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向明在研究所是单独的办公室,还是康承业当所长的时候特批的,为此不少同事颇有微辞,可这种话千万别落到他耳朵里,否则他会找上门贴着人家耳根子说:有能耐你把集散式控制系统搞出来啊。
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所有经过这里的人都会绕开两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今天办公楼里格外的安静,别说脚步声,就连风吹过窗棱的沙沙声也听不到。
谢向明忘记了时间,埋头在公式和图纸里来回徜徉,这种近乎看不到边际的工作却令他乐此不疲。就像探险,起初看到的只有茫茫草莽,置身其中之后才发现,草根与草根之间藏着水洼,那里有生命的痕迹,一不小心可能惊起一只狐兔,看似千篇一律的风景每处都是不同的。他已经在这片茫茫草原上徘徊了一年多,如今云开雾散,马上就要踏出这片领域了。
还差最后一个环节,只需要把这里闭合一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正在思考关键问题的谢向明一下子急了眼,他满脸怒容地抬起头,生气的话还没说出口就一下子愣住了。
冷蒙雨缓缓的走进来,与平时不一样,满是泪痕的脸上,一双哭红的眼格外显眼。
“你……”谢向明完全摸不着头脑,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方面问起,憋了半天才问出口。
“发生了什么事?”
凝噎无语……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凝固了,连时间也滞留在那个点上。谢向明茫然四顾,想拼命的抓住一些东西来填补内心的空白,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往那个答案上想。
“你出去……”他的语调低沉而平淡,却又不容置疑。
“向明……老师他……”
“别说啦!”
谢向明不由分说,满脸悲愤地坐回到办公桌前继续把自己埋在微机里,似乎有一道屏障,把他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冷蒙雨知道她的丈夫在做最后的攻关,可这么大的事总该来告诉他,但是现在的谢向明把自己封闭起来拒绝与外界的任何沟通。
冷蒙雨含着泪默默地走到门口,关上门一瞬间她看见谢向明眼角间抑制不住地流下泪水……
哀恸!
康承业院士,中国机器人之父,cims计算机集成制造系统的研究和应用领域的杰出专家,把个人的生命同祖国和科学的命运紧紧地连在一起,实现了自我生命价值和社会发展价值的高度统一。因积劳成疾,突发心脏疾病,医治无效,于1997年3月30日下午2点抢救无效离世。
就在他去世前几天还参加了《关于6000米水下机器人再度深潜试验会议》,念念不忘此番出海能马到成功。国际高级机器人计划协会的邀请函还放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但代表不得不另换他人了。
讣告一经发出整个学界为之震惊,一个本应还在前路奔跑的巨人突然倒下,下一个旗手是谁?中国机器人的前路在何方?好像一艘大船突然失去了领航员,震惊之余不免有些茫然。
“唉……太年轻了……”
“爸,您老怎么来了?东北这个季节的天气对您的身体可不友好。”
张思源搀扶着走起路已经有些颤巍巍的张良工。这位老一代自动化专家满目疮痍,他已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可仍不免彷徨。
“国器伟业流芳千古,院士风范后人良师。”一对厚重的挽联垂放在告别仪式的大厅两侧,前来送别的人络绎不绝。
“你是研究所所长,别来管我这个老头子,去做好你的工作!”
张良工挥了挥手,肃穆地站直身体。
角落里,宋敏书偷偷地拭着眼泪,他懊悔不已,没料到康承业的身体已经糟成这个样子,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在这样不堪重负的身体上再加上一鞭呢?老友去在他的眼前,伤感啊……
告别大厅外来了几辆黑色的小轿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急匆匆地推开车门,参与告别仪式的人群见到他远远地肃然起敬。
张良工颤巍巍地迎了出来,两双满是皱纹的老手握在一起,相顾无言。
“没想到哇……”
邹文林久久地说出这样一句。
“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张良工满脸苦楚。
康承业的年纪不小了,可不应该走在他们的前面呀。
“中华民族的科学发展大业才刚刚向前走了那么一点儿,他不应该走这么早呀……”邹文林满眼惋惜地叹道。
“太拼了!太拼了……”
“邹书记……”张思源上前打了个招呼。
邹文林一行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了灵堂,左右看看,来的人数不少,时间也差不多了,可……
“什么时候开始啊。”
张思源嚅嗫着嘴唇。
“有什么你就说,吞吞吐吐的。”张良工训斥道。
“师母……不想来,另外还有一个人没到。”
两位老头子对视一眼,石兰苦啊,为了康承业先是付出了一双腿,又在正该颐养天年的时候听到这样的噩耗,她不想接受这个现实无可厚非,就让时间去慢慢抚平心头的这道伤吧。
“另一个是谁?”邹文林问。
“是谢向明,他已经把自己关起来三天了,我们都怕他出事儿,这会儿他的妻子和好友们正在单位劝呢。”
“哦,就是上次紧急叫停试验的留德博士吧。”
“正是。”张思源点点头。
“师生情深可以理解,可把自己关起来算怎么回事?”
张思源解释道:“他的妻子冷蒙雨同志讲他正在做水下机器人集散式控制系统的收尾工作……”
“过度悲伤,可以理解。”张思源的话还没说完,张良工便打断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叹道,“时间差不多了,你们看是不是就不等了?”
在张思源的主持下,前来参加追悼的亲友同仁们齐聚在集体前,在沉重的哀乐声中,人们向这位中国机器人领域的先行者致敬、默哀。
康一雯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剩余的几许风华也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康建华扶着她,几欲颓倒在地。年前还约定共见香港回归的盛况,转眼天人相隔。
孤独、苦楚、痛不欲生……
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相互推搡着,最终还是由邹文林做代表,对康承业的一生进行简短的总结。
事发仓促,讲话稿上的内容寥寥无几,邹文林干脆弃之不用,站在话筒前用沉痛的声音宛如场景重现般把康承业为国奉献的一生娓娓道来……
“1980年,他提笔写入党申请书的时候就有同志对他讲,知识分子更应该加入民主党派,但他认为知识分子应该主动加入党的队伍,自觉接受党的领导,融入到党的事业中,这是一种责任、一种担当,更是时代赋予的使命。他的入党申请书接近5000字,满满七页稿纸,我看了都为之动容,这是一个忠诚于党的事业的革命战士的申请,康承业以一介书生之身做出了战士的选择!他忠贞不渝的信念和对科研事业永恒探索的精神将永远鼓舞我们科学人勇往直前!”
一个巨人陨落了,他的后辈们还要继续负重前行。
张思源以所长身份发表了悼词。
“我们将始终践行老所长、老党员蒋新松身体力行的‘献身、求实、协作、创新’的科研精神,以更加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紧迫感,开启研究所‘十四五’高质量发展的新征程,为实现科技自立自强、建设科技强国贡献力量。”
……
……
就在告别仪式进行到尾声时,一辆小轿车卷着烟尘戛然而止在告别礼堂的正门前,谢向明一身黑白分明的正装,他双目红肿,但行走间苍劲有力,庄严肃穆地来到党旗覆盖的恩师遗体前。
大家的动作都为之定格,目光几乎都锁定在他腋下夹着的图纸盒子上,只见谢向明来到遗体前,打开图纸盒把里面的东西快速抽出平铺在水晶棺盖上,所有人都抽了一口气。
“蓝图!”
“老师!深水机器人集散式控制系统已经做好了,您放心吧!”
深深的一躬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