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来读书的,不介意吗?”
石兰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世界文学名着。
“红与黑?”
看着书的封皮,康承业意外地叫了起来。
“怎么?你也读过?”
康承业点了点头,想了想后说:“这大概是我读过的唯一一本文学着作吧。”
“你对文学不感兴趣?”
康承业想点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认为数学尤其是应用数学才是中国目前最需要的。”
“你这个看法有点偏激哦。”
石兰很喜欢笑,每说一句话后都会跟上轻轻的“咯咯”声,听得康承业的心也跟着轻轻地骚动着。
“我爸爸认为这本翻译得并不好,德·雷纳尔市长夫人的结局时书里用了魂归离恨天几个字,其实如果翻译成‘她死了’效果会更好。”
“是吗?在哪段?”
石兰很急切地翻找着书页,很快她找到了。
“真的哎,你爸爸这么厉害?他在哪里?有机会可以见见吗?我很想和他讨论这本书的内容。”
“他……他死了。”
“……”
一阵沉默后,石兰安慰道:“你已经考上了东南交大,你爸爸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是吗?也许是,其实他更希望我去教书……”
谈到这里,两人的话题暂时中止,两人埋起头来各看各的书,不觉已是日落西山。
“光线不行了,今天就到这里,以后还可以来和你一起看书吗?”
在两个人的交往中,石兰颇显主动,这可能因为她比康承业大一届的缘故。
康承业略显羞涩地点点头。
“那我走啦,我们的小爱迪生。”石兰调笑着挤了挤眼,挥着手走了。
康承业的脑海里就再也挥之不去那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女生窈窕的背影。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常新远的师兄非拉着他要成立科学创造社,偏巧那天石兰也在,就鬼使神差地被拉进去了,从此成了科创社的骨干,着实好一番奔走,这才让这个社团壮大起来,后来在大学生科学竞赛里还拿过一系列的奖。
康承业的父亲是个教书匠,薪水微薄,瘦弱的他常年穿着旧长衫,怎么看都像过去的穷酸秀才,然而就是这么个穷酸,却在康承业幼小的记忆里注入了一辈子忘不掉的东西——志气!
1937年,隆隆的炮声把江城拖入到恐慌之中,街面上到处都是沙袋临时围起来的防空炮阵地,一队队士兵井然有序地穿梭在大街小巷。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群群愁容满面的百姓,消息灵通的早已带上家当举家南迁了,大多数人在混乱中等待,直到日军围城的消息迫近这才扶老携幼匆忙离城。
年仅六岁的小承业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处于茫然中,他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带着怀着孕的母亲离开温馨的家。他睁大着眼睛捕捉着外面的混乱,人们的脚步都是那样匆匆,家中两扇厚重的木板门关闭了,也将他童年为数不多的回忆封闭在里面。
城外比肩宽的小道上,长长的人群蠕动着,人们的眼神里也蒙着一层灰色,他们看不到前路,看不到希望,不知道有多少人能走到终点。
终点又在哪里?
“爸爸,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家?”
拉着父亲长衫的衣角,小承业才勉强没有掉队。
瘦弱的父亲用他并不伟岸身躯背着沉重的书袋和为数不多的粮食,而母亲则举步维艰,她怀孕已经六个月了。
父亲停下来擦了一下额角的汗长叹一声。
“国弱如斯,吾等百姓不得不流离失所,终是国贫所致。”
父亲的话小承业并不怎么能听得懂,但他知道弱和贫的意思,是弱和贫导致的受欺凌。
“那该如何才能不受欺凌?”
“要飞机、要大炮、要全体中国人的血性!”父亲握着双拳用并不响亮的声音向天空呼喊。
天空的那一头传来压抑的轰鸣。
沉闷!
给人以不可名状的压迫感。
终于,有人大喊了一声:“日本人的飞机!”
那尖啸、那刺眼的太阳旗、那凌驾于天空的耀武扬威,仿佛在宣示力量的存在。
飞机故意压低着高度,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清楚即将带来恐惧的是什么。
“轰——”
一颗炸弹落下,带着对生命的漠视,残忍地将活生生的人化为一滩滩血肉。
人群如炸锅般四散而逃,惨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人们混乱地相撞、拥挤、踩踏,仅存的人性在炸弹声中化为兽性。
小承业目睹着这一切,他害怕、他哭喊,但无济于事,庆幸的是一家人都还活着。
父亲没撑过抗战,死于营养不良,母亲用她并不坚强的身体撑住了这个家,直到光复,直到重新回到那个院落,时间已经过了八年。
如今的中国飞机大炮早就有了,现代国家要竞争的是科技,科技决定着国家工业基础发展的高度,康承业和他志同道合的同志们就是为这个而奔走的。
蹉跎的岁月让他们的青春已不在,然而还有理想,为曾经的梦,也为在这条理想之路上倒下的人。
孩子起夜的声音把夫妻俩从回忆中唤回来,透过不怎么明亮的白炽灯,康承业发现孩子的脸上又添了一条伤痕。
“你打架了?”
康承业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儿子并没有理自己,上完厕所就一声不吭回房间了。
“建华!”
“算了……”
石兰轻叹着气,脸上露出落寞的神色。
他们要孩子很晚,那是石兰顶着巨大的压力做出的决定,这个孩子出生时就多灾多难。康承业那个时候的日子并不好过,而石兰身患残疾,多亏了一些好心邻居的帮衬才走到今天,但是仍然没法照顾到孩子的教育,父母都是高才生,儿子的学习却很差。
“这样怎么行……这样怎么行……”
康承业有些失神。
“不行还能怎么办?”
“我去托托老同学给他换一所学校。”
“换了之后呢?你能看住他吗?”
康承业呆立在原地,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过了半晌他才喃喃地说:“我可以辞去所长的职务。”
“那你的理想怎么办?”
“……”
理想……
还有理想!
坚持了这么久,为的不就是今天吗?如今的一切正在朝着他希望的轨道前进,然而家庭呢?
“记得妈病重的时候你也曾想过放弃,她当时怎么说的?”
康承业无语。
母亲是个开明的女性,不仅凭一己之力养了他们兄妹,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果断制止了康承业想弃学从工的想法,宁可卖掉祖屋也要供他上学。考上大学后还不忘来信鼓励他要学有所成,成为新中国建设所需要的人才。
命运无情地给他狠狠一击的时候,母亲隐瞒了病情,直到去世,小妹才告知他这一消息,而他也在多年后才去母亲坟前拜祭,三十几年来也只有那么一次。
回乡是康承业所希望的,但是他现在面临着抉择,他不仅有未抚平的过去,还有如今这个家。
“去吧!去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家里虽然需要你,但是那里才是能实现你理想的地方啊!”
“石兰姐……”
康承业哽咽了,石兰以残破的躯体撑着这个家,自己该拿什么回报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