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成锦看向杨随守,不解道:“屯田营本就是为耕田而组建,为何不能耕,杨大人可曾听说过人力资源充分利用和调动生产积极性?”
大殿中噤若寒蝉。
诸公面色渐渐通红,他们自认是学富五车,贯通古今。
可当严成锦提出生僻的辞藻时,他们绞尽脑汁,最后,却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
甚至,从未听说过。
羞耻感袭上心头,幸亏,好像大家都不知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此子胡说八道!
刘健和李东阳几人则不认为,毕竟,在庙堂上胡说就是欺君,严成锦不敢。
弘治皇帝熟读宫中典籍,扫了大殿中的臣子一圈,神色皆是茫然,便问:“严卿家,何谓人力资源充分利用和调动生产积极性?”
大明是农业大国,又出于发展中,严成锦认为是时候普及这两个治国概念了。
大殿中一片寂静,但没有人出声打扰。
众人知道此子在酝酿呢。
人力资源充分利用就是九九六,严成锦想了想道:“所谓人力资源充分利用,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诸公以为读书人才有才华可言,殊不知,士卒、班匠、耕夫、织女皆有才华可言,并非拘泥于作文章。
屯田营士卒的才华,是耕种田地。
据臣所知,屯田营士卒有五万人,耕种军田有富余一万,可令其耕种皇庄,省出雇佣佃户和力役的银子。”
京畿中,皇庄和官田占据最多,军田最少。
反而在九边军田多。
京营屯田营的士卒,是原京营淘汰下来的老弱病残,一直没遣散。
百官目光落在严成锦身上。
严成锦继续道:“百姓不用顾及朝廷的徭役,可安心耕种自己的田地,就会更卖力的干活,亩产也随之提高,各府各州县按期缴纳税赋,国库就会日益充盈。”
国库贫血,原因主要由两个,一是交不上来,二是挥霍无度。
弘治皇帝向来节俭用度,不存在挥霍无度,只剩第一个。
李东阳几人露出恍然之色。
儒家治国的道理中,亦然有提及,只是诸公知纸上谈兵,不能实战用于治国上。
张敷华适时抱着芴牌:“军粮出自国库和内帑,交给屯田营,不失为好事,臣闻,太监压迫佃户,使力役逃亡,若交给兵部,臣竭尽全力替朝廷管辖。”
皇庄,是朝廷的弊政之一。
他入京为官,就是施展自己的抱负,为朝廷建立功绩。
大殿中渐渐安静下来。
弘治皇帝权衡利弊:“文书房拟旨,皇庄移交兵部,召回监管太监。”
杨随守眸中微动,劝谏不成,反而把自己暴露了。
严成锦低头沉思,
变制出现了一次变故,日后陛下和诸公改制,将会变得更加慎重,只会越来越难。
下了值,李府。
李东阳命人备上酒菜,全府上下忙碌,管家从未见过老爷如此奢华待客,贵客是谁?
姑爷?
李管家觉得不可能,姑爷向来不来府上用膳,老爷也不待见他。
不多时,一顶老旧的红盖轿子停在府门前。
张敷华与李东阳感情甚笃,常有书信往来,两人同是天顺八年的进士,相识有三十余年了。“宾之兄何故如此隆重,敷华受之有愧,今日来,是有事想求宾之兄。”
李东阳知道张敷华为人清直,并未直接拒绝:“公实兄直言。”
“宁王朱宸濠在南京乐善好施,修缮房屋收纳流民,在封地上,免去税赋,深受南京百姓拥戴。
宾之兄也清楚,鄱阳湖一带湖盗猖獗,王府的粮食押运,需过鄱阳湖。
这次入京,他托本官向陛下请乞,准许建立王府的卫队,五十人足以。”张敷华道。
宁王请乞卫队?
李东阳捋须沉思起来,只要五十人,不可能想造反。
张敷华道:“宁王的疏奏,应当入京了。”
不知朱宸濠通过谁呈递疏奏,内阁竟然不知。
弘治皇帝翻开疏奏,眼睛看着疏奏上的几行字,宁王请乞卫队。
“此例一开,岂不是诸王皆向朝廷请乞?”
张敷华沉声道:“宁王在南京广施恩德,安置流民一万余人,免税给他们田地,府上用度节俭。
要卫队是为了护送百姓的钱粮,靡费由王府出,若诸王皆如此爱民,臣以为亦可给护卫?”
安置一万流民?
诸公听闻后,暗暗心惊,一万余人,每日要吃多少粮食?
严成锦却道:“藩王历来淫乱无度,如此有作为,陛下和诸公不觉可疑?”
他知道,朱宸濠最近在琢磨心学。
没想到,这厮竟像超级玛丽吃了经验般,段位升级了,竟会懂得笼络南京百姓的民心!
这和历史上的宁王不一样啊?
严成锦沉思片刻后,便释然了。
就如同皇庄的变故,王守仁传播心学,令历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需要推演!
“只要五十护卫队,应当不是有反心。”张敷华认真道。
诸公颔首点头,京营有三十二万大军,装备精锐,马草充足。
即便是五万人,也攻不入京城。
更遑论五十人?
王琼道:“诸王请乞中,宁王请乞的靡费最少,弘治十一年后,更未向户部请乞过银两,倒是求过免赋税。”
其他藩王,不论是婚嫁,还是祭祀,都向国库和内帑伸手要钱。
宁王的确贤明。
严成锦眸中微动,宁王只要五十人,连反驳也不好反驳。
此人聪明,竟他的“只要一点点技术”学去了。
安置流民的举措,他也没想到,但他大概猜出宁王的意图:贿赂百官和亲民路线一手抓。
杨随守看向严成锦道:“朝中有储君,天下百姓拥护陛下,再者有南京守备,何恐宁王反叛?”
南京守备,就是替朝廷看住南京的大臣。
诸公点头表示赞成。
毕竟,宁王解决南京的民弊,替朝廷节省靡费。
严成锦望着三尺前的地砖,卫队只是募兵的由头,有了卫队就能铸造兵器,购置马匹。
史料就是如此,宁王要卫队,是出于募兵造反。
“臣以为,还需经过考核,才能断定宁王是否有异心。”
弘治皇帝眉头微皱:“如何考核?”
“陛下和诸公可喜欢吃猪肉?”严成锦道。
诸公露出不解,他们当然喜欢吃猪肉,东坡肉就是猪肉吗?
“自然喜欢,一日无肉下肚,便觉腹中空空。”刘健直言道。
谢迁几人颔首。
严成锦道:“百姓也是如此,猪肉五分纹银一斤,百姓逢年过节才吃得起。”
弘治皇帝蹙眉:“这与考核藩王有何关系?”
严成锦点头:“有,如今百姓能吃饱饭,下一步便是想吃肉,肉食将会同盐政般,成为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
而即便朝廷饲养,也难以供给天下,寻常百姓更养不起。
但藩王有封地,有奴仆,也有银两,朝廷怕藩王造反,不许藩王经营买卖。
但养猪是不会造反的,正可令藩王立功。”
他推演下一步,大明即将发生的变化,供需即将上涨的,就是猪肉。
就如同,后世关注猪肉价格一样。
藩王封地宽广,养几百上千头,都不成问题。
“可藩王为何会赞成?”张敷华板着脸。
“掌握兵权的国公,比不掌握兵权的国公,地位更高一等,故而国公都想领兵掌权。
藩王也是如此,臣以为,可选八位贤王,赐予贤王封号,准许一位子嗣入宫,陪同皇孙或太子读书。”严成锦道。
藩王的子嗣,在封地自然也是读后,继续混吃等死,什么也不能干。
久而久之,被皇室疏远遗忘,王府就没落了。
藩王自然不希望王府没落,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储君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