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两天的暴雨,在喧闹的锣鼓声中说停就停,似乎专为这场盛大的婚礼添彩。
隔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水,人头攒动的长堤两岸,虔诚的百姓一声声“河神保佑——”山呼不止。
人群之中,有两个人颇为扎眼。
一个老者牵着一只通体漆黑的山羊,山羊背上斜坐着一个红裙的女子。
老者一头蓬乱的白发,两腮凹陷,乌黑的眼圈像是熬了好几宿,嘴唇乌紫、双手枯瘦,整个人仿佛是从坟墓里刨出来的一般。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羊背上明媚鲜艳的女子,即便以殷红的纱巾遮着半张脸,她曼妙妖娆的身姿、顾盼流连的目光、若隐若现的鼻尖唇角也足以让人神魂颠倒。
尤其她……竟然赤着足!
细白的肌肤、小巧玲珑的脚趾,更让人浮想联翩。
一阵阵嘈杂之后,妇人们纷纷揪走了自家汉子。一老一少的周围只剩下一些半大的孩子,其中尤其以年少的男孩居多。他们在一旁插科打诨、嬉嬉闹闹,不时瞥一眼老者和那只黑山羊,目光落到羊背的瞬间又迅速移开,只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有吸引到红裙“仙子”姐姐的目光。女孩子们则三三两两挨着,一边用余光瞄那名女子,一边轻声议论要施多厚的粉、用多重的朱砂,才能像她一样在阴暗的天气里亮的耀眼。
“这么白,紫茉莉果儿磨的粉一定用了不少。后山好像有几棵,一会儿我全摘回去。不行!还是现在就去,别让阿香、小菊抢了先!”
“她好像在看我……小壮胖成猪、阿丁瘦成竹竿、虎子矮成冬瓜,她一定在看我!阿爹说来年给我娶媳妇,如果新媳妇有这么好看就好了!”
“哼——,好看又怎么样?她老爹看起来挺穷的,说不准转身就给卖到大户人家做婢女了。每天洒扫、洗衣裳、做粗活,看她的手指还能不能这么细嫩!”
“这一老一小看着也不像一家人。漂亮女人一句话都不说,不是傻子就是哑巴!”
……
耳畔嗡嗡不止,全是凡人杂乱的心思。
殊焱不禁摇了摇头,收起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观识之术”。
记忆之中,这是她第一次来人间。凡人真是奇怪,口不对心偏要生演下去。这些十三四岁、仅仅活了她弹指一挥间的少年男女,竟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的心思。
轻轻一抬手,一道无形的气障腾起,隔开他们和周遭的凡人,周围瞬间便清净下来。
“丙子,你怎么看?”她开口问道。
“恩主。”名唤丙子的冥川老人低下头,视线避开他敬畏的幽冥之主,“那傀儡新娘做的惟妙惟肖,手笔很不普通。费这么大工夫做个傀儡,沉入水中也不会有亡灵,哪有新妇侍奉河神呢?骗河伯是不可能了,只能骗一骗围观的百姓。”
地府六十个冥川老人之中,他最常往来人间办差,也最熟悉人间的事。此时,他颇有些费解,为什么区区凡间一个州府出现连日十余个亡灵未归位这样的小事,冥王殿下会纡尊降贵亲自前来查看?
“嗯——”
殊焱点点头,“是妖族的手法,非‘圣手’须佴不能。或许,他们就是为了骗住这些百姓。”
在她看来,百姓们心思杂乱,极易被蒙蔽、鼓动,他们信奉河神的痴狂,远比河神能带来实际的麻烦多的多。
收回目光,她若有所思地说:“‘小鸽子’和少年郎就在观礼台上。能从先天帝鸿华封印的禁地出来,还能驱使须佴那个老狐狸,小丫头绝非等闲之辈。奇怪的是,她今日看起来跟凡人没有两样。妖就是妖,没了妖灵也有妖气、妖骨,不可能隐藏的这么彻底。难道,在那里出了什么变故?”
上报天帝时,她留了一手,只说鬼差禀告看见了金翅的妖族,但自己没有亲眼看到。
鬼差人微言轻,当然用不着对所见之事负责。或许是看错了,或许认错了,拥有金翅的除了妖王,也可能是魔殿皇族——鹏鸟,或者是法力高强羽色趋近于金的凤凰族人。
总而言之,她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将“小鸽子”和少年郎赶尽杀绝。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丝莫名的感觉,她觉得“小鸽子”有些似曾相识。
上次被他们逃走之后,她查阅过数十万年来的记录,历代冥王遗存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孩。看“小鸽子”的模样,最多不过三五百岁。三五百年前,天启之战或许正在进行,先代冥王应该尚未散灵。历代冥王散灵重生以后,一切的记忆都会消失,只能从卷宗中读取过往。
她的脑海中,关于父神,关于自己的责任,关于天地间的一切认知……全部都来自地府库存层层叠叠无数卷宗。
“小鸽子”曾经到过冥府吗?卷宗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可能见过先冥王,那段记录却被抹去了。这种事未尝不会发生,身为幽冥之主,冥王也有自己的无奈。
还有那个少年郎,血肉之躯的凡人看过生死簿,为何到现在还没被阴气蚀骨而死?难道他服用了什么至刚至阳的仙丹?“小鸽子”的身份诡异莫测,又和妖族有着莫大的关系,想到办法为这个凡人续命也未可知。
一个凡人的生死,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眼下,这个凡人要从她手上截留过万条人命。任她再怎么静心修行,修身养性,戒急用忍,也是不能容忍的……每每想起父神的告诫,她都不由得心底发寒。
天命绝不可违!
否则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这一次,显然有人刻意引她到这里来。是谁?又有什么企图?她是冥王,凡间、幽冥尽在掌握之中,跟她玩花样,显然是嫌命长。
不用等太久,一炷香以后,一个凡人将当众死去。如果那个人敢来夺灵,在冥王眼前阻挠鬼差,她不介意让他“如愿以偿”。
她缓缓张开手,一张白笺悬在掌心上方。
“呼——”赤红的火苗窜起,瞬间点燃笺纸。
燃烧的纸片腾空而起,上面慢慢出现几行小字——“姓名:陆嘉汐;年庚:十七;死因:溺水;死地:济州府北郊青堤河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