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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埃斯特雷亚被唤醒了。

她并不是自然而然地从沉困的睡眠之中醒来,等待着她的,也不是沉沉的长梦之后酒窖木桶间逼仄的空间还有酒槽泥与灰尘的混合物。

而是一种坚硬的触感,贴近着额头的皮肤,中间有着空洞。

——那是一把手枪。

在“醒悟”——醒转并且领悟过来的一瞬间,埃斯特雷亚的身体便已经绷紧了,张大了嘴巴,直愣愣地看着昏暗的酒窖中那个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身影,胸膛被完全收紧。

“喂,小子。”

那个身影用沉沉的声音对埃斯特雷亚教训道: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你偷走了什么东西?”

“我,不,先生……我只是太困了,才偷、偷偷溜进来睡了一觉……”

埃斯特雷亚断断续续地说道,因为刚刚经历了一番睡眠,大脑尚未完全清醒,远没有昨晚的机敏。

半蹲在她身前的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因为他听见这个浑身污泥的“小子”发出来的腔调虽然稚嫩,但却能听出来是女孩的嗓音,于是他把枪柄朝旁边摇了摇,对埃斯特雷亚示意道:

“你,走出来。”

埃斯特雷亚战战兢兢地从木桶架子的旁边爬了出来,缩手缩脚地站在了男人面前,因为男人早就堵在了唯一能上去地面的台阶入口,埃斯特雷亚已经断绝了所有逃跑的念头,只能等待命运的审判,心中同时向上帝和泰兹卡特里波卡祈祷——尽管无论这两者中的哪一方她都不信。

酒窖的柔光照射之下,埃斯特雷亚看清了那个男人的模样——他的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但鼻梁却又高高地挺立了起来,脸部的轮廓就像是用刀削过一样瘦长。纯黑色的眼睛配合他的相貌,呈现出一种危险而又锐利的边缘感,看起来年龄在三四十岁左右,但比一般同年龄的人要壮硕。

而男人的右手,一直握着那把手枪,没有放松过对埃斯特雷亚的监视,他用猛兽一般的眼神审视着埃斯特雷亚,但语气稍微平缓了一些:

“喂,小女孩。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埃斯特雷亚一句也不敢隐瞒,眼角的余光扫视着男人的手枪,将自己来到这里的缘由从头说了个遍。

一开始埃斯特雷亚还结结巴巴的,有些词不达意。但很快,因为男人没有打断过她,一直沉默地听着,埃斯特雷亚也就说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清晰,不仅是从昨晚到现在发生的事情——就连她在姨妈家度过的这一年半,那个厚厚的记账簿,她存下来的一千比索的金钱,卡特马科的那个小村庄,母亲的仪式,遗留下来的阿兹特克传说……

埃斯特雷亚一时之间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沉浸于讲述之中,将过去的一切经历吐露了个遍。等到终于讲完之后才意识到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男人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

他完全能分辨出来,这个少女所讲述的都是真实的故事,她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但即使如此,男人此时也可以一枪击毙她,然后随手将尸体抛到哪个山崖下面或者是大海里。

此时的阿卡普尔科,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其性命也并不比一只老鼠昂贵多少。

但是——男人注意到,就在酒窖的柔光之下,瑟瑟发抖的埃斯特雷亚,虽然其面目沾染上了诸多灰尘,但已经显露出美妙的轮廓,如果将她身上的污泥清洗干净,换上一套合适的衣服,恐怕立刻就能显露出来美人胚子的潜质。

这样想着,男人改了主意。

“喂……你是叫埃斯特雷亚对吧,你现在没有地方去是吗?”

埃斯特雷亚畏惧而缓慢地点点头。

男人拍拍她的脑袋:

“既然这样……你想在这里工作吗——在我的酒馆里?每个月五百比索,将来的工资可以随业绩涨幅而一同上升。”

看着埃斯特雷亚不可思议瞪大的眼睛,还有她用力上下晃动的脑袋,男人满意地笑了:

“很好……我的名字叫做帕特里西奥,这个酒馆名叫‘扎帕罗斯’,从今天开始,这就是你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了。”

……

于是,从和帕特里西奥见面的那一天起,埃斯特雷亚的生命进入了新的阶段。

“扎帕罗斯”是一间拥有三层小楼的酒馆。第一层和第二层都是酒客区,第三层则是帕特里西奥的居住区,但就在酒馆的地下里,还有一间酒窖,里面珍藏着帕特里西奥收集来的各种美酒。

酒馆位于阿卡普尔科安查十字街道的路口,这里是阿卡普尔科最繁华的几个地方之一。能够在这里拥有一间三层酒馆的帕特里西奥,自然不同凡响。在后来酒馆的工作生涯中,埃斯特雷亚也逐渐从酒客们的闲聊,还有附近的风言中明白了一些老板的背景。

原来帕特里西奥过去曾是阿卡普尔科暗面的颇有背景和声望的道上人物。但是随着新一代势力的崛起还有外来者的冲击,帕特里西奥便选择了金盆洗手,开设了一家小酒馆聊以度日。但因为其过往的积累和沉淀,哪怕直到如今,帕特里西奥也是阿卡普尔科数得着的人物,“扎帕罗斯”除了单纯的酒馆以外,还有着为其他错综复杂的势力在斗累了之后提供一个“和解场”的作用,整个阿卡普尔科里,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帕特里西奥这样游曳于各路组织派别之间,有若即若离的利益关系,却又能抽身事外的人物。

当明白了这些事情以后,埃斯特雷亚对于能够收留她于此的帕特里西奥,除了感激之情以外,就更多出了尊敬与畏惧,不过埃斯特雷亚能够清晰地理解这些事情,明白成人世界的权力分布和地位划分,已经是她进入“扎帕罗斯”的五年以后了。

至于埃斯特雷亚一开始在“扎帕罗斯”里工作的时候,就像是任何一个青涩而努力学习的新手一样,反的错误绝不能说多如牛毛,但也时而有之。

而“扎帕罗斯”,正如前文所言,并不是那种散漫的闲憩场所,里面不时有阿卡普尔科地下世界的大人物出没,对于这些人来说,一个酒馆的侍应生是没办法让他们用好脾气来对待的。

所以当埃斯特雷亚犯下那种打碎杯子、漏送酒水、以及在酒馆里的其他侍应生刁难捉弄下出的错之时,这些人即使不大发雷霆,也往往会让埃斯特雷亚感到十分难受。

然而,每当这种时候,帕特里西奥却总会出面。

虽然不至于严加维护,但总能稍加婉转的修饰,让埃斯特雷亚躲过一劫,并且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长此以往,埃斯特雷亚对于“酒馆侍应生”这份工作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但其他人也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帕特里西奥对于埃斯特雷亚不一样的态度,于是对她展现出来的模样也越来越和蔼,让埃斯特雷亚的工作感受越加得心应手。

……

在“扎帕罗斯”工作的期间里,时光一年接一年的过去,埃斯特雷亚也一年胜过一年地成长了起来。

她就如帕特里西奥设想中的那样,变得越发美丽——身材苗条,小麦肤色,宛如超模一般的外貌。随着时间的流逝,“扎帕罗斯的侍应生少女”名气也变得越来越广,甚至有专门为了埃斯特雷亚而专门来酒馆的人,在埃斯特雷亚将酒杯端上来的时候,偷偷在她的手心中轧一张两百比索的小费。

对此,埃斯特雷亚绝不能说懵懂无知。

但是,始终对帕特里西奥心怀感激的她,将来自其他人诱惑牢牢拒之于外,哪怕收下高额的小费,也不会做出越轨的举动,甚至会专门请示帕特里西奥——而帕特里西奥对此往往只是一笑置之,让她不用顾虑,随便收下。不过埃斯特雷亚每年都会得到帕特里西奥的多次涨薪,如今一个月的工资已经超过了五千比索,已经比一个公司中层管理员的收入还要高出不少。

不过,埃斯特雷亚无论吃住都留在酒馆里,生活上的花费极少,只是偶尔会在工作的间隙来到阿卡普尔科的街道中闲逛,几年下来,她已经积攒了一笔超过三万比索的金钱。

这几年间虽然在“扎帕罗斯”中工作,但埃斯特雷亚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

她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姨妈家的情况——他们本来想将孩子送往美利坚的想法完全崩塌了,姨妈找到的留学中介是个骗子,别说将埃斯特雷亚的表兄送到全美前五十的大学,就算是社区大学也进不去,姨妈家的花费全部打了水漂。

埃斯特雷亚也向自己远在卡特马科的母亲寄去了数千比索的收入和一封信,并在信中强烈要求她搬来阿卡普尔科和自己一起住,以现在埃斯特雷亚的收入,已经可以在阿卡普尔科里买下一座小房子,为母亲提供一个栖身之所。

但是母亲并没有来,送回来的却是另一封她自书的信。

信纸的前半页,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村子里的生活,那场瘟疫已经过去,现在临湖的土地上又恢复了以往繁盛的面貌,就算埃斯特雷亚回去也有充足的食物和安全的住处,但既然埃斯特雷亚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那么她便不强求埃斯特雷亚回家了。不过她自己并不会来阿卡普尔科,她早已决定要一辈子留在村子里,那里是她的世界,全部的栖身之所。

而在信纸的后半页,母亲又展现出了过往那熟悉的一面。她又向埃斯特雷亚宣扬起自己的迷信观念,“有得必有失”,“没有无代价的得到,也没有无条件的财富”,“阿兹特克王国用活祭换取泰兹卡特里波卡的庇护,你也需要尝试舍弃一些东西,才能维持这样美好的生活”……尤其是——“必须要做好放弃的准备”。

看着母亲寄来的信纸上如此陈腐的述说,埃斯特雷亚对于阿兹特克神话无感的态度里增添了一丝厌恶,她摇摇头,将信纸收到了自己的柜子里,并决定从此以后和母亲少一些信纸上的来往。

……

就在埃斯特雷亚十八岁的那年,也就是她进入“扎帕罗斯”的六年半之后,她顺理成章地和帕特里西奥结了婚。

尽管帕特里西奥已经是一个年逾四十六岁的男子,但他的外表丝毫不显衰老,肌肉饱满,皮肤紧致。

那一年正是墨西哥金融海啸的年代,大量美元回流美利坚本土,比索多次贬值却还是看不到跌落的尽头,阿卡普尔科的游人瞬间少了一大半,原本繁华茂盛的海滨城市骨血被完全抽空。

虽然如此,但埃斯特雷亚一时之间并没有感到命运的阴翳正笼罩在自己身上,她与帕特里西奥在婚礼现场——同样也是“扎帕罗斯”的酒馆之中拍下的结婚那一刻的照片上,女孩从额头到嘴角无不闪耀着甜蜜的微笑。

只不过,同样微笑地看着埃斯特雷亚的帕特里西奥,其唇边的笑容中,却隐隐露出了几分迷茫的味道。

就在结婚当年,埃斯特雷亚便怀上了帕特里西奥的孩子。

怀胎十月期间,阿卡普尔科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许多毒贝反公开在城市街头大打出手,每天都有新鲜的尸体在街边倒下,让苍蝇云集,大快朵颐。

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安全。埃斯特雷亚不再出门,天天待在“扎帕罗斯”的三楼,只能无聊地躺在床上,而且这个时期的酒馆也停止了运营,其他侍应生都收到一笔离职金被遣散了出去,整个酒馆里,除了埃斯特雷亚和帕特里西奥夫妻两人,就只剩下一个专门来照顾埃斯特雷亚的老仆人。

帕特里西奥很爱她,但却早出晚归,甚至常常不在家,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而且他哪怕回家,也还是皱着眉头不说话,埃斯特雷亚也不敢主动去问,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

她唯一能说说话的就是那个老仆人,后者缺了一个牙齿,总是乐呵呵的样子,哪怕埃斯特雷亚因为孕期躁郁症而大发脾气,他也都是微笑以应,对埃斯特雷亚就像是父亲一样关照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埃斯特雷亚的总算忍受了下来。

但就在一个雨夜里,已经习惯了帕特里西奥不在家的埃斯特雷亚忽然被在深夜被拍醒,醒来之后,看见帕特里西奥站在自己的床头,样子有些狼狈,身上穿着的西服上显得皱巴巴的。

“亲爱的,起来——跟我下楼。”

帕特里西奥严肃的语气一下子让埃斯特雷亚明白这不是在开玩笑,她穿好衣服起身,眼巴巴地跟着帕特里西奥来到楼下,那里有一辆小汽车停靠在雨中,汽车的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脸部肌肉就像磐石一样坚硬的男人。

“埃斯特雷亚,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家乡——那是在卡特马科的小村子里对吧?他是加方索,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他会把你带回去。”

说着,帕特里西奥将一个小箱子塞到了埃斯特雷亚手里:

“现在比索已经快要成为废纸,这是十万美元,这能保证你和孩子今后的日子。”

埃斯特雷亚木然地接过了箱子,但却下意识地拉住了帕特里西奥的手,惊慌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帕伊,那你呢?”

帕特里西奥毫无躲闪,静静地与埃斯特雷亚对视着,良久,脸上消融出一丝笑容。

“放心吧,我会没事的……我会来看你和孩子的。”

说着,帕特里西奥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埃斯特雷亚的唇瓣上印下一个充满烟味的吻,然后,他拉开车门,将埃斯特雷亚推了进去,纷扰混沌的雨幕之中,留给埃斯特雷亚的只有一个孤独的身影,还有最后的那句话——

“埃斯特雷亚,我的挚爱……请相信,我会回来的。”

……

埃斯特雷亚被名为加方索的男人一路送回到了卡特马科的小村子里。

尽管一路上多次询问,但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回答,就像是石块一样,只是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而等到她被送到母亲所在的那个小屋以后,加方索便转过身回到了车上,将汽车开走了。

看到挺着大肚子的埃斯特雷亚手里提着箱子重新回到家里,母亲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意外,她的身上依旧如过去自己刚刚离家之时那样,带着浓浓的柯巴脂熏香味道,只是眉头间却多出了数条皱纹。

“埃斯特雷亚,你回来了。”

一看到母亲的面容,不知为何,埃斯特雷亚原本仿佛暴风来临时的海域一般汹涌不平的心情变得镇定了不少,她强忍着抽泣,对母亲点了点头。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埃斯特雷亚由母亲照料着。

在小村子这样的地方里,巫师通常还会身兼医生、产婆、护理员等数职,因此母亲照顾起她来也是得心应手。

或许是因为这个从小到大熟悉的环境让她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下来,又或者是卡特马科附近的风景适合调养身体,在这段时间里,虽然离开了现代城市,但埃斯特雷亚却要感觉比“扎帕罗斯”三楼待着,足不出户的那段时间更为惬意。

只是,她心中还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帕特里西奥。

那一个雨夜里,帕特里西奥送她上车的态度,分明就是诀别的模样,现在的他又在何处呢?他所承诺的“会看自己,还有自己将来出生的孩子”,能否实现呢?

每个夜晚,埃斯特雷亚都会被这样的念头困扰,时常会从梦中惊醒。尽管母亲会用传自阿兹特克时代的助眠方法,把熏香,松脂,焦炭混合在一起,再加上充分的植物燃烧,使她能够更安稳地入眠,但埃斯特雷亚心底隐藏的不安始终无法消去。

——直到她进入临产期后的某一天,那一份不安终于化成了现实。

那是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

是家里购买的收音机,虽然母亲对于这种现代科技产物丝毫不感兴趣,但为了排遣孕期的寂寞还有行动不便的无聊,回到家之后,埃斯特雷亚专门买了一台。

那天,她专门关注的“阿卡普尔科之声”电台里,出现了熟悉的名字。

“帕特里西奥”,当这个名字一传入耳中之后,原本倚靠在窗口边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室外天空的埃斯特雷亚立刻绷紧了身体。

她回过头,迅速地挪到了收音机旁边。

尽管一开始还担心那会不会只是错觉,但很快电台里继续播报下去的新闻证明了那并非埃斯特雷亚的错觉——然而埃斯特雷亚却宁愿那就是一个错觉,这条新闻所说的东西,自己从没有听到过。

“……日前,警方在安查十字街道路口的‘扎帕罗斯’酒馆中,找到了酒馆主人帕特里西奥的尸体,同时在旁边发现的还有一个老年人和一个青年男子的尸体……三人的尸体分别被切割成了几十块,给辨认工作带来了极大的麻烦,而且三名死者的脸皮已经被剥下……最后还是通过认识帕特里西奥的相关人士,通过其中一条手臂上的旧伤痕才辨认出来酒馆主人的身份……

“……根据调查,帕特里西奥生前是阿卡普尔科地下有名的‘调解人’,周旋于各路势力之间,就连数州之外的大枭也能多少听闻他的名声……但自经济危机以来,帕特里西奥的海外投资破产,因之签下的债务也无力偿还,或许正是因此得罪某些势力,导致如此残酷的报复……另外,经查帕特里西奥有一名新婚妻子,在其死亡之前不久便已不知所踪……”

听到收音机里的新闻,埃斯特雷亚低下了身子。

心理上的沉重打击转为生理上的恶心,埃斯特雷亚呕吐了起来。她弓着腹部趴到了地上,翻江倒海一般,仿佛要吐出自己胃部里的一切东西。

但也就在这时,肚子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子宫内部就像是吸水的海绵突然皱缩了起来,眼前的世界变得一阵模糊,就像是电视讯号被太阳黑子干扰了一样。

埃斯特雷亚下意识地惊呼大叫道:

“噢!噢!!”

房屋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抱在了埃斯特雷亚的身体上,母亲温柔的声音传来:

“埃斯特雷亚……还有力气吗?”

“我……我已经没办法起来了……”

身体内部传来沉甸甸的痛苦,还有一种仿佛要破腹而出的刺痛。埃斯特雷亚摇了摇头。

母亲强行将她抱起,抱到了床上,用剪刀剪下她的衣裙,看着从口子里淌出的大片鲜血,屏住了呼吸:

“埃斯特雷亚……孩子要生了。”

身体上强烈的痛苦还有精神上坠落的打击,让埃斯特雷亚绝望地大喊道:

“……我不想生下来了!让这个孩子去死吧!我和他一起死吧,我们一起去见他的父亲!在地狱里团聚!”

面对濒临绝望的埃斯特雷亚,母亲丝毫没有为之动摇,将剪刀放下,握住了埃斯特雷亚的手,冷冷地道:

“我们是阿兹特克的后裔,不可能去基督教的地狱——我们死后的归宿是米克特兰。”

大概是母亲冷静的表现透过两人手掌紧握时皮肤的相连接触感染到了埃斯特雷亚的内心,一时之间,埃斯特雷亚竟然没有再说话,而是闭着眼睛,用力呼吸着,上下两片牙齿紧紧地咬合住,耳畔继续传来母亲平静的话声:

“埃斯特雷亚,弓起腿,用力张开……呼——吸、呼——吸……没错,就是这样……想象,想象孩子从里面钻出来的样子……查尔丘特里魁会庇佑你……河水……雨水……湖水……万物之水……一切都在此汇聚……”

强烈的疼痛极大地稀释了埃斯特雷亚的精神,从母亲口中所说出的话,就是她坚持下去的唯一依据。

朦朦胧胧中,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片被浸湿的泥土,不断地被雨水搅拌、粉碎,又像是置身于无垠的太空,一个人承受着无声的耳鸣,巨大的空虚。因为内部强烈的声音已经超过了限界,身体里面剧烈的汇聚冲破了极致。

良久。

就在埃斯特雷亚感到那份痛苦已经突破了阈值,快要让她休克过去的时候,身体忽然一紧——然后一松,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传遍全身上下,让她的身体重重朝后仰去,紧紧弓起的双腿也摇摇晃晃地垂落了下来。

“咔嚓”。

耳边传来母亲用黑曜石剪刀剪断脐带的声音,然后就是刚出生的小孩子凄厉的哭声。

听到这个哭声,埃斯特雷亚强睁已经渐渐迷蒙起来的双眼,向母亲伸出了双手。

“我想看看他。”

母亲将满身血污的孩子放在了她的双臂之间,意料之中的,那是一个男孩。

——刚出生的孩子,皮肤皱缩,一脸苦闷,而且身上染着鲜血和秽物,看起来肮脏又难看,但是双手抱住他,看到自己孩子面貌的一瞬间,埃斯特雷亚的心底传过一丝犹如电击般的情感激流,就仿佛大脑深处与生俱来的某个区域被激活了一样,那是催产素的驱动,从物质层面上在尽力让埃斯特雷亚产生母性。

不过,由于帕特里西奥死亡带来的影响,这份母性之中还是夹杂着许多痛苦和犹疑,令埃斯特雷亚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这份母爱之中。

看着孩子,埃斯特雷亚心底压抑着的痛苦一时间似乎也缓解了不少。她对着孩子微微一笑,而刚出生的孩子,也像是被她这一笑牵引了一样,张开了嘴巴。

下一刻,埃斯特雷亚注意到了孩子嘴巴里的东西,脸上的笑愕然凝固。

“那是……”

“……他天生就有牙齿呢。”

母亲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她站在埃斯特雷亚的窗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孩子,眼中散发着异样的神采。

“埃斯特雷亚,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讲过的‘托什卡托’的故事么?阿兹特克时代,王国每年会选中一个少年作为当年的‘托什卡托’,通过他的死亡和献祭以将泰兹卡特里波卡迎回天上,而泰兹卡特里波卡正是黑夜之风,同时掌握生与死的烟雾镜面之神,生与死,彼此交汇……这个孩子,他降生于得知自己父亲死讯的那一天,就像是一个‘逆托什卡托’仪式一般,从死亡中诞生,就像是‘托什卡托’仪式的反面一样,从镜子中延续了出来。还有他的牙齿,婴儿有牙正是冥府的象征……啊啊,他注定将会成为泰兹卡特里波卡在人间的化身,他注定将为这世间带来死亡的迷雾!”

母亲的声音虽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埃斯特雷亚却还是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悸动,以及宛如谶语一般的宣示。

这让埃斯特雷亚的心脏一阵阵抽紧。

她看着那个刚出生没多久,便陷入到睡梦之中,但仍旧微微张开嘴巴,露出唇口里雪白的乳牙的婴儿,有些头晕目眩,刚刚因为催产素在心中呼应起来的稀薄的母爱,就在此时已经完全消失无踪。他那张明明方才还觉得有些可爱的睡脸,此时又变成了一种令她望而生厌的模样。

与此同时,帕特里西奥死亡带来的心理阴影,让埃斯特雷亚的心情变得越来越糟糕,联想起为了生育这个孩子所经历的痛苦,埃斯特雷亚一下子将婴儿扔在了被褥上,还好那上面够软,并没有惊醒熟睡的孩子。

“死亡的迷雾?帕伊的死……难道就是因为这个孩子吗?”

她喃喃地说道,用冰冷的目光扫向自己的孩子,而浑然不顾母亲在一旁朝自己扫射而来的同样冰冷的目光。

……

半个月之后,刚刚稍微修养好一点点埃斯特雷亚将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留在了卡特马科的村子里,带着那只小箱子离开了这里。

她的目标是墨西哥北部的蒂华纳城,在阿卡普尔科八年多的人生中,她也了解过不少其他方面的知识。她准备在那里通过中介渠道去往美国——已经受够了墨西哥担惊受怕的人生的埃斯特雷亚,认为美利坚才是与死亡相距最远的“生”。

尽管是不告而别,但母亲——或者说,现在已经升级为祖母的那个女人却什么都明白一样知晓她的离开,在她悄悄走出家门后站在了窗口,凝望着她在夜色中逐渐远去的身影。

“纳瓦利。”

她抱着孩子,用自己刚刚取的名字称呼着这个婴儿,对着还在襁褓之中熟睡的他轻轻说道:

“一切自有定数,得到和失去总是相伴而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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