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瑶一愣,方觉十分不妥。
在这儿质疑一年要审数十万亡灵,还审了数万年的秦广大王,就好比一个人在河岸上,指手画脚喊一条鱼游得不好。
“小女妄言,请大王恕罪!”她扑腾跪下。
秦广大王摆摆手,“许多年没人跟本王说过话了。你想说什么,随便说几句,解解闷也好。”
幸亏人家心情不错……
夜瑶轻吁了一口气,指着玄真子道:“这位道长是人族的净者。他一生捉妖捕灵,立下功德无数,是一位襟怀坦荡的好人,绝不会滥杀无辜的!就算杀过生,也请了解原委,看看是否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秦广大王缓缓重复道。
在冥界,众生平等,每一条性命都是一样的性命。来到他这第一殿的,杀生了便是杀生了,从来也没问过原由。
“阁下休要妄言!地府断狱,皆依冥律,这些亡者全无灵识,连喜怒哀乐都没有,哪需要讲什么人情?!”
崔府君揣摩上意精准无误,一言便道出了秦广大王的心思。
夜瑶不甘示弱,扬声回道:“他们是没有性情,但是秦广大王有,崔判官您也有!”
“这——”
秦广大王思量了一下,指着玄真子问道:“你所杀何人呐?”
玄真子回道:“杀的是贫道的生父。”
弑杀亲父?!
夜瑶胸中憋闷,差点背过气去。
这下惨了,又多出一条不孝不伦的大罪。第三殿宋帝大王、第六殿卞城大王、第八殿都市大王各处都免不了走一遭。如此一来,道长将受尽酷刑不说,没有百十年都出不来刑狱。
“不孝!”
“不伦——”
秦广大王和崔府君相互点头。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多听旁人的建议,审案的效率果然大有提升。
“易路常,听判——”秦广大王呼声一扬。
不等崔府君回应,夜瑶一下站起来。
“道长,你为什么弑亲?”她急着问。
玄真子抱拳作揖,一字一句道:“贫道自幼家贫,生父嗜酒无度,曾沽卖长姐换取酒资。有一日,他又喝的酩酊大醉,听闻郡中鸨母将来采买,便想要将家中小妹卖出。母亲极力阻拦,却被他推倒在地,撞上石台,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小妹哭闹中,被他掩住口鼻,一会儿竟没了声息。于是,贫道摸了一把柴刀,割断了他的脖子。然后烧了自家房舍,掩埋了一家人的尸骨,上山拜了师父……”
他说这些的时候,面无表情,不见半分激愤、悲切,仿佛再说一些平常琐事。
秦广大王和崔府君面面相觑。
他们每日要过堂审问数近千亡灵,杀了生便发往第九殿平等大王处,行凶了便投入第二殿楚江大王处,哪会管人为何杀生,为何行凶。
随意一听,竟是一把辛酸血泪。
“杀害发妻,沽卖儿女,枉为父!借酒行凶,麻木不仁,枉为人!道长杀了这样的人,岂是不孝不伦?怎么能算杀生呢?!”夜瑶掷地有声。
思索良久,秦广大王叩着御案问:“崔判,他可还有别的罪过?”
崔府君捧着“功德卷”来回翻了几遍,俯首回道:“没了。这位亡者,捉妖捕灵,救人无数,功德无量。”
“嗯。”
秦广大王点点头,声音一沉道:“易路常,听判——”
玄真子再次低下头,“在。”
秦广大王道:“按‘功德卷’记载,你在世时善行颇多,虽然手染鲜血,尚能功过相抵。准投入‘畜牲道’,再入轮回之中,至于投生为何物,则由轮转天王定夺。”
“畜生道?”夜瑶咬咬嘴唇,不再说话。
虽是恶道,却不会受太多苦。道长弑杀生父毕竟是事实,秦广大王没有判他入狱受苦,已经十分宽仁了。
“多谢大王。”玄真子拜谢。
夜瑶凑上前,小声问他,“道长,可想再争取一下?”
玄真子摇摇头,“倘若来生能投生成一只鸽子,既能飞上长空,又能为人所用,贫道便心满意足了。”
“鸽子?!”
没想到道长来生想做鸽子,夜瑶与有荣焉,连连点头说:“一会儿到了轮转天王那里,我一定帮您争取!想来愿意投生做鸽子的并不多,机会应该是很大的。”
“多谢小友——”
玄真子面无表情地向她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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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殿中出来,夜瑶坐在长阶上,深吸了一口气。幽冥的西天一片通红,夕阳隔着厚重的层云,透出一团模糊的光。
除了玄真道长,其他人的审问还算顺利,都将进入三善道的轮回。
鬼刀戾气深重,将入“阿修罗道”历练;唐枫一生进善惩恶,将入“人道”再世轮回;慕容瑾有除魔之功,将入“天人道”继续修行。
好歹都不必在幽冥服苦役,大家各有各的来处,也各有各的归处,看起来十分圆满……
缘来缘去本就如此,世间人不过同行一段。
“诸位,地府无宿处。咱们走快些,尽快到第九殿,也能早些进入轮回。”夜瑶打起精神道。
……
从第一殿到第九殿,大道蜿蜒向上,陡峭处还有石阶,后半程累得夜瑶气喘吁吁。
远远望见冥川老人,她招手道:“庚午大叔,我们来了!”眨眨眼,却没有望见孟戌安的影子。
心里一个咯噔,她快步冲上去。
“跟我同行的公子呢?”
“那位公子说喜欢清静,要自己走小路上来。分开的时辰不短,他应该也快到了。”冥川老人笑呵呵地回道。
“您怎么能让……”
夜瑶心里焦急,明知地府仆役拿钱办事的习惯,便不好多说什么。
孟戌安这个凡人,胆子也太大了!
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刚进城时就有些不对,这会儿竟然支开冥川老人,自己一个人在完全陌生的地府闲逛!
看她神色焦急,冥川老人忙说:“云梦,你急什么?地府里还能遇到什么危险不成?”
“嗯——”
玄真子四人一齐点头。
夜瑶哭丧着脸,无言以对。
他说的还真的一点没错,整个地府能遇上的不过一个仆役和一大堆如木偶般的亡灵,就算孟戌安到处闲逛,也并不是什么问题。
但怎么感觉这么不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