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无娘家傍身,二无夫家庇佑,在这世上本就是难以为继的。
薛成栋是要处死的,梁德帝又要杀宣王。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说出,他在保薛清茵的话来。
她足够聪明,也很讨人喜欢,但在大势的裹挟之下,什么都是徒劳的。
她只能受他庇佑。
他也很高兴,在这一刻,他们达成了共识。
“能。”梁德帝动了动唇,吐出了一个字。
“来说说你是从何处来的。”梁德帝语气平淡地紧跟着出声。
似乎对这样的事接受良好。
也是……古人很早就会在书中描绘蓬莱仙山的情景,会写天外来客的故事。
虽受时代局限,他们的想象难以逃脱出当下的背景。
但这足以说明,他们对未知事物是抱有向往之心的。
“我从千年之后来。”
“千年之后?”梁德帝轻笑一声,“有些新鲜。那时还是梁朝吗?”
“不是。”
“嗯,也是,你方才说得很清楚了,这些都是你在一本书里看到的。可见在你的眼中,什么大梁,都是书中虚构出来的朝代。”梁德帝冷静道。
薛清茵抿了下唇,睁大眼多看了他两眼。
“怎么?以为听了这样的故事,朕就会觉得可怕?会觉得这世界之虚妄?”
“朕在这世上活了数十年,今日所有是朕亲手一点一点得来的。”
“朕年少时并不得宠,第一回上战场,不得不与那些士兵同吃同住同进退。正值寒冬腊月,军中缺衣少食,朕也一样,只匆匆喝了一碗冷汤,便要上战场。朕握着长枪刺入敌军胸膛时,那血溅在脸上,很快就被冻住了。朕至今还记得那滋味儿……”
“那写书人,又可曾在书中描绘过这样的细节?”
“何为真实?朕真真切切经历过的这一生,便是真实。绝非一本书就能概过的。”
薛清茵怔了下,听见梁德帝又道:“接着说你的那个朝代吧。”
薛清茵回过神:“嗯。其国号为清。我那时,已经是清末了。”
她说了假话。
她不能像对宣王说的那样,一五一十地交代出自己的真实来历。
梁德帝会从她的描述中,很快推断出当下时代的发展水平。
他肯定会不吝于向那个新世界学习一切先进的东西。
最终这些东西,很有可能被用在宣王的身上。
那可不行。
“清?清朝?”
“嗯,他们是从关外来的异族人,最终建立起了清朝。”
感谢历史课!
这让薛清茵在向梁德帝交代的时候,才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去勾画一个她根本就没经历过的朝代。
“可惜彼时已是清末,更强盛的国家侵略了过来……”薛清茵苦笑了下,“所以我其实应当庆幸,我来到了书里。而不用去经历丧权辱国之痛。”
梁德帝听她说得真切,目光有了些许变化,他低声道:“可见那清皇帝没有本事。”
梁德帝私德不行,但治国确是大才。他自然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薛清茵心道,若非如此……要扳倒他也不会这样难。
因为梁德帝的座下,是有许多真心实意拥护他的人的。
他们不会来同你谈什么私人的爱恨情仇,他们只在乎眼下的皇帝能使国泰民安,能使他们实现抱负理想……
薛清茵掐了下指尖,又听见皇帝开口道:“你来到这里,也的确是好事。待处置了这些事之后,你今后便只有平安顺遂的生活了。”
梁德帝还笑了下,道:“你说在书中,朕下令剁了你的手,又在你脸上刺字,使得你毁容。那是因书中的皇帝,并不认得你。在朕这里,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嗯。”薛清茵轻轻应了声。
梁德帝又问了一遍:“今日砸够了?”
薛清茵点了下头。
梁德帝也点了下头:“嗯。”
他走出去,推开门,吩咐外头的宫人:“再呈些食物来。”
宫人惊愕应声:“是、是,陛下。”
梁德帝跨出去,不作停留,留下了薛清茵自个儿在里头。
在得知清末何等荒唐糟糕、民不聊生之后,他便对那个朝代没了兴致。
这厢四公主站在柱子后,远远地目送着梁德帝远去。
她很想去看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敢……也不能。
“公主殿下,陛下让您早些回去,近日就暂且不要出门了。”有内侍突然走到了四公主面前。
四公主能说什么呢?只有依言乖乖回去。
另一厢。
也有宫人来到宣王跟前,战战兢兢道:“王妃这几日与四公主玩得好,说要宿在四公主那里。”
宣王垂下眼,目光微暗。
他知道四公主和薛清茵有些私交,也知道薛清茵不会在梁德帝眼皮子底下,和公主做朋友。
突然留宿四公主那里,不合常理。
“殿下?”宫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似乎很怕宣王非要去四公主那里接人。
宣王抬眸,目光冰冷压人。
但他多是这般模样,宫人也没觉得怪异。
只听宣王淡淡道:“本王知晓了。”
宫人顿时舒了口气。
第二日。
梁德帝召见了贺松宁。
“宣州雪灾,朕欲派你前往处置,你以为如何?”梁德帝问。
贺松宁毫不意外。
皇帝若要重用他,抬高他的身份地位,便必然要先将他外放出去独当一面。等立下诸多功绩,封赏时才有由头。
贺松宁躬身应道:“多谢陛下,臣愿往之。”
梁德帝点点头,露出了点温和的笑容。
这时候有个内侍走了进来。
贺松宁一见这般模样,就又想起上次跑进来说七皇子病了的那个小太监……
那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惹得他在皇帝跟前侍疾多日,之后自己也染了病……
但就在这时候,那内侍张了嘴,开口竟又是七皇子。
他道:“陛下,肖公已经去见过了七皇子,七皇子欢喜得情难自已,直说要来叩谢陛下。”
肖公?……谁?
贺松宁脑中冒出这个念头。
梁德帝淡淡道:“身为朕的儿子,连半点城府都没有吗?此等小事,便欢喜难自已。”
他摇了摇头道:“让七皇子好生跟着肖先生读书,不必来谢恩了。”
梁德帝的口吻平淡,还不如方才对贺松宁的温和。
但贺松宁对他话中“身为朕的儿子”,有几分耿耿于怀。
其实做儿子的不怕皇帝冷待。
像魏王生前那样,被皇帝处处纵容才不是好事。
而七皇子……皇帝对他有所要求,反而可以说明,皇帝有培养他的心思。
这念头一直梗在贺松宁胸口,一直到他走出去,他突地意识到一桩事……
那内侍竟能随时入内向皇帝禀报七皇子的事。
上次是,这次亦是。
可见皇帝特地嘱咐过底下人……
这是七皇子唯能享受的特权吗?
贺松宁攥了下手指。
又一日。
贺松宁如今已是彻底病愈,便要正常上朝,还要在朝上正式接旨去宣州治雪灾。
同僚朝他投来又惊讶又羡慕的目光。
知道他此次结束后再回京,必然会升官……不过那雪灾还是有风险的!
贺松宁权当没瞧见他们的目光,心头还想着走之前要再见一下薛清茵。
好在皇帝会为他留住薛清茵……
这时,有内侍高声唱道:“淮南肖清生觐见!”
谁?
贺松宁用余光扫去,瞥见一道身影缓缓踏进了殿中。
四周朝臣都朝他客客气气地一拜:“肖公。”
而那肖清生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梁德帝面前,拜了拜。
梁德帝面上笑容浓了些,连忙让内侍扶起他。
这时朝臣们纷纷开口恭贺陛下得此良才……
贺松宁却只觉得那些声音好像都远去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那内侍口中的“肖公”是谁。
竟是淮南肖氏的大儒!
他那生父啊,竟然为七皇子请了这样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做老师……
东宫。
宣王冷冰冰地倚坐在太子的床头,他道:“如今天下众人应当都知晓谁做了七皇子的老师,你恨吗?”
太子挣扎着爬起来。
他形销骨立,如将死之人:“你还没奚落够我吗?”
“没有。”宣王顿了下,“本王本该带王妃一同前来的。”
他知道,薛清茵有时候为替他气人,会做些……诸如故意在旁人跟前亲他的事来。
只可惜如今,薛清茵暂且被皇帝扣住了。
宣王不高兴。
他很不高兴。
哪怕一切尽在计划之内……
他还是不高兴。
太子听了却还在想,你王妃没来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这时有内侍战战兢兢地端上了药碗:“太子、太子殿下该吃药了。”
宣王接过来:“本王来喂。”
内侍不疑有他,垂首退下。
内侍前脚出去,后脚宣王便松了手。
药碗落在地上,“啪”一声,碎片满地。
“你、你……怎敢这样猖狂?你……”太子一口气吊不上来,他瞪大的眼眶里,那眼珠子似乎都快要掉出来了。
“痛?”宣王垂眸看着他挣扎的样子,“想吃药?”
太子喉中发出含糊的声音,那是又有血沫子涌上来了。
宣王伸手,提拎住他的后颈,轻轻一用力便将他从床上带了下来。
太子毫无防备地摔在地上,痛得他四肢都蜷紧了。
转过脸来,那药碗的碎片就贴着他的面颊。
缓缓流动开的药汁也打湿了他的脸。
宣王起身:“吃吧。”
太子浑身发抖,嘶声吼道:“贺钧廷!你如此辱我!你……你……”
宣王已经走过去打开了门,正对上外头宫人恐惧的目光。
他语气漠然:“太子急着吃药,摔下床了,去扶起来吧。”
次日清晨。
太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