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夜瑶拍了拍孟戌安的肩膀。
“你的噩梦里到底有什么?”她好奇地问。
南熏殿内陈设崭新,即便此时已是深夜,也远没有她白日所见那般阴森。既然这里是孟戌安从小到大的噩梦,应该不止仅有一具女尸这么简单。
“今夜,是我母妃见背之夜。”孟戌安面无表情地回道。
“见背?!”
夜瑶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原来,这个梦境是他母亲过世时候的记忆。方才还觉得他肤浅,顿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夜瑶揽过他的肩膀,“别怕,左右……”
她拼命想着合适的措辞,试图宽慰下身边的小孩儿。
凡人寿元短暂,短的二三十载,长的六七十载,过了百年便可被成为“人瑞”。在仙魔妖各道看来,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现在面对着一个小孩,要是与他说人生苦短,劝他活在当下、及时行乐,似乎也不大合适。
“左右……怕也没用!”她一时词穷。
……
一阵沉默之后,孟戌安嫌弃地挪开半步远。
“反复过千百次,有什么好怕的。再等片刻,母妃就会回寝宫。然后。皇后娘娘身边的侍中会送来鸩酒。过程很简单,来人连罪行都没念,南熏殿的宫人们也没劝几句,她甚至没要求找我来见最后一面,便干脆地将鸩酒一饮而尽。而我,当时就躲在这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这样看着她呕血而亡,看着她被宫人们抬走。”
饮鸩而亡,这么惨烈的事,却被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好像在说一个不相关的人、一些不相关的事。
但是夜瑶清楚,他绝不是不在乎,否则不可能十多年都在反复做着这个噩梦。
“别自责了,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她小声说。
孟戌安的手攥地发白,“要是梅姑姑在,一定不会眼睁睁这样看着。她一定能及时找来父皇!一定不会让母妃死的不明不白!”
梅姑姑……
他指的是对角幕后那具尸体。
夜瑶仔细打量过她,从外貌上看确是白日里撞见的“怨灵”无疑。
“她是怎么死的?”
“梅姑姑是我母妃的贴身侍女,自小便在身边伺候。外祖立了战功,母妃还在前线便被封为淑妃,带着姑姑一起入了宫。姑姑很聪明,手很巧,尤其擅长盘发。三日前,正逢中秋,宫宴之前皇后娘娘忽然派人传她去椒房殿,为参加夜宴的妆容盘发。谁知道,夜宴上,皇后娘娘带的一只凤簪——‘凤舞九天’竟然珠目脱落,内里流出血来。”
“凤凰泣血?!”夜瑶啧舌。
上古时候,凤凰一族曾是唯一的天族。
后来,神龙飞升,两族并立成为天地共主。
天帝之位两族轮替,族人各占一方天域。
经过数十万年“和睦相处”之后,天界发生了一场很大的变故。
谁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那之后,凤凰一族被革除仙籍,举族离开天界,堕入了妖道。
凤凰血脉天成,妖力高强,凌驾于众神之上。他们对堕入妖界很不甘心,一直想颠覆天界,将神龙一族赶回神族,重新掌握天地主宰的位置。有史以来,挑起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战事。
三百多年前的天启之战,便是凤凰后裔——妖王昊天主导的。
凤凰属火,至阳至刚。
羽翼所覆,千里焦土。
所以,“凤凰泣血”不论在六界哪一族的眼中,都是大灾大难的征兆!
“她被处死了?”夜瑶问了一句废话。
孟戌安绷着脸道:“是的。因为她长发及地,在宫人中很特别。中宫传令,命处刑内侍用她自己的长发将她绞死。”
被自己的头发勒死的?!
夜瑶一听颇有些憋闷。
死的这么惨,难怪会化作怨灵,徘徊在自己生前待过的地方。
昨日她从南熏殿逃到了紫宸殿,现在很可能还躲在紫宸殿附近,整件事情或许和她有关。
怨灵之事,要不要告诉孟戌安呢?
刚刚提出妖魔,一下子再扯上鬼怪,也不晓得他能不能接受……
又瞥了尸体一眼,夜瑶忽然大惊。
这个样子,这个死状……
“你当时看到了?!”她轻呼道。
一个小孩子,竟然看到这样可怕的场景!
生而为人,又生在帝王家,实在是有些惨。如此短命不说,还要在短短的命途中备受煎熬。
“梅姑姑被论罪时,母妃因为在殿上替她辩解,冲撞了皇后娘娘,被罚禁足。我知道母妃关心姑姑,便悄悄去了掖庭看她,却只瞧见……她的尸体。”
这时,寝殿的扇门打开,走进一个穿着礼服的年青妇人。
她一身华贵重饰,面容十分疲惫,正是孟戌安的母亲淑妃。打扮的这样精致,显然是从某个重要的场合回来的。
她一脸愁容,径直走到内殿,坐在宽大的案前,研墨、提笔想要写点什么,却半晌也没有落下一个字。
……
夜瑶戳戳孟戌安,“你不做点什么吗?”
“我能做什么?”
“当年你是个小孩子,没有能力帮助她。在梦境中,不试试吗?在我的梦中,一切没的选择,我逃也逃不出昆仑虚,打也打不过小淘……但你不一样,你可以去找陛下!或者找其他人帮忙!至少能去见她最后一面!”
噩梦是“执念”,是“心魔”。
孟戌安的执念是他的无能为力,心魔是对他母亲的歉疚。
虽然不管在梦中做什么,都不能改变过去。但或许……他只要走出去,便能从长久的噩梦和负罪感中走出来。
“有什么用?现实是,母亲已经故去十多年,我在梦里找来父皇,也于事无补。”孟戌安丧气地说。
夜瑶急了,晃着他道:“对你母亲来说,可能确实没有意义。但对你自己,对那位姑姑来说,可不一定!”
这时,几个宫人走进殿来。
为首那人,捧着一樽华美的琉璃酒壶和一个精巧的杯盏。
“淑妃娘娘,小人奉命来伺候您上路。”那名内侍阴阳怪气地说。
淑妃从案前起身,面上毫无惧色。
她一步步走到寝殿中央,挥退近身几个宫人。
果然,如孟戌安所说,她没有丝毫惊慌,也没有抗拒,似乎早料到会这样。
……
夜瑶心头一紧,纠结起一会儿自己是不是该捂住孟戌安的眼睛。
“你说,我可以吗?”孟戌安忽然问。
“当然——”
夜瑶用力地点头,“我替你制造点动静,你从窗户爬出去找你父皇。”
孟戌安沉了口气,不等她动作,便掀开帷幔,径直走了出去。
“母妃——”
他冲到妇人身边,握住她端起毒酒的手。
“安儿——”
淑妃一惊,没想到儿子在殿内。
她想要跟内侍说点什么,却见孟戌安二话不说,夺过满杯鸩酒一饮而尽。
“安儿!”
淑妃撕心裂肺一声喊。
“孟戌安——,你疯了!”
夜瑶脑中嗡嗡作响。
这个缺心眼的家伙!虽说梦里死了并无大碍,他也不用冲出去把毒酒喝了吧!太冲动了,这要怎么收场!
转念一想,却又十分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当年,她被爹娘错认为女儿,享受了他们几百年的关爱。如果真的夜瑶死了,她宁愿当年死去的人是自己。
……
梦是假的,梦里的鸩毒却是真的。
孟戌安倒下的瞬间,夜瑶感到地动山摇,眼前一切开始扭曲,手中抓紧的帷幔布料也瞬间消融。
糟糕!这是他的梦境。他一死,一切岂不是都要消失!
她的神色和淑妃、内侍们一样的惊恐。
“呼——”
一道风声掠耳,她无力抵抗地被吸入了无边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