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残部已经撤到洮源地区,与西秦制置使高峻阳所部于秦岭西段重点防守、正当祁山道要冲的武州诸城塞,相隔着整座岷山——石海、撒鲁合等人以为已经足够远离赤扈人与大越的主战场,不觉得徐怀接下来踞京襄抵御赤扈人南下,与他们还有多大的牵涉。
而事实上赤扈陇西都总管府的骑兵在占领河州南部的大夏河沿岸河谷之后,并没有继续往南横扫的迹象,而是将兵马暂时停顿于西倾山、岷山以北。
在这种情势下,石海、撒鲁合等人都主张他们继续往西南藏区方向撤离,进一步拉开与赤扈人在陇西、河西兵马的距离。
他们以为至少在大越与赤扈人决出胜负之前,契丹残部还是安全的……
“赤扈人会不会以一部偏师经洮源南下,迂回数千里进击大理、南诏诸国,将取决于他们接下来在汝颍遭遇到的阻力有多大,”张雄?山说道,“倘若他们明后年再次进攻汝颍,只是稍稍遭遇到些挫折,又或者他们顺利撕开我们在汝颍的防线,他们当然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冒着迂回数千里的巨大风险,绕到大越西南去开僻新的战场。不过,京襄制司在汝颍的防线顽强、坚固到令赤扈人绝望呢?”
听张雄山这么说,石海、撒鲁合等人都陷入沉默。
他们此时也明白张雄山此行的目的,乃是要说服他们率领契丹残部踞守在岷山或西倾山一带,杜绝赤扈偏师经洮源南下的可能。
赤扈人在征服党项之后,兵锋臻至巅峰,可能有史以来都没有哪支兵马,比此时的赤扈人更强。
问题是赤扈人拙于水军,西线秦岭又重峦叠障,赤扈人攻陷秦州、岐州以及蓝田、子午峪都不是难事,但短时间内难以撕开挺进川蜀的防线。
到时候他们将不得不再次将兵马集结到汝蔡的北面,真的能轻而易举从中路撕开京襄制司在汝蔡的防线吗?
倘若赤扈人无法从正面撕开挺进江淮、荆湖以及川蜀的防线,就一定不会想到另辟蹊径,以一部偏师经洮源等地南下,迂回数千里绕进大理、南诏等国,从大越西南方向开辟新的战场?
石海、撒鲁合突然意识到,他们不能有这样的自信。
其实这是绝不应该有的自信。
赤扈人与契丹交恶之初,双方在大鲜卑山以南的草原、荒漠之上频频恶战。
早年赤扈人并不能在大鲜卑山以南的战场讨到多少便宜,便不辞艰辛,选择从北面翻越莽莽森林所覆盖的大鲜卑山,从侧翼不断袭扰契丹防御空虚的北部地区。
契丹十数年来被迫在广袤的大鲜卑山深处投入大量的资源、兵力构建防线,最终因为消耗太甚,才被赤扈人建立起战略上的优势。
赤扈人攻伐党项,最初双方也主要交锋于阴山南麓的正面战场,赤扈人的兵锋同样被党项人上百年来在黄河北岸建造的诸多坚固城寨所挡。
赤扈人这时候的选择,乃是使大皇子阔撒屯兵阴山,吸引住党项人的主力,而使四皇子库思古分兵西进,先横扫附庸党项的西域各族,剪除党项人的羽翼,然后再进攻党项防御空虚的黑水镇燕监军司等地,最后才与大皇子阔撒部两路大军一起进攻党项人的国都兴庆府城下。
赤扈人针对契丹、党项的征服,哪次不是大迂回战略?
他们有什么自信认定赤扈人进攻南朝在正面战场受阻的情况下,不会分出一部偏师经洮源南下,迂回数千里进攻大理、南诏等大越在西南方向上的附属国?
这简直是一定会发生的啊。
石海、撒鲁合等人抑住内心的震惊,朝萧林石看去,但见萧林石脸色平静,才知道萧帅早就想到这种可能。
他们禁不住反思,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心存幻想,还是说他们压根就没有想过徐怀与大越王廷猜忌极深,背倚京襄也不可能抵挡住赤扈人再次从汝蔡杀入?
徐怀能守住吗?
倘若京襄守住了,?赤扈人最终派出偏师南出洮源,契丹残部要往南撤到哪里,才能真正躲开赤扈人的兵锋?
他们一路往西南方向撤离,也必然避免不了与吐蕃诸部发生激烈的冲突。
就像他们之前为了占领洮源地区,和声和气可没有办法将吐蕃朵思麻部驱逐出去。
然而不往南撤离,踞守岷山或西倾山,就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岷山、西倾山以北的开阔河谷地,最适宜契丹残部在此栖息繁衍,此时都受到赤扈陇西都总管府的兵锋直接威胁。
除此之外,岷山与西倾山之间的洮源河谷狭窄,南侧乃是终年寒冷的荒芜高原与绵延不断的崇山峻岭,远没有足以供养近十万族人、上百万头牲口的草原资源……
萧林石没有说什么,坐在案后将徐怀送来的密函拆开来,看了一会儿,问张雄山:“这次过来的队伍里,确有百余匠工会留下来?”
“是的,使君考虑到接下来与萧帅的联络有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都会被赤扈人切断,没有办法再将京襄所出的兵甲、铁器源源不断送到萧帅手里,只能这时候将一部分匠工,先编入萧帅麾下使用,”张雄山说道,“这百余匠工知寻脉采矿之法,亦知冶铁以及兵甲锻造之法,萧帅挑选一部契丹子弟,待掌握寻脉采矿冶铸之法后,再想办法使这部分匠工返乡即可……”
石海、撒鲁合等人惊讶之余又再次沉默起来:
楚山现在将百余匠工送给他们,他们真要开矿冶铁、铸造兵甲,势必要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才行,但他们不收下这份“厚礼”,没有源源不断的坚甲锐兵的补充,不足十万族众,如何在群敌环伺之下生存、繁衍下去,而不是最终被消耗干净?
当然了,照他们的想法,这批匠工还是要留下,但他们最后是留是走,自行商议便是,此时无需给楚山任何的承诺。
石海、撒鲁合如此想,邬散荣却是老实人,看向萧林石说道:“百余匠工好是好,可以进岷山开矿炼铁,但岷山之中草甸子太少,容不下这么多的牲口——徐侯这是给我们出了一个难题,真是头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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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张雄山乃是契丹旧将,但他与陈子箫投去楚山太久了,此时也是代表楚山的立场而来。
石海给邬散荣使眼色,要他莫当着张雄山讨论此事。
“徐侯并无意要我们守岷山,而是希望我们先一步撤往大理,”
萧林石这时候才将徐怀的密函看完,递给石海他们,说道,
“从洮源南下,路途太艰难了,赤扈人也不会轻易做这个选择——赤扈人还是会先试秦岭、再试汝蔡,这大概能给我们南下争取两到三年的时间……”
石海见徐怀竟然是建议他们先一步撤往大理,先是一愣,继而赞同道:
“我们之前没有机会撤入川蜀,除了南朝君臣对我们猜忌外,更为主要的是高峻阳并不太需要我们撤到川蜀协助防守。不过,倘若赤扈人三四年后以偏师经洮源南下,南朝在西南却无雄兵相守,说不?得就会接受我们撤入桂州等地……”
说到底还是契丹残部现在太弱小,没有资格跟高峻阳翻脸,石海心里想,他们倘若能迂回撤到气候宜人的大理、南诏一线,倘若赤扈人不南下,他们来个鸠占鹊巢又如何?
在石海看来,此时青唐、黑水附近以及更西面的西域诸族都已经被赤扈人征服,堵死他们西进的道路,而往西南方向除了生存环境越发险恶外,还要面对与吐蕃诸部的血腥冲突,往南撤往大理、南诏,也许要比坚守岷山更好一些……
萧林石苦涩一笑,说道:“南下路途艰难,非是易事——不过时间太紧迫,也无需今日就做出决定。雄山难得回来一趟,大家陪着好好多喝几杯。”
不管哪个方向,他们早就派出多股先遣人马摸索道路、打前哨。
从洮源往南一路都是雪山以及充满沼泽的草滩,空气稀薄,路途艰巨得超乎想象。
跟随他们的契丹残部都剩不到十万众,其中大半还是老弱孺妇,就算他们沿途尽可能避免与土着部族发生血腥冲突,又有多少人能支持走下全程?
萧林石一生都自视是果敢勇毅之辈,就算理智上告诉他南下是最好的选择,但想到路途的艰巨,还是无法轻下决断。
张雄山这次过来,只负责将密函送上,将江淮、荆湖最近一年发生的事情具实相告,但最终契丹残部会做怎样的决定,他也无意去游说。
张雄山又取出一本桐油布包裹的书册,递给坐在席间一直保持沉默的萧燕菡,说道:“使君习武,闲时会将心得写下,这次雄山从泌阳动身,使君熬了几个夜晚,亲笔整理出这篇《伏蟒拳经》,特地吩咐雄山带给郡主——郡主要是觉得合适,可使小王爷修习!”
“嗯嗯……”萧燕菡有些慌乱的接过拳经。
邬散荣还想着将拳经借过来一观,萧林石却是一声轻叹,他见石海、撒鲁合等人神色迟疑而怪异,心知徐怀在这本拳经上所表露的态度,对他们触动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