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日·966年6月】
“(激动地)终于,我们就要完成了。”
“或许吧,但拉法耶,我想你会对这个感兴趣——亚尔加德已经不止一次联系我,还传递了一部分课题的资料....你该看一看。”
“亚尔加德?他的课题和我....不对,这是新的课题,‘铸法’....埃米尔,你也来....你怎么了?”
“(失落地)恐怕我得暂时离开一段时间,拉法耶,还有卡拉卓尔王,我很抱歉。”
“发生了什么,埃米尔?”
“(压抑地)我的学生死了,二十个孩子受邀去参加战争,执行保护平民的任务,但现在,他们全都回不来了....我必须为他们做点什么。”
“等等,埃米尔,别忘了你不擅长战斗!拉法耶....你怎么看?”
“(冷笑地)....我的课题可以暂缓,没人能把我的成就和知识偷走,埃米尔说得对,二十个精灵法师死了,人类必须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案才行,我和你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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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莱昂处决了第三个受难者后,伊莉丝就撇开了头,她急促又迷茫地喘了两口气,她的目光迷茫地游移着,最终落在不远处另一位昏迷的同伴身上。
短暂的挣扎后,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去想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如果连莱昂大人都觉得他们无法拯救,活圣人也没有提出过异议,那么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按照莱昂大人的请求,把那些还没清醒的同伴带回高塔。
和她一样,这名圣人身后也躺着几个暂时还活着的无辜者,但数量远少于她醒来时看到的那些,这一定是因为金鸦神的祭坛在毁灭前替他们抵挡了足够长的时间,才从爆炸中多救下了几个人——只是从结果上来看,这也没什么用就是了。
爆炸烧毁了一切能被点燃的东西,因此哪怕她想一次多带两个同伴也做不到,只能抓着他们的手臂拖行,除此之外,她也没忘记地上那些黑色印记曾经是什么,所以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试图避开他们,尽量不要破坏这些无辜的人们留在世界上的最后痕迹。
就在她蹲下来,准备拖走第二个同伴的时候,一名倒在附近的平民突然激动地呜咽起来,他的声音吸引了伊莉丝的注意,但当她充满希望地投去视线时,却只看到了一张已经不成人形的脸。
那人猩红溃烂的皮肤上已经没有毛发,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已经完全融化,变成两个令人恐惧的凹陷,另外半张脸已经彻底消失,还能透过鼻骨的间隙看到缓慢流动的脓血,此时,在那些黯淡干枯的组织中间正不断传出惊恐痛苦的呼救声,比这块坏死组织的外貌更恐怖的,是知道他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件事,甚至还在向她求救。
伊莉丝缓缓打了个冷颤,她立即移开视线,但那张脸却不论如何也无法消散,更多回忆涌上心头,在森林里被炸成碎片的平民,在地下监牢被活生生解剖的山民战士,那些沾满了鲜血和碎肉的手账,以及眼前的这一片地狱——她的情绪几近失守,但每当她的软弱试图涌出眼眶,马上就会被周围的酷热蒸干。
即使核爆已经结束了很久,周围的环境也丝毫没有好转的倾向,她的皮肤变得和纸一样脆弱干燥,哪怕只是走路带起的微风也会引起一阵难忍的刺痛,她不得不把平时摘下的头盔重新戴上,以遮掩自己的面容,没有了皮革和软布作为缓冲,沉重的金属直接覆盖在她更加脆弱地皮肤上,每走一步都会导致切伤和擦损,但流出的血液马上又会干结凝固....她忍不住想,如果她当初没有偷偷跑出来受洗,而是留在父亲的法师塔里,像所有贵族千金那样度过平凡的一生会不会更好?
迈着沉重的脚步,她终于抵达了高塔,只有寥寥两人还在活动,而她和那些人也不熟,即便如此,她还是热情地和他们打了招呼,而对方也激动地回应。
已经有接近三十名圣人被拖回了高塔,他们之中的大多数还没苏醒,但身体上的损伤已经治愈了大半,就在伊莉丝眼前,又有一位同伴从昏迷中苏醒,有人立马朝他走去,小声地向他解释眼下的情况。
在高塔最深处,一座石台托举着金鸦神的号角,它散发着柔和温暖的金光,但和伊莉丝上一次见到这支号角时比起来,它的光芒显得稀薄了许多,而在这几近虚幻的阳光当中,一群惊慌失措的平民密集地挤在一起,崩溃的哭声不绝于耳,而在他们之中,伊莉丝突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她忍不住靠近两步,人群的哭声也随之收敛,但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个干枯的身影上,假如不是那把镶嵌在断臂上的剑,她恐怕再也没法认出眼前的人了。
老人的胡须被烧毁,只在脸上残留了一片狼藉的黑色疤痕,还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焦臭,干燥松弛的皮肤堆积在一起,又被高温加热后凝固,和他的五官粘在一起,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块燃尽的枯木。
“胡德....先生?”伊莉丝期待,恐惧,又不可置信地小声询问。
那具残破不堪的躯壳缓慢艰难地抬起头,用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对着伊莉丝,不知道他是在努力辨认眼前的景象,还是连思维也变得迟滞,过了很久,他才十分吃力地回答:
“是....我,你....做得....好,伊莉....大人。”
看着胡德几次尝试,却怎么也没办法让嘴角翘起,伊莉丝忍不住移开视线,她怎么也没法相信,眼前这块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干柴曾经是牧师们的领袖,那个身形矫健,剑术高超,信仰虔诚,意志坚定的老人还历历在目,但怎么也没法把他和眼前这个行将就木的活死人联系在一起。
突然,她听见了微弱的爆裂声,这声音几乎和一片碎石落在地上一样小,却让伊莉丝猛地跳了起来,只是匆忙地抛下一句“抱歉”,她就疯狂地跑出了高塔,瞪大眼睛望向被血染红的天际,当她看清那一抹躲在薄雾和夕阳背后的火光时,仿佛连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因骤冷而凝固。
是那些外乡人的空降仓!核爆之后的环境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即使是这样,他们也还要发起攻击?
看着天边越来越多的火星,伊莉丝惊呆了,她完全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才能驱使着这些外乡人做出这样堪称疯狂的决策,哪怕要承受能将人活生生烤熟的高温也要向他们发起攻击,直到一名同伴用力推了推她的肩膀,把她从混乱的思维中唤醒:
“....你留在这里保护昏迷的同伴,伊莉丝大人!”
伊莉丝下意识点了点头,然后那名圣人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冲进了城市,和她一起留守的一共有三人,但由于性别的原因,她和骑士团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算熟悉,因此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窒息,匆匆选定了自己的防守位置后,她就格外焦虑地开始警戒。
出乎意料的是,高塔根本没有遭到攻击,交战声集中在城市外围,那些外乡人似乎根本没有进攻市中心的打算,在短暂的挣扎后,伊莉丝毅然决定离开自己的岗位,匆忙跑向高塔上层。
一名同伴大喊着向她询问:“您要去哪,伊莉丝大人?”
“交战声离我们很远,他们根本没有进攻高塔的打算!我要确认战场的位置!”
不管她的同伴是什么反应,伊莉丝已经跑上了二层,由于城市已经被夷为平地,因此站在这里就足以纵览四周,而她所看见的景象也和她想的一样——那些外乡人的战术一改从前,他们没有空中的重炮和炸弹支援,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争取直接空降在战场腹地,对打击的同时进行扰乱。
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他们看起来正在聚集力量,天上的空降仓仍然源源不断,而那些外乡人几乎完全无视圣人们的反击和地面上的高温,他们只要一落地,就会立马拿起武器对圣人们发动攻击,同时不断有人以小队为单位,试图穿过圣人们的防线,而骑士团的战马在核爆中损失殆尽,这让外乡人的战术得到了成功的可能。
一名圣人扛着三位同伴,正艰难地在开阔地面上狂奔,打算把他们带回高塔,下一刻,那些外乡人用手持的重火力对他发起了齐射,伴随着熟悉的尖啸声,那名同伴马上就被烟尘和火焰吞没。
璀璨的金光一闪而逝,本该坚固的屏障只坚持了不到两秒,而伊莉丝很清楚原因——他们在核爆中活了下来,但这并非没有代价,为了治愈烧伤,重生血肉,对抗侵入体内的剧毒,他们可以调用的力量只剩平时的不到三分之一。
善良与正义之神保佑我,在心底仓促地祈祷一句之后,伊莉丝迅速跑回一楼,她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不知道她要做的事究竟对还是不对,可当她开口时,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冷静得出奇,就好像那声音根本不属于她,而是强大骄傲的活圣人在讲话:
“那些外乡人恐怕没打算进攻高塔,他们在围攻我们外围的同伴,现在,我需要两个人和我一起支援外围,我们越快完成救援工作,其他同伴就能越快腾出手来,战场的压力就越小。”
三人面面相觑,最后,其中一名圣人朝着另外两人行了一礼:
“我的剑术最为稀松,所以让我留在这里,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坚持到你们回援。”
那名最年长的圣人有些犹豫,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离开以后,高塔究竟会不会遭到攻击,这里还有大量昏迷的同伴,以及无法离开的平民,更不敢想象一但高塔遭到攻击,仅有的一名圣人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在平时,几十个外乡人步兵根本不算什么,但现在,阻挡他们的代价可能是生命。
在他旁边,另一名圣人利落地点头,拉了他的同伴一把,大步走到伊莉丝面前,沉着地问:“我们去哪?”
伊莉丝下意识看了那个年轻圣人一眼,对方朝她行了一礼,于是她又打了个冷颤,强忍着迷茫和畏惧,她装作笃定地说:
“去北边!那里的战线离我们最近!”
没有更多交谈,由于没有了战马,三人只能徒步奔向战场,就在距离战场越来越近的时候,那名最年长的圣人突然说:
“乔,和我交换位置,我来负责发起攻击,吸引注意,你负责掩护伊莉丝大人。”
“奥里安大人?”
伊莉丝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这两个对她来说同样陌生的圣人,但他们也没有再交流,奥里安自顾自地开始加速,很快越过了她,而那年轻人也不得不放慢脚步,很快,他们就完成了换位。
那名年轻圣人的装扮吸引了她的注意,和其他人不同,他手里握着一把标准的骑士长剑,但背上还背着另一把,那把剑看起来兼具骑枪和大剑的特点,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只要看一眼就能想象出它的重量,似乎根本不适合进行陆战,但即使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武器,那年轻圣人依然健步如飞。
正如伊莉丝所看到的那样,北边的战线距离高塔不远,他们很快抵达战场,她之前看到的那名圣人正在遭到围攻,不得不把其他同伴放下以应付外乡人的袭扰,令人不安的是,他们的出现似乎刺激了那些外乡人的攻势,他们没有理会新出现的三人小队,而是立马加紧了对其他圣人的攻势。
看到那些外乡人的反应,奥里安加快脚步,愤怒地咆哮着冲进战场,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撞飞了其中一名正在参与围攻的外乡人:
“以金鸦神之名!”
看着另一名同伴也有蠢蠢欲动的趋势,伊莉丝赶紧抓住他的手臂,言简意赅地大声下令:“掩护我!”
那年轻人脸上露出些许愧疚的表情,但伊莉丝已经冲向她看见的第一个昏迷不醒的同伴,灵敏地抓住他的肩甲,抬起头,却发现那名曾遭受围攻的圣人仍在奋战,于是她立即提醒:
“交给奥里安大人!带着他们快走!”
那名圣人回头,却看到伊莉丝已经扛起了第二个昏迷的同伴,正低着头快步冲向高塔,于是他立即理解了这支小队的目的,短暂的犹豫之后,他咬牙将长剑放出剑鞘,俯身抱起昏迷的同伴,并立即开始狂奔。
他们的目的几乎达成了,伊莉丝和那年轻圣人互相掩护,她手里抓着两个,在年轻圣人的帮助下,背上又背了一个,另一边,遭受围攻的圣人也拖着两个,最后,伊莉丝朝着仍在战斗的圣人大喊:
“奥里安大人!”
她来不及观察另一边战场的情况,也顾不上自己的伤情是否恶化,只是低着头冲向高塔的方向,在她身后,那名年轻的圣人突然大声警告:
“小心!”
伴随着爆炸的巨响,刺鼻的黑烟笼罩了他们,那名年轻圣人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又立即紧张地问:
“没事吧?交给我!把他们带回去!”
伊莉丝没有回答,她咬着牙,强忍着压迫和剧烈活动导致的疼痛,继续坚定地跑向高塔,突然,她在一片混乱中听见了奇特的轰鸣声,有什么东西正在发出隆隆巨响,在她背后由远及近,她还听见了圣人们接连发出声嘶力竭的警告:
“小心!是铁——”
“小心!外乡人的铁马!”
“小心!”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消失了,然后年轻圣人紧张又担忧地大喊:
“快走!我来——”
看着那穿过烟尘,朝他发起冲锋的钢铁怪物,乔·奥尔科特下意识把手伸向背后,但在握住剑柄的时候,他又犹豫了,最终咬着牙松开了手,只把他手里的骑士长剑刺进干结的地面,放低重心,坚定沉稳地挡在伊莉丝和那头怪物中间。
那怪物的速度快得夸张,就像贴在地面上飞行一样,他只听见身后传来四声脚步,那怪物就已经近在眼前,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屏障阻挡了半秒,马上就被巨大的冲击所摧毁,沉重的气压扑面而来,但乔·奥尔科特一步也没有退缩,只是愤怒地大吼:
“哈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钢铁扭曲的巨响和一阵几乎将人撕裂的剧痛,他被撞上了天,手里的长剑彻底折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在朦胧中看见那头怪物被他成功逼停,开始翻倒,但很快,他的表情变成惊恐。
即使失去了动力,那头怪物仍在旋转,滑行,最终,它的一头狠狠抽在伊莉丝的背上,将猝不及防的女孩撞倒在地,贴着地面滚了几圈,最终趴在地上不省人事。
伊莉丝昏昏沉沉地趴在地上,她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但不论她怎样尝试,眼前的世界都总是天旋地转,叠影重重,除了最开始遭受重击的那一刻,她其实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但很快她就惊恐地发现,她连自己的下肢也感觉不到了。
她惊恐地趴在地上,双手胡乱抓了几下,又滑倒一次,最终才成功撑起自己的半边身体,看见了尚且完好的双腿,她这才松了口气,但马上又有些迷茫。
怎么....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
她又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见了一个平静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年轻女声:
“尊敬的圣人,我是艾默里克大人的顾问,我为你们打开了一道传送门,抓紧时间,快。”
伴随着她的声音,伊莉丝面前的空间开始扭曲,眼前灰暗的景象出现一道闪光的裂纹,以它为中心,一道不算宽广的门户很快打开,伊莉丝用力摇了摇头,却怎么也看不清这道大门背后的景象。
她愣了一小会,正当她打算伸出手的时候,又一个音色相同,但语气截然相反地女声突然响起,她急切又痛苦的尖叫回荡在战场上空:
“那不是我!不要相信他们!我还能挡住——啊!”
伴随着一声格外凄厉的哀嚎,眼前的大门骤然关闭,伊莉丝又晃了晃脑袋,她终于恢复了一些清醒,身体也逐渐找回了知觉,来不及弄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然后强迫自己站起来,她的伤势还没恢复,就又遭遇了新的重创,这一次,她连站稳也几乎做不到了。
她对下半身的感觉还很微弱,但每迈出一步,腰背就会传来撕裂的剧痛,这种痛苦足以击溃正常人的心智,哪怕是圣人也险些因这种折磨而昏迷,泪水再次涌出她的眼眶,但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立马就被干燥酷热的空气蒸干。
那名年轻圣人不见了,她的状态也不容乐观,于是只能被迫抛下一名同伴,缓慢但坚定地走了一段之后,她突然看见了一头倒在地上,冒着黑烟的钢铁怪物,恐怕这就是把她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但她没有能力,也没有时间再对这东西施以报复,只能缓慢地一步一步走向高塔。
她的听力也被摧毁了,耳边充斥着尖锐和低沉的嗡鸣声,这让她的状态进一步恶化,即便如此,她还是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撞击她的脚踝,很快,又有什么东西推了她的头盔一下,带来一阵腰腹剧痛的同时,险些让她再次摔倒。
顺着力量传来的方向,她找到了一个被压在钢铁怪物下的外乡人,那人只露出半个身体,手里抓着一把钉枪,正不断地扣动扳机,正是这种曾经毫无威胁的武器带来了严峻的挑战,就在伊莉丝准备反击的时候,那个外乡人突然开始剧烈咳嗽,很快就吐出一口混杂着内脏碎片的鲜血,即便如此,他的症状也没有丝毫好转,反而咳得更加严重。
他看起来就要死了,不知道是死于钢铁巨兽带来的重创还是空气里的剧毒,但那外乡人依旧扣着扳机,徒劳地试图稳定自己的手臂,把枪口对准她的方向,伊莉丝迷茫地看着他,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让这个外乡人如此疯狂地仇恨自己。
她最终放弃了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低着头,继续沉重地走向高塔的方向,离开高塔的时候,战场离她并不遥远,可现在,这段路程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当高塔的大门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中时,她的意志也宣告崩溃,一位圣人轰然倒塌在高塔面前,而那名留守的圣人看见了这一幕,立即惊慌地跑到她身边,不安地问:
“伊莉丝大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其他人呢?”
她的意识迷迷糊糊,虽然听见了那名同伴的声音,却无法辨别他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对方拖着她回到了高塔,把她放到离号角尽可能近的地方,又把另外两名同伴拖回来,最后,他在伊莉丝面前蹲下,严肃地说:
“我会接替您的任务,请您负责留守,但如果高塔遭到了袭击....”
他咬咬牙,满脸痛苦地请求:“请您务必坚守,伊莉丝大人,只要一小段时间,我们就会立马回防。”
实际上,伊莉丝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昏昏沉沉地看着这圣人冲出了高塔,没过多久,她就失去了意识,等她再睁开眼的时候,又迷迷糊糊看到几名同伴被搬进来,有人从昏迷中苏醒,然后急匆匆地加入战场,这一幕刺激着她的思维,她的手动了动,但最终没能战胜那沉重的疲惫感,于是黑暗又吞噬了她的视线。
等她第三次睁开眼时,她看见了被鲜血染红的奥里安,还有满脸疲惫的乔·奥尔科特,但本该存在的第三个人却不见了,她有些惊慌地问:“还有一个呢?”
奥里安脸色阴沉,放下救回来的同伴之后,立即又转头冲向战场,而那个年轻圣人也解下了背后的异种大剑,他似乎听见了伊莉丝的疑问,转过头的时候,他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随后又变成坚毅:
“伊莉丝大人!您没事,我们现在就去救他。”
他的背影也消失了,伊莉丝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个干涩的单音节,她的意识昏昏沉沉,试图抬起一条腿,却没有半点反应,很快,她清醒的时间再次耗尽。
不知道过了多久,伊莉丝从一阵天旋地转中苏醒,她用力甩了甩脑袋,这一次,她很快驱逐了眩晕感,但又马上发现这是因为摇晃她的人停止了动作。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模糊不清的,干枯溃烂的脸,那把在夕阳下反射微光的剑刃提示着这个人的身份,伊莉丝含混不清地说:
“胡....?”
“是我,”
老人缓慢又艰难地后退一段,他少了一只手,又遭到重创,保持平衡对他来说格外艰难,于是他只能先双膝跪在伊莉丝面前,然后竭尽全力才抬起一只脚,对着这名同样遭受重创的圣人行了一个扭曲丑陋的骑士单膝礼。
他缓慢地,坚定地,冷静地说:
“我....准备....受洗。”
“洗礼?”伊莉丝迷迷糊糊地问:“我该怎么....我不会。”
胡德沉默了,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但事已至此,他们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尝试,他朝伊莉丝伸出自己唯一完好的手,尽可能清晰地说:
“用....金焰灼烧....我吧。”
伊莉丝愣住了,一股寒意涌上心头,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不行——”
“必须!”
胡德格外坚定地打断了她,为了靠近伊莉丝,他不得不爬出号角笼罩的范围,但没有了这件圣物的庇佑,他的身体也在不断恶化,他向伊莉丝展示手心里不断溃烂的皮肤,以及积蓄在组织间的脓血,沉重地说:
“没有....时间了,骑士团....我。”
伊莉丝紧咬着牙,酸涩涌上眼眶,但这一次,她只是格外用力地眨了几次眼,将所有痛苦伴着仇恨一并咽下,每个人都听说过金焰的传说,这是金鸦神意志的显化,只会伤害恶人,但同样众所周知的是,胡德曾经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
哪怕胡德愿意接受洗礼,他又有多少成功的希望呢?更何况,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曾拒绝过活圣人亲自为他洗礼的提议。
但胡德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他离开了圣物庇护的范围,剧毒已经开始摧毁他的身体,哪怕他没有被金焰烧城灰烬,也会很快死于器官坏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胡德的要求,将神圣的金焰倒在他的掌心上。
只在一次眨眼的时间里,痛苦就将胡德吞噬,即使手臂被炸碎也能忍耐的老人发出一声痛哼,他下意识地畏缩,却又最终战胜了本能,倔强又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受洗的结果无非只有两个,在短暂的燃烧后化作灰烬,又或者浴火重生,胡德坚持的时间已经远超平常,却没有任何接受考验的迹象,他的血肉正在高温中萎缩,粉碎,最后化作灰烬飘落,在第二次眨眼之后,他最先接触金焰的右手就只剩一截灰暗的白骨。
这次匆忙的洗礼并没有带来奇迹,毫无疑问,他失败了,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他的身躯也化作灰烬之前,胡德用他最后的力量放声高呼:
“‘金龙’之子,帕贝尔·艾莉丝·格兰瑟姆啊!我呼唤您——”
气流为烈火指引了方向,金鸦神的圣焰无情地舐舔过他的声带,胡德的话语戛然而止,以一个仓促的音节作为结尾,但这已经足够,高塔内部狂风大作,伴随着沉重的压力,高温空气开始迅速冷却,很快,一个无形又无法忽视的伟大存在降临于此。
“你....是谁?”
他迟缓又虚弱地询问,语气里还带着无法洗脱的疲惫,他并没有收回胡德身上的火焰,甚至没有对他进行治疗,但在金鸦神的注视下,强大的心灵战胜了残疾和病痛,胡德朗声回答:
“我是希尼耶茨·胡德·洛德温,‘金龙’爱德华·奥蒂·格兰瑟姆的导师兼密友,前任高原主教,丰收神的大主教,‘丰饶罗网’的创建者兼首任会长,”
他已经没有了咽喉,但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大厅内部,早在受洗之前,他的身躯就已经苍老衰弱,现在却重新变得挺拔有力,他的语气坚定虔诚,还带着沉重的决心:
“我是一名信徒,一位战士,一个罪人。”
“希尼....耶茨,”那高贵的声音因惊讶和愤怒而波动,金焰微弱地跃升,光芒将老人的身影完全吞没,但马上,神圣之火就恢复平静,金鸦神充满厌恶地斥责:
“你....该死。”
“我已诚心改过,在这数十年来,看到那么多悲剧和绝望都因我而起,我没有哪天不感到悔恨痛苦,但我并不祈求赦免,我只需要一个机会,让我的灵魂同肉体一并燃烧吧!仁慈的金鸦神,我恳求您不要让我的生命白白流逝,我的死亡可以为暗淡的群山注入新的斗志和勇气!”
从没有人见过胡德这样健谈的一面,在过去,他常以冷酷利落的形象示人,将自己的一切都隐藏在沉默和狂热的帷幕里,但现在,他亲手揭下了伪装,于是人们终于能短暂地一睹昔日主教的风采,可惜的是,在场的见证者也只剩一人,而且金鸦神对他的恳求毫不在意:
“我....不需....要....”
“那您为什么还要组建烈阳骑士团?为什么要让圣人鏖战长达两年之久?如果不是我,那么谁会为今天的奇迹付出代价,又要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胡德高举双手,他的皮肤已经彻底烧毁,钉在手臂上的剑刃也失去了固定,但他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只是虔诚地闭上双眼,仰着头,想要拥抱那轮并不存在的太阳:
“我所求的只是心灵的救赎,我只希望在我永眠之前,我的灵魂能够恢复平静,我无惧烈火与死亡的考验!我所恳求的只有一次机会,让我成为您的容器,或让我的奉献与死亡指引罪人的方向吧!”
疲惫的神明不再回应,血肉崩裂的声音格外刺耳,就在胡德即将接受命运的时候,他的视野突然扭曲,所有痛苦都骤然远去,等他疑惑地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一间奢华的卧室,很快,他就在颅内的剧烈疼痛中陷入了昏迷。
他变成了一个婴儿,随着他逐渐长大,过去的记忆也慢慢淡去,在无数个夜里,他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希尼耶茨·胡德·洛德温,还是艾尔马克·海因斯,当他突然堕入爱河以后,他才找到了答案——
那个充满了原始信仰,野蛮习俗和落后制度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梦境,是年幼时那过度充沛的想象力的安置之处,而现在,他该醒了,但有一点,圣人们的言行却是值得学习的,他是家族的长子,而非平民,他有能力,也有资格以高尚和仁慈的品德来约束自己。
他在现实里度过了漫长的生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幸福美满不再是他生活的底色,冰冷的利益,血腥的背叛和残酷的压迫取代了一切温馨,当冰冷的子弹射穿他的心脏,这具早已被自责和悔恨压垮的行尸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但下一秒,他又重新见到了光明。
他再次从梦中苏醒,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是希尼耶茨·胡德·洛德温,他重新见到了那无形的烈日,也看见了重伤昏迷的伊莉丝·奎利亚尔,高塔之外枪炮齐鸣,被核污染削弱的圣人们艰难地抵抗着,而在高塔内部,一名新的强大圣人正在诞生。
他所坚持的美德和他对自己的严格约束导致了艾尔马克的死亡,却正在现实里转化成希尼耶茨的力量,火焰不再吞噬他的血肉,转而将它们重构,金鸦神的力量充斥在血液和灵魂中,将一切毒害与侵扰排挤在外,连早已粉碎的手臂也恢复如初,曾经钉在断端上的利刃缓缓飘起,被阳光铸造成一把新的宝剑。
当烈阳骑士团的新团长加入战局后,那些外乡人立即开始节节败退,他们在忏悔之力面前丢盔弃甲,钢铁般的强大信仰战胜了脆弱的战舰,这场战争很快就以外乡人的全面失败画上句号,但骑士团的新团长却没有参加光荣的晚宴,甚至不肯停留一秒来接受外乡人的投降,战争刚一结束,他就马不停蹄地冲向高原,展开了血腥但神圣的大清洗。
贵族们并不愿意束手就擒,他们卑劣,却很聪明,金鸦神也并不阻止他们从大图书馆中汲取力量,单方面的屠杀很快演变成冲突,最后,另一场战争席卷整座大陆,这一次,正义和美德的力量依然取得了胜利,代价则是骑士团长的一生。
当备受尊敬的骑士团大导师倒在他的书桌上时,他的心底却并没有骄傲和荣誉,过去的梦魇始终没有放他一马,空虚和悔恨依然缠绕着他的内心,但这一次真的结束了,那段历史早已远去,既行之事已成定局,当他决定为了教廷的利益抛弃人性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再也不可能有弥补的机会。
熟悉却陌生的焦臭飘进鼻腔,胡德突然惊醒,看到的却是惊讶的伊莉丝,以及破败的高塔,还有散发着微光的烈阳大号,他迷茫地望向周围,但那个虚弱不堪的意志早已离开,只留下滋养他的金焰,在他眼前沉默着跃动,拼凑成一片圣洁的文字: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I·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2月19天17时5分12秒】
和其他圣人不同,他没有任何能力,也没有加入子网,甚至没有道途能力的描述,只有赎罪年限后面的数字在不断跳动。
时间每流逝一秒,他是赎罪年限就减少三秒,而他的身体状况也好转一分,胡德笑了,他将幻境中的光荣和感悟抛诸脑后,欣然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停止了金焰对他的治疗:
“停止治疗吧,我需要的只有力量。”
或许是因为他的皮肤已经完全烧毁,胡德并没有感到疼痛,令他失望的是,赎罪年限的流失只减慢了一点,从三倍变成了两倍,这意味着他所剩的时间其实不多,他必须抓紧完成自己的使命。
“胡德先生,你....”
伊莉丝不安地看着这具活动的焦尸,看着他笨拙地撕毁满是伤痕的皮肉,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取出那件和他的身体几乎融为一体的金鸦雕像,这是每一名牧师都有的挂坠,在活圣人和圣物的保护下,这个普通的木雕竟然从核爆中幸存,也没有被后续的金焰烧毁。
胡德将它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地用他仅有的手臂捧起,随后突然高举过头顶——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III·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5天7时32分24秒】
他的声音被强力的魔法放大,甚至盖过了外乡人的步枪和火炮,整个战场都因惊惧或震撼而停滞,每个人都在聆听垂死圣人的遗言:
“义人啊!聆听我的劝诫吧!不要畏惧那刺眼的光芒!勇敢地追寻那璀璨的尾迹,因为它将引领你走上正途!”
他的声音宛若天罚,以高塔为中心,一道明亮的光环朝外扩散,没有防护的外乡人刚一接触就被点燃,转瞬就化作灰烬,而这明亮的光点却能融入圣人的屏障,消融他们的疲惫,稳固他们的防线。
胡德看不到塔外的景象,他只是眷恋地望着手里小小的雕像,将它放下,然后再次高高举起——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V·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8时30分9秒】
“罪人啊!铭记我的教诲吧!不要畏惧那灼热的火焰!当所有恶孽都被燃尽,美德与救赎仍在灰烬中闪闪发光!”
又一道光环开始扩散,这一次,它的范围更大,速度也越快,而且不只是血肉,就连外乡人的武器也开始燃烧,侵略者们无助地看着钢铁逐渐化为灰烬,在短短几秒之内,他们就失去了仅有的庇护,彻底暴露在恐怖的辐射和金焰面前。
即使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但胡德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惋惜,他欣慰又感激地看着那枚小小的挂坠,随后,第三次充满怒火地将它举起——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VII·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33分54秒】
“恶人啊!我仅有仇恨与诅咒留给你们!愿光明背弃你们!愿温暖远离你们!愿所有幸福从你们身边逃离!愿一切美好之物都与你们背道而驰!以得赎者的名义,我唾弃你们!我诅咒你们的子子孙孙,生生世世!”
第三道光环从高塔中央扩散,战场上的所有敌人都被这前所未见的宏伟浪潮碾压,摧毁,神圣的光芒一路扩散到号角堡,在维拉和艾默里克惊讶的目光中,熊熊燃烧的金色巨浪将他们的敌人拍成粉碎。
“胡德,够了!”伊莉丝几乎是恳求地走向胡德,试图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臂,那道光圈也治愈了她的伤势,让她恢复了行动能力,甚至连空气中的恐怖毒素也被暂时驱离:“那些外乡人已经被击溃了!”
但老人却对她的劝阻置若罔闻,他的眼里只有那只骄傲的展翅金鸦,他的生命还有三十三分钟,而窗外依旧传来空降仓降落的呼啸,那么,他还有什么可吝啬的呢?
他第四次用力举起手里的金鸦雕像,肆意挥洒自己的生命,但他已经没有教诲,也没有诅咒可以留给世人,只能虔诚又愤怒地发出咆哮——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Ix·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2分10秒】
“吾主在此!”
一道前所未有的明亮光柱直冲天际,它的目标不再是那些分散降落的士兵或载具,而是远在外部世界的巨大战舰,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艘负责进行空降的战舰就已经被光束贯穿,随后被金色的火焰吞噬殆尽。
胡德痛苦地咳嗽了两声,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样的重担,本就不佳的状态雪上加霜,时间在他身上正以五倍的速度流逝,但这丝毫不能动摇他的炙热信仰。
胡德收回手臂,用屏障挡开伊莉丝,随后再次愤怒地高举雕像并咆哮——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Ix·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1分40秒】
“吾主在此!”
金焰逐渐爬上金鸦神的雕像,在清脆的扭曲声中,木质的双翼逐渐收拢,鸦神之首也缓缓低垂。
胡德惊喜地看着这一幕,在短暂的感激后,他将最后的生命倾注在饱含怒火的咆哮中,最后一次高举这座独一无二的哀悼金鸦像——
【胡德·人类·男】
【道途:圣人·Ix·救赎之道】
【赎罪年限:20秒】
“吾主——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