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承业没有正面回应这样的质问,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示意性的回应。张思源抢过话头,继续把众人的关注点落在自己身上。
“我刚才的话没说完,1969年,unimation公司的工业机器人进入日本市场,与北上重工签订许可协议,生产unimate机器人专供亚洲市场销售。同年北上重工成功开发了kawasaki-unimate2000机器人,这是日本生产的第一台工业机器人,从此北上重工走上了机器人产研的道路,并一路领先,‘hi-t-hand’就是以此基础发展出来的焊弧机器人,同样的例子在德国也有,引进外国的成熟技术,推进自己的技术发展,这是国际通例,这样做并不丢人,况且目前是最适合我们的办法,唯有打通市场这条路,我们实验室里的那些宝贝才能见天日、接地气。我们产研结合叫了多少年了?”
问题又抛了回去,在场的专家、领导皆不语,人人都知道这是现实。
“可是这些年我也在进步嘛。”老专家有些无奈地说。
“我们在进步,世界也在进步,而且那引起发达国家的进步速度比我们还快,如此追赶,我将被历史抛弃。”
话说得很重,可大家都算得来这个加速度,世界在加速度发展,技术在飞跃式进步,你今天研究出一个科研成果,还没等沾沾自喜就发现已经过时。外国的东西好,外国的东西拿来就能用,社会上早已充斥着盲目崇外的思想,甚至连一些没听过名字的国家讲出来都被人们憧憬。仿佛只要走出了国门,一切都是先进的。
盲目笼罩着这片土地,别人看不清,他们这些科研工作者不能看不清,他们的努力看似笨拙,却是脚踏实地的前进,有的时候很无奈,空有一身本领,却过得极为清贫,年节的饭桌上被亲人们嘲笑不如去卖茶叶蛋。
“我们不能关起门来当科学家,我们得挺起腰杆,自豪地去看我们的研究成果占领市场,去超越国外同类产品。现在越来越多的国外公司看到了中国市场的好,那些把持着技术的大公司试图在我们的国土上制造新的规则,我们今天不去撵,等这些规则形成的时候,我们还撵得上吗?”
这些话看似慷慨激昂,可是张思源讲出来的时候并不轻松,他背后还渗着汗水。
新任党委书记罗永成抬起了头,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众位,他清了清嗓子,目光迎向张思源。
“你说的这个北上重工年前的时候找过我们,被我们拒绝了……”
说这话的时候,罗书记看了一眼康承业,见他依然没有表态的意思,继续说道:“现在你主动上门去找人家,这不是等着被人盘剥呢吗?这得需要多少钱?”
这是要讨论具体方案了。
张思源也没有什么信心,犹豫再三说了个虚数。
“我们计划采购二十台机器,预计1500万到2000万人民币。”
众人哗然。
研究所可不是大型企业,上千万的预算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
张思源表现出的犹豫给了更多人勇气,他们唏嘘着,到底是年轻人,志向是大的,但还是不务实呀,会议室很快传来了一片窃窃私语声,一些人露出了对张思源失望的表情。
“国家十年来给我们的投资高达十几个亿了,可我们距离期盼的目标仍然相去甚远。如果能用这1500万打通了一条路,这笔钱花得是值得的。”
“哼!与虎谋皮!”
又一位老专家摞下笔头子,不屑地丢出一句话后靠在椅背上。
“与虎谋皮这句成语用得好,意思是要想扒下老虎的皮就得做好自己被吃掉的准备,我知道这是冒险,可这个险值得我们冒。”
“你当然值得!因为你是用整个研究所陪你去冒险,那就得让我们把命根子扔给你!任你砸碎我们的骨头,把我们的骨髓丢进那个绞肉机里。脸不要可以,我们还要筋骨呢!”
这位老专家怒气冲冲,如果在私下场合恐怕就会直接指着鼻子骂了。
张思源深深地向这位老专家鞠下了一躬。
“你别朝我鞠躬,日本人比你还会鞠躬呢。”
张思源这躬鞠下去,却直不起来了,会场的气氛一下子沉闷了下来。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句语气并不重的低吟打破了这种沉闷。
康承业终于发话了。
在场大多数人都是搞科研的,但不代表他们木讷,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康承业是支持这个提案的,但他们还是敢喊出自己的声音。
“我很欣慰咱们所的同志有这种风骨,可仅有风骨是不行的,市场是一个大潮,没有弄潮儿的勇气,我们势必被这场大潮掀翻。我们代表什么呀?代表科学技术,科学技术是什么?是生产力!是第一生产力!可我们只研不产,把自己封在实验室里,没有面对市场的勇气。我知道做这种事有些难为在座的大家了,最近这个年我过得不消停,我在算账,我在算国家给我们花了多少钱,我们又给赚了多少钱。可能大家都会说我已经沾满了铜臭气,可不沾行吗?”
众人不语不代表服气,几个意志力比较坚强的老专家在同一时间心照不宣地梗起了脖子。
“‘八五’计划已经落空,我可是在邹老先生面前拍下胸脯保证我们能在‘十一五’计划之前完成既定目标的,我们的两条线水下那条走得远一些,可已经陷入瓶颈,陆上这条线迟迟不见起色,我拿什么回馈国家?”
康承业的话掷地有声,几位老专家的气色平静了一些,但是胸中的气却一时间没办法完全平复。
“刚才张高工说得好啊,问我是不是该拍桌子了,我拍过了,大家都听到了,还凑到我的门口看热闹,我就差一点儿没指着张思源鼻子骂他是汉奸了。可他没回避,他对我讲出了他的道理。要说对北上重工的厌恶,我比谁都强烈,雪耻那张字条我让人重新用糨糊给裱糊了一下,又粘在我新买的计算机的机箱上了,字迹已经不是很清晰了,可十年前的耻辱我至今没忘!我也永远忘不了!我留给他们十五年时间,现在已经过去十年了,还有五年我也不认为凭我们自己生闷气就能完成既定目标。我喜欢大家讲真话,讲心里话!今天人这么齐,就是要把真话说透,我也不支持谁,就一条!谁有道理听谁的!不管他什么职位,什么资历!”
都说康承业平时很霸道,但是他从来没在正式会议上说出过这么霸道的话来。这一番话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让在场的人不得不严肃起来。此时人们才发现,这不是一次过完年后的例行会议,这场会议将决定研究所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的走向,它将给研究所的未来带来清晰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