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枷锁·1991年夏】
“我知道你在!快出来吧,别藏了!你已经暴露了!”
(死寂)
“你想要什么?钱?我有很多钱!只要你出来和我谈谈!这些都是你的!”
(死寂)
“我看见你了!你就在窗户后面!你在对面屋子的二楼里!滚出来!不然我就要开枪了!”
(死寂)
“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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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教堂时,芬西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树木和行人在街道上投下斑驳的碎影,鸟鸣和欢笑交织出一首欢快的歌谣,这座城市生机勃勃,就好像几天前那场毁灭性的暴雨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那场雨是什么时候停的?帕贝尔没有答案,这似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他却有些在意,似乎对帕贝尔的注视感到不安,云层忙不迭地挪开位置,和太阳对峙几秒后,他最终压低帽檐,收回视线,朝着特雷希娅歪了歪头:
“我要去艾伦家里看看,怎么,想认识些新朋友?”
特雷希娅沉默了几秒,然后冷漠地说:“我这就走。”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甚至不问问帕贝尔的打算,但在她迈出第三步之前,帕贝尔还是追上了她,小声地说:
“记住,我不是非得要这张手令不可,在你动手之前,想想如果你因此和你的父亲决裂会怎么样,明白吗?我们的目标只是骗过主教,不非得是真的手令,实在不行,我们就把三人份的许可骗来,然后伪造一份新的就好,这也一样能用,恰好我还很擅长这个。”
特雷希娅停下脚步,只用余光瞥了帕贝尔一眼,随后她表情复杂地低下头,快步离开了原地,很快把两名同伴远远抛在身后,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后,帕贝尔才扶了扶礼帽,歪过头对艾琳说:
“好了,我们也走吧,她应该出不了什么意外,这里可是芬西。”
在一般情况下,帕贝尔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的,但出于对特雷希娅的信任,他还是决定选择最稳妥的做法,以免这女人做出什么追悔莫及的事。
走出两步以后,一双眼睛盯上了他,走过两条街以后,粘在身后的尾巴变成了四条,于是在走过下一个拐角时,帕贝尔特地在墙边站了五分钟,对每一个路人微笑并挥手致意,这一做法效果卓越,直到他靠近上下城区交界处的时候,才终于又有一只老鼠胆战心惊地跟了上来。
在这种令人憎恨的阴险注视下,帕贝尔神情自若地敲响艾伦家的大门。
“来了——”
玛拉女士的声音疲惫,疑惑又粗狂,清晨的陌生访客让她很是疑惑,不过这敲门的节奏却很熟悉,而当她打开大门,看清帕贝尔的脸时,心底的最后一丝不安也彻底消散,转变为满腔的惊喜和手足无措:
“帕——陛下!你怎么来了?快坐,哎呀——”
在她喊出那声“陛下”时,帕贝尔的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但他还是微笑着回答:“不必称呼我为‘陛下’,叫我帕贝尔就好,我来找艾伦,但看起来他不在,没关系,我可以等会——他还在码头办事吗?”
她欣喜却又坐立不安地回答:“啊....当然,雨才刚停,码头就又恢复了,这都要感谢尊敬的玛乔里伯爵,如果不是他,我们都不知道接下来几周的食物该从哪弄....”
玛拉女士穿着一件褪色的旧围裙,但这件伤痕累累的工作服显然有些不太合身,或许在买回来的时候不是这样,但到了今天,围裙的上缘已经垂落到腹部,没法很好完成它的任务,玛拉的手上还沾着水,一串神色的脚印延伸到阳台,不出所料,那地方矗立着一口大锅,锅口冒着热气,旁边还有一列列的衣架。
这就是了,帕贝尔微笑着一边点头,一边倒退着走出了房子,玛拉不解地问:“陛下?你这是....”
“如果艾伦不在,那么我晚些再来——中午他会回来吗?”
“当然!”玛拉看起来有些失落,但又蕴含着几分如释重负,她的表情很有趣,但也很悲哀,帕贝尔按着帽子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下城区。
当踏进第五大道的瞬间,帕贝尔就感受到了暴雨留下的痕迹,脚下的土地并不像往常一样凝实,还残留着些许水分,每次抬脚都必须战胜那些热情好客的烂泥,但落下时又得小心翼翼,避免惹恼隐蔽的小水坑,还没走出第五大道,帕贝尔就意识到他的靴子和披风下摆大抵已经换了个颜色。
按照贵族们的标准来看,这披风和靴子应该是不能要了,但或许“万辞全书”能有办法,所以他尽量不把视线投向下方,而是强迫它们停留在街道和行人上,和他比起来,下城区人倒是不必担心这么奢侈的问题,因为他们甚至连鞋子都没穿。
他换了身装扮,换了个发型,连发色也和过去不同,理所应当地,没有一个人认出他正是过去住在亨利一家旁边的穷小子,甚至在看到他这件越来越重的华美披风时,路人们就会自觉地走到一旁跪下,直到他离开为止。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受人尊敬的感觉,只是帕贝尔并不喜欢,可笑的是,在他走进下城区以后,那些鬼鬼祟祟的偷窥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他们是单纯地没法融入下城区,还是自忖尊贵,一步也不愿踏入这个烂泥坑。
敲响亨利家的大门,但除了空荡的回声以外,帕贝尔没有得到任何答复,又敲了一轮,结果还是和之前一样。
帕贝尔无奈地笑了笑:“看起来没人在家,我们去店里看看好了,姐姐。”
艾琳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了一眼石制台阶上一大一小的两对鞋印,无声地叹了口气。
亨利家是下城区最大的商贩,据说亨利先生的父亲曾是教廷的牧师,因此在行商方面颇有人脉和经验,具体来说,就是他们偶尔能借助教廷的商队运点小货,借此赚到第一笔钱后,亨利一家就垄断了下城区的衣物和餐具售卖,经常还卖点水果或者蔬菜,因此整个下城区都有他们家的店铺。
按照帕贝尔的猜测,他们应该早就赚够了搬离这片沼泽的钱,但事实似乎不是这样,当他撬开亨利家族的钱柜时,里面甚至连一百个金布朗都没有,或许那不是亨利家族的所有积蓄,但也实在太少了些。
在第六和第七大道交界的店铺里,帕贝尔找到了亨利太太,起初她没有认出帕贝尔,甚至没有认出艾琳,只是无精打采地打了声招呼,直到帕贝尔摘下礼帽,她才开始仔细打量这个不同寻常的客人,过了好一会之后,她的脸上逐渐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是帕贝尔?”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刚想打声招呼,但亨利太太已经惶恐地站了起来,对他行了一个僵硬且极不自然的提裙礼:“请——请恕我愚昧,殿下,我竟然没能认出您,您屈尊....屈尊纤贵,大驾光零,实让小店蓬勃升辉——”
帕贝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一次,除了失望以外,他的眼底还闪过浓重的不解,但考虑到亨利太太的感受,他立马又收回了这些情绪,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更加纯净,真诚,可最终还是漏了陷,虽然是安慰的词句,但语气却仿佛是在质问:
“不必多礼,不论何时,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和艾琳的照顾,太太,我来这里是为了和你谈一笔生意,我需要大量的布料,药品,餐具和桌椅,如果有建材或者热腾腾的食物也可以卖给我,今晚就要,有多少要多少,并且我会以零售价支付,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陛下!”亨利太太的许诺太过果断,以致于帕贝尔怀疑她根本没有听清自己的要求:“我现在就去安排——”
“等等——!”帕贝尔喊住了她:“告诉我,我要的是什么?要多少?”
这问题过于简单,以致于让亨利太太愣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布料,食物,家具,建材和药品?有多少要多少,不是吗?”
“是,”帕贝尔叹了口气:“我以为——算了,就这样吧,把你的货带到教....就放在这里,黄昏以后我会来取,我没带定金,所以晚上再一次性结账好了,”
最后看了亨利太太一眼,而亨利太太也畏惧又恭敬地看着他,帕贝尔失望地摇了摇头,重新戴上礼帽:“没有其他要求了,恕我失礼,先走一步。”
“殿下!”亨利太太在他身后大喊,但下一刻声音又变得畏缩:“能....能否请你前往寒舍一坐?我们会用最好的茶饮来....”
“下次吧。”
帕贝尔的脚步顿了顿,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回头,走到第六大道时,他在姐弟俩曾经的小屋前面停下了脚步,名义上,这里还是属于他们的住所,但现在已经被不知道谁加上了围栏,还用包裹倒刺的铁链层层包围,或许这是为了保护这间房子不被盗贼光顾,但现在就连它的主人也被拒之门外。
帕贝尔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他眉头紧皱,无视了身后的烈阳和空气里的高温,只是盯着那扇仿佛一推就倒的木门,沉默不语,一动不动。
“不开心吗?”艾琳小声地问。
他反问:“怎么会开心呢,姐姐?”
帕贝尔察觉到一只手钻进了他的披风,抬起他的手臂,紧紧扣住他的五指,同时身边传来艾琳温柔地安慰:“她们只是害怕贵族,不是害怕你,帕贝尔,等她们意识到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她们就不会这样了。”
“怎么可能呢——”帕贝尔仰起头,他的视线越过屋顶,投向卡斯提尔家族的高耸城堡:“只要国王和贵族们还在位一天,她们就不得不害怕一天,过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
艾琳用力握了握他的手,郑重地许诺:“我不会一去不返。”
“嗯,我也不会。”
眼前的屋子破旧狭小,脏乱不堪,他和艾琳只是离开了半个月时间,但这小屋却好像已经荒废半个世纪,这里再也不能供人居住了,与其把它留在这里,让它被铁链封锁,还要让人在里面研究他的生活习惯,分析他的喜好和弱点,倒不如....
把它一把火烧掉。
教堂的大钟敲响第一声,帕贝尔猛然惊醒:
“差不多了,走吧,姐姐,我们去找艾伦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