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张作舟的质疑,希洽并不强势胁迫,反是长叹一声:
“若非有金陵当局的勒令,我爱·格民又何至于此,手握雄兵七万,与日人一战又何妨?我看在座诸公都无能如此吧?便是辅帅他老人家亲至,会有更好办法么?”
这话将张作舟,以及与会众人都问住了,是啊,前有副总司令严令,后有金陵当局施压,别说他们了,就算对老张家无比忠诚的张老辅帅坐镇,就能真个违命发动进攻么?
说来说去,最终还都是要谈才能解决问题,等于绕回之前的话题上了。
见张作舟不再作声,但也不肯开口同意,希洽提出一个方案来,或者说,给张作舟一个台阶:
“贤弟,昨日晚间有电报传来,乌拉街一带出现山匪,滋扰地方乃至影响吉长铁路运营,为和谈计,同时也是保障多门长官前来的安全,不如由张老弟率领麾下前往乌拉街驻防,清除匪患肃静地方,如何?”
有了合情合理的理由,张作舟心头一块石头也算落了地,不再继续纠结,拧着眉答应下来。
见张作舟这股最大的军头同意,希洽安下一半的心,转头安排吉城内另一股军头——副长官公署卫队团。
这个团名为一个团,实则统辖步兵三个营,骑兵一个营,炮兵一个营,迫击炮一个连,重机枪一个连,通信兵一个连,其实力之强横远超普通步兵团,兵力几乎顶上张作舟布置在吉城的两个团,论实际战力,独立25旅的两个团,怕是拍马都比不上这卫队团。
更要命的是,这卫队团的团长叫逢占海,乃是辅帅亲外甥,此人打从军就跟随张辅帅,在其身边一路作到中校承启官,这才晋升上校转任卫队团长。
此人若不能调开,不仅邀请多门二郎的事会横生枝节,希洽甚至感觉,自己脖子都凉飕飕的。
幸好逢占海并未出席会议,就在会议召开中间,希洽借故出来,在稍远一间办公室内见到了正等在那里的逢占海。
希洽也不啰嗦,开门见山介绍了会议的情况,并告知逢占海,独25旅已经奉命调往乌拉街剿匪,同时,他调遣卫队团永吉县官马山整肃地方治安,“严防乱民乘机闹事”。
逢占海同样有些迟疑,他的顾虑与张作舟一样,不愿在这敏感时候离开省城。
希洽看出他的顾虑,故意透出话风,张作舟已经答应下来,待会议结束就会调动部队。
逢占海闻言很是吃惊,根本没想到,身为长辈的张作舟竟能同意这道军令,他立刻有些为难了,若是一味抗拒,岂不是要同时得罪希洽和张作舟?
希洽乘机好言抚慰,花了老大功夫,终于令逢占海答应下来。
希洽大喜,急忙趁热打铁:
“占海老弟,事不宜迟,回去就拔营吧,尽快调动完毕,我这里也可以尽快展开和谈,能提前一日敉平吉省战火,就能提前一日还百姓安泰,提前一日让张老辅帅心安。”
提到了“辅帅”,逢占海心头疑虑压下少许,答应后就此离开。
逢占海是果决军人,性情直率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既承诺暂时移驻官马山,回到军营后立马行动起来。
很快,省府卫队团就收拾好家伙事,乘坐大小车辆,排成长队向城外开去。
汪芝右府上那警员所叫嚷的“撤了”,其实仅是逢占海所部开拔。
希洽回到会议后,故意拖延时间,啰啰嗦嗦也不结束会议,待到副官进来悄声告知卫队团开拔,这才宣布散会,但并不放张作舟离开,借口商量剿匪,又将张作舟留下两个小时。
最后,希洽忽然问起,张作舟所部何时才能开拔。
张作舟并未将整件事思索明白,于是借口部队整顿需要时间,想要拖延几天,自己好去请示张老辅帅。
谁知,希洽却告诉他,逢占海已经接受命令外出整肃治安,估计此时已经开拔了。
这个消息雷得张作舟不轻,一时间都呆住了。
张作舟和逢占海同为张老辅帅最亲近的亲眷,被留在吉城绝不是偶然,两人互为依靠,互相声援,帮助张老辅帅牢牢把控住省城军权,同时,在张老辅帅离开期间,也钳制住省城大员们,帮助张老辅帅把控吉省大局。
现在钳子的一边竟然突然撒手走人,再面对希洽无形的压力,张作舟立感独木难支,很是有种无力之感,对希洽的要求不好再推诿,只得答应回去后立即动身。
等到张作舟头昏脑涨的出了希洽办公室,想要寻逢占海问清楚,劝说逢占海暂时停下动作,与自己一起共进退时,才从惶急的副官那里听说,卫队团已经开拔出城,此时估计着都应该全部撤走,城里只剩下了独立25旅。
张作舟头一晕,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地上,幸好有副官扶住,这才勉强稳住身子。
回到座驾上,张作舟靠坐皮椅上,无力叹气,走吧走吧,既如此,还能如何。
大搞左右互搏两边骗的把戏,总算将张作舟、逢占海都一一哄走,希洽立马叫来一位亲信。
当这亲信进门,若是马明远在此,肯定惊叫起来,此人竟是那不知所踪的长春政务筹备处长,张燕卿张公子!
原来,这位张公子命大,很早之前,已不堪地方政事烦难的他,就在筹谋从长春调回省府,尤其经过与马明远那次交锋,更让见识到这地方官实在不好做,加快了跑官的速度。
好一阵运作之后,张公子给自己运作到了省府秘书长的高位。就在长春爆发战事前两天,张公子已经返回省城履职。
因此,当华日双方在长春大打出手的消息传来,张燕卿不禁唏嘘不已,更为自己先见之明而自得。
张燕卿虽然为前朝名臣、两江总督张南皮的公子,但远赴东北做官,自然得有所依附,早就与希洽互相结为羽翼,因此对希洽的谋划有所了解,他本就是前朝贵胄子弟,自是毫无异议。
此时希洽将他找来,就是要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
从希洽办公室出来,张燕卿神情紧张,直接出了省府,连家都没回,就带着秘书、护卫,登上火车驶出吉城。
坐在火车包厢内,虽然秘书环绕,护卫在侧,张燕卿还是感觉有些紧张,时不时探手进怀中,确定那封密信并未遗落。
车到长春站,日本人依然盘查很严,但张燕卿毕业于日本学习院,那口日语怕是连日本兵都无法比拟,自是无人敢于拦阻。
出得站外,张燕卿还在环视,寻找希洽交代的“接头人”,就见一名头戴礼帽身穿风衣的青年“男子”走过来,开口询问:
“是耐甫先生吧,我就是格公派来的接头人。”
希洽表字“格民”,旁人尊称他的时候,自是可以称作“格公”。
张燕卿闻言皱眉,这分明是个女人,希洽搞什么鬼,派个女人过来能济什么事?
张燕卿毕业于日本顶级贵族学府,自是对日本人习俗深有了解,日本社会男尊女卑,他也受到很深影响,骨子里看不上女人。再说,正因为日本人男尊女卑,用一个女人居中联络,岂不要让日本瞧不起己方?
这女人竟是金东真,将张燕卿的疑色看在眼里,却不当回事,反是有些轻蔑。她伸手招来几辆小轿车,拉上张燕卿一行飞驰而去。
其实希洽也是冤枉,他难道不知道,这种机要事务让女人出头,会让协商双方都看轻么?
若非“宗社党”被马某人一网打尽,只留下小猫三两只,能拿得出手,身份足够高,又懂日本的仅有金东真一人,他希洽手里实在没人,又何必派金东真一个女人出马。
车队行经之处,呃,张燕卿那叫一个眼熟啊,这,这是要去哪?
待到车子停下,那处建筑门口虽有日本兵站岗,也还有两个留守的华人职员,作为这个机构的老人被留用下来。
一名华人职员跑过去开门,见到走下来的张燕卿,立马愣在那里,下意识就鞠躬道:
“处长,您回来了……呃,不对,这位爷不是调走了,怎么突然跑回来了?莫非是没跑出长春,被日本人逮回来了?”
正呆愣功夫,张燕卿已经推开他,在金东真及一名日本少佐引领下,大步走入这栋建筑内。
这建筑,原先是长春市政筹备处,现在变成日本占领军司令部!
来到原先张燕卿的办公室内,一名日军中将正大马金刀坐在沙发上,长谷部照俉和大岛陆太郎坐在两侧相陪。
见到日军中将,张燕卿立即深深鞠躬:
“多门将军,您好,我带来了您的学生,希洽先生的密信,他希望与您协商和平事宜……”
直到汪芝右回到家中吃晚饭,马明远才得知吉城撤军的全部信息。
马某人当即急了,抓起外套招呼手下就往外跑。
这动作,将在旁边闲聊的史英秀、鄂媚、汪诗雅吓了一跳。
“回来!”
汪芝右低喝一声,指着对面沙发让马明远坐下:
“干什么去!”
“希洽这是要卖国投敌,我不能坐视他把省城拱手交给日本人,现在就去联络张作舟和逢占海,带兵打回省城,先把希洽这王八蛋抓起来!”
汪芝右一皱眉:
“就你懂,省城诸公难道都是傻子,岂能让希洽得逞?”
不提这个还好,马明远闻言嗤笑:
“不是傻子,还能让希洽把整整四个团、上万奉军调走?现在省城全空了,一旦日军进攻,拿什么抵挡?就你手下几百号警员么?”
这……
汪芝右顿时无语,脸上有些发烧,只得强自镇定道:
“代理省主席毕竟深受副总司令、辅帅器重,就算投日,又能得到什么,又会比现在更加位高权重不成?不要多想……”
马明远不客气的打断了他:
“希洽是旗人,他要复辟,把天津那个小皇帝请回来,在东北复辟前朝,全了旗人复辟的美梦!”
“你也是旗人!”
汪芝右没好气道。
马明远正色道:
“但我首先是华国人!放眼世界,万国境内,当今崇尚共和之年代,谁家还会复辟成功?纵然希洽带着旗人复辟成功,重建的小朝廷就是日本刺刀帮忙所建,日后也不过是日本人的傀儡而已。这二等国民,我才不屑充当!”
沉吟了一阵,汪芝右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外甥说得有道理,打从希洽提出吉城撤兵方案,他就觉得不妥,只是没想到希洽胆子这么大。现在被外甥点破了内中关窍,他又如何能够拦阻。
挥挥手,让马明远带人离开,汪芝右才看向惊恐的史英秀和汪诗雅,又着意瞧了眼镇定如常的鄂媚,这才吩咐史英秀立即收拾金银细软。
史英秀大吃一惊,急忙问要干什么。
汪芝右叹息一声:
“明远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可他此去,无论能否成功,吉省动乱在所难免,甚至可能大战一场。既然吉城已经成为险地,我是国家重臣不能擅自离开,可你们母女两个又何必搅和进去,不如尽速离开暂避一时。”
史英秀是大家闺秀,虽然关心丈夫,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晓得会拼死拼活要与丈夫在一起,最终拖累丈夫的无知妇人,可她也是露出茫然神情:
“兵荒马乱的,我们娘两又能去哪里?”
这,汪芝右也是愣住了,是啊,关内关外都在打仗,哪里才是真正世外桃源?
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鄂媚开口了:
“汪先生,汪夫人,过来时候,马先生就关照过我,若是吉城出现变故,可以尽速赶往营口,乘坐客轮前往上海,通过上海前往美利坚。在那里,他有投资产业,虽然规模很小,也需要人可靠之人总揽打点,他觉得,汪小妹妹正合适。”
“我?”
汪诗雅整个人都是懵的,不明白,为啥突然还扯上了自己?我才十六七啊,能干什么?
没有回答汪诗雅,鄂媚掏出三张船票递给了史英秀,然后歉意的对汪芝右道:
“汪先生,这里没有您的船票。马先生说,您是国家高官,此时若是出逃,于声名有害无益,虽不指望您仗义死节,总要留下来一同共渡难关。”
卧槽!
汪芝右几乎要爆粗口了,这什么狗屁外甥,竟然要自家亲娘舅挺身赴死!
妈的,没看错,真是我老汪家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