不过老爷子那种虽然是泥腿子,却又一刀一枪杀出来一个天下的人。
没那个本事。
要是再论起那种惨不忍睹,听一耳朵就一副死了爹娘、又亡了江山,朕也不想活了的惨绝人寰,他又干不过李煜。
没那个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