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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嗣修这些天也见了好几位大佬,虽说张居正一如既往不见客,可他代为接待,也领受了半个丧主的待遇,节哀顺变的话听得耳朵都几乎起了老茧,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像汪孚林这样的,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半点没有拐弯抹角。呆了一呆之后,他才干咳一声道:“世卿,父亲最重孝道,你这话若是被他听到,非得训你一个狗血淋头不可。”

骂归骂,心里肯定还挺高兴……

“嗯,所以我先对张二兄说。”汪孚林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这才话锋一转道,“但是,清流君子乃至士林非议,却不可等闲视之。”

张嗣修自己就在翰林院,又怎会不知道这一点?他甚至走在翰林院中,都能注意到那极其扎人的目光,仿佛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道是他的父亲闻丧而不立刻奔丧,简直衣冠禽兽。因此,素来敏感的他便眉头一挑道:“那么,世卿你是来劝父亲奔丧守制,还是接受夺情?”

“自然应该接受夺情。”汪孚林既然已经决定了立场,那就绝对不会采取什么含含糊糊和稀泥的态度。

“这些年首辅推行了考成法,整饬学政法,整饬驿传邮递法等一条一条政令,阻力极大,地方官员不过是碍于首辅大人执政,这才勉力推行,如若首辅大人回乡丁忧守制,靠谁强硬实施下去?是吕阁老?还是张阁老?谁能为了别人的政令不顾自身毁誉?虽说自从当年的刘文穆公(刘吉)之后,除非身任金革之事,否则阁老丁忧概不夺情,如今外头还有人说,杨文忠公(杨廷和)做出了表率,所以后人也应该效仿,可杨文忠公真有那么高尚?”

“早在当年,就有人说他入阁日久,无所建白。更何况,当年是谁利用京察排除异己,把大学士梁储,把吏部尚书王琼,兵部尚书王宪,户部尚书杨谭等十余位大臣给赶出朝廷去的?又是谁力阻王阳明公这样平定宁王朱宸濠的功臣回朝任官?人都是有私心的,杨文忠公守制全丧,那是因为当年朝中有他没他,也就是那个样子了,武宗皇帝是谁都劝不住的,顶多能少许听他两句。回乡守丧又能眼不见心不烦,又能养望,何乐而不为?”

汪孚林也曾经觉得杨廷和与嘉靖皇帝因为大礼仪之争而被撸掉,甚至儿子杨慎也因此流放,实在有点悲壮,嘉靖皇帝更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可后来再看看杨廷和当首辅那些年乏善可陈的政绩——毕竟武宗是只要你随我高兴,其他的随便你怎么整的性子——他就又觉得,这所谓的拥立定策之功,杨廷和确实有包装之嫌。

更何况,迎立谁不好,非得迎立身为家中独苗,同样是承嗣的嘉靖皇帝,而且还和张太后联手,想要把嘉靖皇帝摆布成一个如自己所愿的所谓明君,还不让人家认亲身父亲,谁干?要迎立长君,就得做好人家不认账和你翻脸的准备!不然立幼主得了!

张嗣修最近每天都只去翰林院半日,听人有意无意在面前鼓吹杨廷和丁忧守制两年多方才复出,乃是首辅典范,他耳朵都快起老茧了,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杨廷和也排除异己,丁忧守制也不过是为了刷名望,就算他一向觉得汪孚林狂妄大胆,此时还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可他那心情,却好了许多。毕竟,朝中大佬们也不过委婉表示张居正应该服从皇帝的诏令留下,谁也没评价得这么露骨。而汪孚林的下一句话,却让他更加心情一宽。

“等朝中诸事都安排妥当,再无鼓噪之声,首辅大人再回乡奔丧安葬先君不迟。”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嗣修终于确定汪孚林是站在哪一边的,哪怕作为新丧祖父的晚辈,他不好随便露出高兴的喜色,但对于汪孚林这个人却再无犹疑。可还不等他表示长兄和自己这些兄弟没白交汪孚林这个朋友,却只听汪孚林正色说出了另外一句话。

“不过,我今日来见,除却陈述这一番意思,却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求见首辅大人。虽说首辅正处丧中,不便会客,但还请张二兄勉为其难,替我通报一下。我不会耽搁首辅大人很久,就一小会儿。”

张嗣修盯着汪孚林好一会儿,想起之前张居正还感慨说,汪孚林那个掌道御史当了两三个月却没有弹劾一个人,如今一出手便是直接对上了两位阁老一位尚书,着实出手不凡,言下之意却很明显,再次替张家分掉了朝中注意力,他便再无犹疑,当即站起身来。

“那你且等一等,只不过今时不比往日,我却无法担保父亲是否见你。”

汪孚林知道张嗣修恐怕会把自己刚刚说的都转述给张居正,因此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平心而论,这种给人挡灾的事情,他从前是最不愿意做的,奈何情势非比寻常,汪道昆既然做出了决定,而他又以炮轰王崇古作为自己的回音,那么,他就只能冲锋陷阵了。毕竟,他之前为了干掉游七演了那么一出戏,张居正又把他放在掌道御史这种位子上,在人看来,他这个张党中坚早已经坐实了。

既如此,还不如干脆直接一点!汪道昆肯定会得知他过来张府的消息,届时就会做出实际行动,他得先打开局面!

不多时,张嗣修便回来了,有些复杂地扫了他一眼,这才沉声说道:“父亲这几日独自在书房起居,你随我来。”

汪孚林连日以来,听多了别人在背后议论此次夺情,更知道不知多少人非议张居正不孝,在他看来,心里也不免觉得张居正只怕对老父亲的死是惊怒多于哀伤。可是,当推开书房大门,看到那个形容枯槁,白发仿佛在十几天里全部冒出来的老人,他简直有些不敢相信。

要知道,张居正毕竟才五十三岁,在大明那么多首辅之中,算是年富力强的了!

然而,尽管整个人仿佛苍老了二十岁,憔悴而疲惫,但当看到汪孚林进来时,张居正的眼神还是变得锐利了起来。

他的亲信满朝遍野,其中多有尚书侍郎,汪孚林哪怕不看年纪,就凭万历二年的进士,却也是小字辈。可这样一个小字辈,却偏偏能够在高官权贵遍地都是的朝中,办到了别人办不到的事情。所以,哪怕张嗣修转述的那番话中,也许有汪孚林故意的成分,他却也不吝以如今这种面貌见其一面。

等到张嗣修在自己背后关上了门,汪孚林定了定神,长揖行过礼,随即便沉声说道:“首辅大人,我今日来,并非为了皇上下诏夺情之事,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来的。我此前从辽东带回来,如今在京城经营一家印书坊的一个管事,听说有人打算帮前任首辅高新郑公印文稿。而且,我听人说,高新郑公这几年身体不好,时常生病,也许拖不了一两年了。”

张居正没想到汪孚林今日前来求见,竟然是为的这个,脸上一下子露出了赫然惊容!

他和高拱曾经是政治盟友,但最后却因为最高的权力只能有一个而分道扬镳。冯保因为高拱当初推荐孟芳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又谋求将其逐出宫去,把高拱革职为民还不算,甚至打算借由王大臣之事将其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就连他,那时候也有几分袖手旁观的意思,如果不是杨博李幼滋等人一再力劝,他又哪会劝了冯保偃旗息鼓就此罢手?可如今,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想想过往,心中也不是没有几分怅惘,偶尔也会追忆过去。

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就真的对这位老朋友兼老对手放松警惕!

“高新郑公罢官为民已经有几年了,如今时过境迁,首辅大人何不派人去探望他一下?”

“你什么意思?”张居正的目光一下子犀利了许多,见汪孚林不闪不避,却是从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他见上头满是端正却呆板的蝇头小楷,显然是书坊中人的刻本,扫了一眼其中内容之后,他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际。

当年他和高拱的争端激烈而又隐秘,他还生怕真的是高拱眼看死到临头,肆无忌惮地将这些话给揭出来,可没想到上头完全是一片胡说八道!这完全像是坊间那些演义话本写前朝历史似的,一味胡编乱造。

他气得将纸片揉成一团丢弃在地,却不想汪孚林竟是去捡了起来,复又递到了他的面前。

“首辅大人,动用锦衣卫和东厂,又或者直接下禁令,也许能够禁绝这种滑稽的东西,但也有可能让人背后非议更烈。若真的是高新郑公写的这种东西,又怎会如此通篇都是胡言乱语?不过是有人借着高新郑公的名声,又自以为猜到当年争端,于是借机生事而已。与其如此,不若首辅现在派人探望,他日安定了朝中状况,借回乡归葬老太爷之际,再亲自见一见高新郑公?荫其嗣子,刊其文,高新郑公文集大大方方刊印出来,首辅大人的度量便显而易见,日后再有此等东西,也就不攻自破了。”

如果不是确定汪道昆和高拱完全谈不上交情,汪孚林就更不用说了,绝对没有去过河南,张居正简直都以为汪孚林这是要帮高拱起复!然而,世上终究没有第二个邵芳,再加上,宫中李太后和万历皇帝母子身边,还有冯保牢牢看着,他这个首辅也比李春芳牢固。因此,他在细细咀嚼之后,敏锐地察觉到了汪孚林建议之后藏着的某种东西。

“你是让我为百年后计?”

“首辅大人曾经说过,为人臣子者,当首要为国家计,可不拘小节。可有些如今能做的小节,倘若不及早做出来,将来被人抓住机会兴风作浪,却也来不及了。如今只是这通篇荒唐言,可日后若是真的有署名高新郑公的某种书流行于世呢?退一万步说,就算首辅大人能够派人去高新郑公家中秘密搜查,安知类似于这种东西的纸片,会不会被人早早收入囊中,就等着有朝一日散布于天下?”

一口气说到这里,汪孚林只是顿了一顿,这才放缓了语速说道:“本来,我拿到这东西的时候,是想藏匿下来,不让首辅大人知道的。毕竟,在如今皇上下诏夺情的节骨眼上,也许还有人因为夺情而指手画脚,要是再加入这件事,首辅大人惊怒之下,恐怕会雷厉风行严查到底。可当此之际,夺情事大,此事不过区区小节,异日首辅大人只需分神片刻,就能将其了结。”

张居正轻轻舒了一口气,激赏却又警惕地说道:“你果然大胆。”

“我其实并不愿意如此大胆,只是想到日后的后果,被这情势所逼,便不得不大胆。毕竟,如今外间人人都说,我是首辅大人的心腹肱骨,既然如此,大事方针,我自不敢妄自开口,但此等细枝末节,只要能想到的,我当然决不能三缄其口。

便如从前别人弹劾我不称职,到任两三个月却一道弹劾都没上过,我并不为怒。而此次我一口气弹劾两位阁老一位尚书,别人都为之失声,我却并不为喜。这掌道御史不是我自己想做的,但首辅大人当初既然交托重任,我自当尽心竭力做到最好。”

年轻人做事最不考虑后果,这是张居正一贯的看法,从前他就觉得汪孚林那一次次胆大妄为的举动便是如此,可现在,汪孚林明明白白告诉他,恰是考虑过后果才做出那种行为,他忍不住再次仔仔细细审视了一番面前这后生晚辈。虽说自己春秋尚好,汪孚林竟然就隐隐劝谏以百年后之事,可历经父亲此次突然病故,就算他才五十三岁,此时的心境却已经隐隐有了真正老人一般的恐惧。

“很好,等到此次安顿了朝中,我前往江陵奔丧安葬时,自会去见高新郑。”

张居正嘴里这么说,心里却想到,他会暗中知会冯保,让其派出最精锐的锦衣卫和东厂探子,看看是谁在和高拱来往——但最重要的是,看看高拱是否真的有把文稿托付给谁!

尽管汪孚林在心里,也颇为敬佩高拱这个同样有魄力有手段,但一样拙于谋身的首辅,奈何张四维和高拱是一伙的,他既然从何心隐的手中拿到了那样的文稿,更根据原稿伪造了这天花乱坠的东西,之前又已经确定了汪道昆的心意,今天以此作为切入点,走这一趟就不得不为了。就在他算了算时间,装模作样地准备告退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外间传来了张嗣修的声音。

“父亲,兵部汪侍郎让人送来了一封信。”

果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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