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之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舒适,先要坐两个白昼加一整夜的火车到上海,然后再坐飞机抵达东京,从东京换乘飞抵洛杉矶,然后再转机抵达圣路易斯。一路上可没什么机会看风景,不过康承业会时不时从飞机的侧舷窗看下面的大海,他很少从高空俯瞰大海,这个视角里海洋几乎不会有什么变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的滑冰场,平静的几乎不会掀起什么波澜,但是闭上眼他就会想到刺骨的寒风和惊涛拍岸的巨浪。
大航海时代三百年,把中国从一个强大的文明古国变为落后的农业国,千年未有之变局,它的影响力还在继续,仁人志士人用歇斯底里的呐喊唤醒了一代代中国人,现在轮到他们了,当自己站在这个时代的浪潮尖锋时,他就像个第一次学冲浪的孩童,会从冲浪板上翻下来,又不时地呛上几口水。在奔涌的激流里奋力划水,再爬上冲浪板去撞向海浪。
我们这一代人就要不断地撞击浪潮的高峰,把黯淡的灯塔重新点燃,为后代指明方向,为中国民族的盛世强音,拼尽最后一丝气息。
现在,康承业站在全世界最发达国家的领土上,他默然地看着机场川流不息的人群,各种颜色皮肤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年轻人塞着耳机昂首从身边经过,步态优雅的夫人、太太好像在讨论最新的时装设计,那个壮实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份报纸闲庭信步,似乎每个人从他身边经过时都要多看他一眼。
是西装不合身还是自己的打扮过于老气?
“你这皮包就不能换一换?上次去东京就带着它,边都磨破了。”
顾自成教授精神状态非常好,应该是经常保养,修长的身材配上鲜亮的灰西装,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个五十岁的人。
“欢迎来到美国!”
顾自成张开双臂做拥抱状。
康承业摆了摆手:“我是不习惯你们美国这套礼节。”
“这可要伤我的心喽,拥抱只有在最亲密的朋友间才能存在。”
康承业面露疲态地说:“一路上马不停蹄,我时差还没倒过来呢。”
“今晚就在我家里给你接风洗尘。”
家宴也是最高礼节了吧。
顾自成的家是典型的北美式独幢住宅,这种住宅融入了欧洲风格,经过一定的精简创新和发展,逐渐形成了符合当地特点的美式住宅。客厅宽敞而明亮,整幢住宅的灯加起来怕是比整个沈州自动化研究所的耗能还要高。天气不冷,但是顾夫人依然点燃了壁炉,精致典雅的客厅令人赏心悦目。
顾夫人的装扮相对朴素,但是一袭薄棉质碎花长裙下时不时裸露出的小腿也足以让国内大街上的人们为之侧目了,她端着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烤鸡,流着油脂的肉香顿时熏满了整个房间。
“家里不经常来客人,也不知道我的手艺怎么样。”
顾夫人弯着腰,把托盘放在长型餐桌上。
“这已经是我享受过最高规格的待遇了。”
顾自成微笑着说:“比北京饭店规格还要高?”
“不一样的!”康承业笑笑。
“孩子们大了,不经常在家,只有小女儿还在上学。”
正说着,一位十几岁的女孩儿穿着素白的睡袍,伸着懒腰从阁楼上走下来,她用英语说:“爸爸,来客人啦!”
顾自成故作不悦道:“别这么没礼貌,这是中国来的科学家,快回去换上礼服。”
“中国嘛,自家人,何必那么拘谨。”小女儿换了生硬的汉语,一脸不在乎地坐在餐桌前,用手触了触还发烫的鸡肉说,“妈妈又把鸡烤老了。”
顾自成尴尬地笑笑说:“惯坏了。”
康承业陪着笑:“当初我儿子比她要叛逆得多,最近好了一些,但是学习仍不行。”
“我们会教学生,但也不擅长培养后代。”说着顾自成开了一瓶白兰地。
“我更不擅长喝酒。”
“独在异乡为异客,你这也算也到了,喝一点没关系的。”
“那我就客随主便了。”
康承业知道顾自成的酒量很不错,不敢和他提起酒的话题,四个人围在稍显空旷的大长条餐桌前略显冷清。
“在美国就得学会必要的享乐。”饮了几杯下肚,话从肚子里就勾了出来。
康承业低着头说:“我不敢。”
顾自成乐了:“有什么不敢的?”
“我怕由奢入简难。”康承业抬起了头,面上没有一丝作伪的神色。
“我就敬佩这一点,你知道吗,建国时当初那么多科学家争着抢着要回国,我读到这些消息的时候都不敢相信,他们为什么放着好生活不要非得回去,直到我看见了他,乡音一出,我差一点热泪盈眶,那种感觉真的……”顾自成有些激动,自己举起杯把杯底的酒全倒入口中。
“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只要我能做到的,全力以赴!”
康承业也被他感染了,端起酒杯说:“我不擅酒量,但这一杯,我陪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复杂的神情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表述清楚的。
“行程安排你都看了吧。”顾自成问。
康承业点头道:“除了没有mit的实验室,其它的都很满意。”
顾自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我尽力了,那边我实在说不上话,我相信这次美国之行会让你很满意的。”
“我已经很感动了,只是我也有些害怕。”康承业的面色红彤彤的,明显是酒精上头了。
“你还会害怕?老实说,见到你在北上重工的车间放出豪言的时候,我就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你害怕的。”
康承业低下头,许久他抓起酒杯往嘴里送了一口,终于鼓起勇气说:“我害怕过,从前害怕过,现在也害怕。”
顾自成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对面。
顾夫人见到两个人有话说,很知趣地带着女儿下了桌,长长的方桌上,两个男人对坐着更显孤单。
“我以为我是斗士,可以为中国的科学事业出生入死,但是有一个人的死,让我真的感到害怕了。”
“他是谁?”
康承业没有说,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在日本那次,我冲动了,事后虽然时刻提醒自己要雪耻,可是我真的能做到吗?”
康承业从来没向别人透露过自己内心的软弱,但是在这个只见过两次的朋友面前,他把藏在心底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1972年,我们去北京……”
“一共三个人,我、常新远师兄还有一位很好的同志,我们的好大哥。我们甚至想去见伟人,把中国制造设计机器人的构想说给他老人家听。”
“路上,就是这位大哥通过自己的关系让我们顺利到了北京,当时没有地方住,我们在桥洞下窝了一晚,第二天去中科院的时候差点儿没让看门人当流窜至北京的盲流给轰出来,当时邹文林老师被总理保护在一所部队的院里,整个科学院都是人心惶惶的,听说我们是为一个从没听过的项目摇旗呐喊的,一个个都对我们视而不见,最要命的是当时出来急,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样也没带。”
“你们是跑出来的?”顾自成感到诧异。
康承业点点头:“只能跑,研究所当时把我们几个重点监控,家门口都时不时有人盯着。”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因为你们呀!”康承业抬眼,紧盯着顾自成。
这眼神让顾自成想到了一种动物,一旦盯上你就会死咬住不放,直到你精疲力尽,再也没有力量反抗时就会扑上来紧咬你一口。
1970年,在美国芝加哥举行第一届美国工业机器人研讨会,美国工业机器人逐渐体系化,我们害怕落后呀。
“就是那位大哥,他上过朝鲜战场,亲眼见过美国人在战场上的凶悍,那场战争不是小说戏剧里说的那样轻松,更不是靠大无畏的精神就能打败一切,来到这片土地之前,我眼前晃的全是他!他是在美国飞机轰炸下活过来的人……”
“那他现在呢?”顾自成问。
康承业的心在颤抖,久久地才喃喃说道:“死了……”
顾自成看到康承业的眼里泛着泪光。
“为什么?”
“他是个战士,骨子是仍然是……那件事后,我们都被迫写了认罪书,但是他不肯,直到半个月后,听说他被放了出来,常师兄放心不下,约我一起去看看,结果发现他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上,书桌上放着一页绝命书。他说他没错,他为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而奋斗,不承认所有强加给他的罪名。”
顾自成大概很少听到有人在他面前说这样的故事,整个人半晌没回过神,许久,他说:“战士!真正的战士!敬他!”
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碰撞在一起,但那酒的味道却苦涩甘烈。
“他叫什么名字?”
“徐航!曾经的铁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