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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令掌握一县政令,事无大小皆有专断职权,你此去襄平,我不怕你会有遇到什么挫折,也不怕你会被上官欺压、世族抵触,只怕你仗势欺人,肆无忌惮,以至再生祸『乱』!”天『色』未明,一束灯火之下,一个坐在蒲团上的瘦高男人如此说道。“要戒之慎之。”

“瞧老师说的。”坐在对面的公孙珣当即笑道。“我一个县令,还是郡治所在的县令,便是再肆无忌惮又能生什么祸『乱』?难道还能追着入侵的鲜卑人一路杀到弹汗山去?再说了,这个县令今日能不能走出洛阳城还两说呢。”

“一事归一事。”瘦高男子,也就是卢植了,既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继续严肃的教训道。“你已经到了这里,今日之事我无能为力,便也只能敦促你到任后多行德政了……”

“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公孙珣再度嗤笑道。

“什么意思?”卢植难得语调一高。

“这不是我说的。”公孙珣见状赶紧解释道。“这是我昨晚上先后在刘师和卢公那里听来的话,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却不约而同有此言语,想来是有些道理的。”

烛火之侧,卢植的面『色』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诚如你言,两位都是久任地方的长者,都如此说的话那必然有一番道理,只是你也不要擅加截取,曲解其义……两位都是怎么说的?”

“大同小异罢了。”公孙珣微微笑道。“我先问刘师该如何执政,他对我说了一通宽恕之道,我便拿桥公执政的风格反问了回去;然后我又问桥公该如何执政,他果然对我说了一通严肃之道,却被我拿刘师的执政风格也给反问了回去……”

卢植面皮微微一动。

“于是二位此时便都坦言,天下间哪里有什么德政?所谓行政地方,只要上位者能体察民情不做恶政,那便已经是地方的上的福分了,也就可以称之为循吏了;而若以此为基础,无论是进一步严肃法纪还是宽恕教化,其实都已经可以称之为良吏了;至于说,若是能进一步有所开拓,那便可以名流千古,称之为能臣良牧了。”

面对着侃侃而谈的学生,卢植一时居然无言以对……说白了,卢老师虽然读得了博士,平得了贼寇,做得了太守,然后还能执掌尚书台中最紧要的吏部曹。但这其中,他其实在地方任上资历极浅,两次去做太守,任期极短不说,还都是去平叛的,所谓‘救火太守’而已,对于如何在地方上执政,还真没法子在自己学生面前挺起腰杆来,更别说还有刘宽、桥玄这两个公认典历地方的名臣摆在前头。

“既然卢公和刘公俱有交代,那我就不多言了。”停了半响,卢植方才摇头道。“总之,到了辽东,既不要以地方偏远而心生『操』切之心,也不要以你们家族势力能盖住彼处而肆意妄为……二公虽然都说没有德政,但却也在言语中暗示你不要做酷吏!”

“这倒是听出来了。”公孙珣当即苦笑摇头。“而且也不怪二公言语中有所讽,实在是我洛中所为,怎么看怎么像是个酷吏的模样,更别说还与阳球走的那么近……阳方正此人此番便是身死也是要入《酷吏列传》的。”

卢植微微一叹,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而此时,门外廊下渐渐有了些声音,光线也明亮了不少,师生二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吹熄了灯火,静坐以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听到门外一阵嘈杂,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居然有人直接来敲门:“卢尚书,尚书令曹公有请!”

卢植端坐不动,公孙珣却是捧起面前几案上的两份文书,径直起身。

房间大门打开,外面走廊处晨光明媚,廊外鸡舍依旧嘈杂,而往来的诸多尚书郎、尚书长史,还有少许的小黄门更是一如既往的脚步匆匆……没错,此地居然是洛阳南宫尚书台,公孙洵居然是天未亮便随自己老师直接来到此处了。

“公……”门外叫门之人看到出来的人以后,只吭了半声便旋即惊立当场。

实际上不止是此人,廊下往来的诸多人也纷纷目瞪口呆……这些人或许并不知道昨天中午以后发生的那些复杂事情,但是他们却都晓得昨日之前阳球、陈球等四人以谋逆罪下狱的事情,也大概都清楚王朗得了卢植和刘陶的示意去通风报信的事情,更是全都明白早在曹节出任尚书令以后公孙珣便躲入家中告假近一个多月的事实。

既然如此的话,是谁给他的勇气,让他今日逆风而动,忽然间来此处直面曹节……疯了吗?

“董兄,尚书令已经来了吗?”公孙珣捧着两份文书,平静问道。

“呃,嗯……是!”来人费了好大力气才缓过劲来。“尚书令请卢尚书……”

“我有事找曹公一会,你且带我过去,待会再来寻我老师。”

“啊……好!”来人也只能如此答复了,而且他也异常好奇公孙珣主动送上门去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咱们走……”

话音未落,公孙珣已经双手捧着文书,当先动身了。

掌握天下政事的尚书台其实并不是很大,而尚书令所在的房舍也并不是很远,不过就是沿着走廊转过两个弯而已。而刚一走过最后一个弯道,公孙珣便看到了连高冠都遮不住那满头白发的曹汉丰了。

与此同时,曹节也理所当然的看到了对方。

“曹公。”公孙珣不卑不亢,低身半礼。

“公孙珣,”足足几十息之后,曹节才死死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开了口。“你为何在此处?”

“回禀曹公。”公孙珣抬了抬手中的文书,从容答道。“在下将要往辽东赴任襄平令,而您是尚书令,我是尚书郎,正该前来辞行并恳请赐教。”

“原来如此。”曹节微微点头,便在廊下负起手来。“且不说这个,其实你我之间也无须多少顾忌,我只问你,你难道不晓得这南宫内外的虎贲军俱是我持节都督的吗?”

此言一出,跟过来的那名董郎中和周围几人不禁齐齐变『色』,那几个探头探脑之人更是一起转头飞奔,不知道是去叫人还是报信去了。

“怎么可能不知道?”公孙珣也当即应道。“不说虎贲军此时名正言顺的为曹公所督,便是当日不为曹公所督时,那俞涉不也是对曹公忠心耿耿,然后虚言哄骗于我吗?若非如此,怕是早就没有后来这些祸患了……珣常常以为憾!”

曹节微微眯了眯眼睛。

“不过,说这些旧事并无什么意思。”公孙珣复又朗声道。“诚如曹公所言,虎贲军就在外面,也对曹公你忠心无二……然而,关我何事?我公孙文琪犯了什么罪责吗?”

曹汉丰盯着对方沉默良久,却是忽然点了下头:“确实不关你事,倒是我还记着旧事,恍惚间居然以为你也在阳球案中,其实你早就告假一月有余,跟此案无关……老了,公孙郎中不必在意。”

公孙珣当即微笑颔首,而此时周围人也是越聚越多,便是尚书都来了两位。

“但是,”曹节复又淡淡言道。“你我之间并未有深交,郎中找我辞行固然是礼节所在,我却没什么可以交待与你的!”

“这倒也无妨,”公孙珣忽然捧着文书上前一步,大声言道。“曹公虽然没有想对我交待的事情,我对曹公却有一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说来。”曹节依旧面不改『色』,却昂首挺胸,也是负手向前半步。“弱冠小子,到底有什么说法教我?”

“曹公兼领内外,执掌天下政令出入,权责为天下冠,既如此,难道不晓得仁恕的道理吗?”公孙珣开门见山,直言不讳道。“阳球、陈球、刘合、刘讷四公的罪责我到现在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而且我地位低微,也不该议论这种层级的案件,但以常理度之,四人都位居公卿显位,便是有所图也不会是针对天子……说他们是谋逆,天下人有谁信?!”

“你身份低微,自然不晓得此事首尾。”曹节不以为意道。“昨日陛下让我与中常侍程璜、张让、赵忠、太尉刘宽、司空袁隗、光禄大夫杨赐、太中大夫桥玄等重臣一起商议此事,早已经有了定论……这四人便是没有谋逆之举,也有侵犯天子权威的大逆之心。他们四人相互之间互有书信,要安排阳球为司隶校尉,然后又要他上任后诛杀谁谁谁,还准备推举陈球为三公……我问你,这种罪责难道可以轻易放过吗?!”

周围众人纷纷『色』变,便是闻讯赶来的刘陶也是面『色』惨白……尽管知道这些人是为了对付曹节,但私相授受如此显位,怕是无论哪一个人君都要下杀手的。

“所以我说仁恕之道,”公孙珣不由叹气道。“诚如曹公所言,我身份低微,不晓得此事首尾,但既然不是勾连谋逆,曹公身为辅弼重臣,难道不该有所劝谏,保全四公的眷属吗?”

“我为何要保全这四人的眷属?”曹节不由冷笑。“彼辈自寻思路,连累家人,关我何事?”

“我说了,曹公兼领内外,是辅弼重臣,而重臣就该有重臣的姿态。”公孙珣立即昂然抗声道。“而且,即便是没有仁恕之意,那也不应该落井下石,擅自对无辜眷属行迫害之举,当日阳公与我诛杀王甫、段熲,也没有延及到无辜家属……”

“我何时又擅自迫害犯官眷属了?!”

“纵容曹破石这种以***而闻名洛中的『淫』暴疯狗去没有定罪的犯官家中搜检,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公孙珣厉声反问道。“如此举动,不知道曹公拿什么来服天下人?!今日你居于上,可以毁人眷属,他日别人居于上,难道不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吗?!曹公就没有家眷吗?!”

曹节一时无言,只是依旧死死盯住了对方。

“我知道曹公想说什么!”公孙珣将手中文书掷在地上,方才愤然言道。“曹公是想说你乃是持节重臣,都督虎贲、羽林二军,南北宫内外两千石以下皆可以先杀后奏……我今日在你这种重臣面前失仪,曹公想杀自然可以杀掉!但请曹公却千万不要以为杀几个人,就可以堵住天下人之口!自窦武、陈藩始,曹公杀的人可还少吗?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吗?!曹公就不想想,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惧生死,偏偏要和你作对吗?!”

众位尚书、尚书郎俱皆『色』变……这是在找死吗?!如此情形,便是刘陶也忍不住握住了旁边一名尚书的衣袖,就等曹节发怒,便要强行扯着这个同僚上去拦一拦!

只是,卢子干在哪儿呢?!

曹汉丰面无表情的盯着眼前的年轻人,他颌下无须,却有一缕花白的发梢在高冠下轻轻飘动,不知道是一种另类的须发皆张还是根本就是对面窗口有风出来。

而另一边,公孙珣已经开始在心里打鼓了……他发誓,这是自己这辈子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当日卢龙塞夜袭柯最阙时,他还有胯下一匹马手中一杆点钢槊可以依靠;当日在柯最坦大营中的时候,他还有四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心腹可以做支撑;弹汗山下的时候,他更是有一千多精锐汉军作为依仗……

那些时候,生死也好,都是自己主动选的,也都是自己主动做的……死了也是技不如人,力不如人,但今日他虽然比曹节高,比曹节壮,也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的把握,但偏偏对方只要一句话,他就会落得和段熲一个下场!

不仅自己身死,还要连累家人,还要让自己母亲了无生念……可怜自己还没有个孩子!早知道就不该凡事让着赵芸,应该早早纳几房妾室,生儿育女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曹节忽然有了动作!

只见他微微弯下腰来,将面前地上的文书给捡了起来,又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灰尘,然后居然递回给了公孙珣:“文琪所言,颇有道理,为政者当以宽恕为先,无论如何又怎么能祸及家人呢?这是你的上任文书,拿好了……此番确实是我错了!”

且不提其他人如何反应,接过文书的公孙珣却是汗如浆出,只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不少。

“既如此……?”

“既如此,”曹节拢手答道。“我当上奏天子,凡此四人眷属,皆发还原籍,不加追究。”

“曹公仁德,必有福报。”

“也不要什么福报了。”曹节不由摇头笑道。“只求家人平安便可……我儿女皆去魏郡老家替我祭祖,文琪上任途中不妨往彼处一趟,替我捎个口信,让他们早日归洛。”

“顺手为之,这是自然。”这便是议定要在河北交人了,公孙珣当然无话可说。

“既如此,你且去公车署交换文书、上交印绶去吧!”曹节随意摆手道。

公孙珣大松了一口气,便朝对方行了半礼,又在刘陶等人的惊异目光中团团大礼相辞。

不过,就在公孙洵准备离开满是虎贲军的洛阳南宫之时,一直束手不动的曹节却又忽然失笑,然后喊住了他:“刚才公孙郎中大言煌煌之后,良久不语……是在想什么?”

话说,曹节说话时细声细气,但甫一出声,原本还在出言相别的尚书台众多重臣、人员却都个个屏声息气,尚书台内也再度鸦雀无声。

“不瞒曹公,”已经准备离去的公孙珣没了压力,倒也算是坦诚以待。“在下刚才在想,自己其实应该早就多纳妾室,开枝散叶,这样便是今日死了,寡母也能有所依靠。”

“你这种人也会怕死吗?”曹节立在尚书令房前,面向廊外鸡舍,居然一动不动。

“天下间谁不怕死呢?”公孙珣不以为意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曹节轻声接了过来。“这首诗写的多好!人啊,还是活着为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公孙珣默然不语。

“可公孙郎中,你既然怕死,可为什么还要专门入宫与我说这番话呢?就不怕我真的凶『性』大发,让你死在这南宫之内?活着不好吗?”

“人生于世,总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公孙珣看着对方背影,已然是失去了耐『性』。“我辞行话语已尽,曹公好自为之。”

“你话语已尽,我却没有。”曹节忽然转过身走了过来。“刚才我说身为上官,并没有言语赠你赴任,但此时却已经有了。”

就在此时,立在尚书台门内的公孙珣远远看到了桥玄的身影,不由胆气愈足……这是对方依照昨晚所言前来为自己压阵的,虽然有些晚,但也无所谓了。

“还请曹公赐教。”公孙珣心中突然大定,自然随意。

“我记得你初来洛中不久,便做了一件好大事,因此名扬畿内……是与段熲在铜驼街上公然亮刃,对不对?”

“对!”

“然后你又在洛中与阳球连接,以中都官从事之名参与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从而名动京华,为士人所重,对不对?”

“对!”

“那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看你这两番壮举的吗?”说话间,曹节已然踱步来到了公孙珣身前。

“不知道。”公孙珣坦诚应道。

“实话与你说,我是很不以为然的。”曹节微微摇头,然后居然伸手指向了尚书台的窗外的鸡舍。“当时的你在我眼中,与这尚书台窗外『乱』蹦的小鸡仔一样,堪称可笑!”

公孙珣不由面『色』突变。

“段熲垂垂老矣,早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气魄,一个没牙的死虎罢了,而你一个血气正旺的白马中郎,对这种人亮刀子算什么勇气?!”

公孙珣捧着自己的赴任文书,默然无语。

“还有诛杀王甫,驱除袁赦一事,你扪心自问,你有半点尽力之处吗?全程不过是为人刀斧,最多称得上是顺势而为罢了!”

公孙珣依旧默然。

“不是说你做的这些事情不够,而是说要已己身之力相度!”曹节指着尚书令的是房间言道。“彼处曾有一人,号为‘童子内刀’你知道吗?”

“此乃本朝名相朱晖故事。”公孙珣认真答道。“他年幼时正逢新莽之『乱』,天下板『荡』,举家避祸,路上遇到强盗,抢走财货不算,还想侮辱族中『妇』女。当时族中男丁有勇气的已经死了,没勇气的只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有他一个人拿着一把小刀子上前与强盗对峙,说‘财货可以拿走,诸位长辈的衣服你们不能碰,否则就要与你们拼命’,强盗们感慨他的勇气,笑着劝他‘内刀’(收刀),便放弃了『妇』女转身离去了,从此朱晖以幼年名扬天下。”

“那老身我问你,本朝勇力过人者多之有多,『逼』退盗匪的也是多如牛『毛』,为什么一个‘童子内刀’却能流传至今呢?”曹节不待对方回复便自问自答道。“乃是因为他以童子之身,行孝义之举,对不堪之险!他的勇力发于内,而非是像你之前那般借行外物!所以我曹汉丰可以在读书时感慨朱晖的勇力,却对你之前举动并不以为然,因为你所为者,让他人处你位,也可轻易为之!”

公孙珣面『色』不变,可尚书台的同僚们虽然没有窃窃私语,却也纷纷左顾右盼了起来。至于早已经来到此处的桥玄,此时却是一动不动,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了起了这幅情形。

“不过,公孙郎中。”看了看对方苍白的脸『色』,曹节忽然又眯着眼睛继续言道。“你之前的举动在我眼中固然是如跳梁鸡仔一般可笑,但今日你为了故识眷属的安危,不避风险,孤身入宫与我对峙的举动,却隐隐有朱晖‘童子内刀’之风!”

众人面『色』登时变得极为精彩。

“同是以弱临强,同是以义为先,同是让我们这些做错事的人心服口服!”曹节缓缓言道。“我替你捡还文书,与当日盗匪笑言童子内刀,又有什么区别呢?”

“还是有些区别的。”看了半日的桥玄终于『插』嘴了。“朱公当日终究是一位童子,其刀虽发于内,却又不够锋刃。而文琪年岁日长,先为郡吏再为边军,现在又是尚书郎,马上还又要去做一县之长……一番锻炼之下,他这把刀已经内刚而外刃,俨然就要锋利而为天下冠了!”

“桥公好言语!”曹节冷冷看了一眼桥玄,然后方才从容对公孙珣言道。“既如此,此去襄平,也望文琪你好自为之,不要堕了这‘内刚而外刃、锋利为天下冠’的威势!”

“也望曹公好自为之。”公孙珣手捧文书,躬身一礼,便起身与来接应自己的桥玄往尚书台外走去了。

曹节目送二人在沿着虎贲军的岗哨渐渐远去,这才回过头来对着尚书台众人冷冷呵斥了一语:“既如此,诸位也请各安本职吧!”

众人议论纷纷,当即散去,却有一位尚书郎局促不安,不敢轻动。

“不用请卢尚书了。”曹节见状不由吩咐道。“董郎中也自去吧,且容我独处片刻!”

此人赶紧拜谢而走。

然而,当曹节转身进入尚书令的房间内安坐,然后渐渐面『露』哀容之时,却忽然听到有人在敲击自己的房门。

曹节不由蹙眉质问:“何人?”

“吏部曹尚书卢植,前来拜会尚书令。”房外居然是之前一直没『露』面的卢子干。

曹节赶紧收起哀容去开门,却又疑『惑』出声:“之前不是让董郎中不要再去请卢尚书吗?莫非他听错了言语?”

“非也。”大门打开,身形高大的卢植正捧着一个正式的公文匣立在门前。“是我本就有公务要寻尚书令……”

“原来如此。”曹节赶紧将对方让了屋内,倒也是极为客气。“卢公这是奏折?”

“正是。”卢植坦然道。“有一奏疏需要直奉御前,恰好尚书令也是大长秋,执掌黄门监,便直接送来了。”

曹节自无不可:“卢尚书安心,下午我自然要去北宫,便替你捎上……”

卢植也不多留,闻言微微拱手,便直接离去。

而等卢子干一走,曹汉丰却是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了起来……话说,之前公孙珣与自己对峙,先有刘陶后有桥玄,一众人纷纷来此处观看,实际上是想从自己手中保一保那小子……可为什么身为那小子的恩师,这卢植却一直窝在他房内呢?这诏书为什么又非得等那小子一走,才立即送来?

一念至此,曹汉丰便轻车熟路的直接打开了本来只有天子才可以启封的奏匣,然后解开绳结,径直阅读起了卢子干写在竹简上的奏疏。

而就这么匆匆一看数眼,曹汉丰却是大惊失『色』,原来,奏疏上寥寥数语,竟然都是直言不讳的劝谏:

一曰,党锢之人多非其罪,请赦党人;

二曰,宋皇后和她家属无辜被杀,却都暴尸不收,请天子下赦收拾,以安游魂;

三曰,郡守、刺史频繁调动,对行政不利,请以三年为期;

四曰,举荐为官应当走朝廷制度,擅自请求官职而又犯罪的人,应该牵连荐主;

五曰,天子应当自己亲自视事,不要将国家大政委托给一些不明不白之人!

读完奏章,又细细思量一番,饶是身为‘不明不白之人’,曹汉丰也是不禁扬天长叹……卢子干果然是名臣风范。

而且,曹节也是立马就明白过来对方为何没有试图援助他的学生了,也明白对方为何等到他的学生走出尚书台方才递交这份奏章了……这卢植根本就是一番苦心,担心他的举动会反过来连累公孙珣而已!

甚至可以想象,因为自己的学生跳的那么欢,他这封奏疏已经藏了很久了!童子内刀,郎中内刀,这卢植卢尚书又何尝不该内刀呢?

然而,这又关自己什么事情呢?

一番感慨之后,曹节重新系上绳结,不以为意的盖上了木匣,准备去北宫面圣……他已经拿定主意,若是天子震怒,那他就不多说什么;可若是天子还记得卢子干算是他家乡大儒,有几分香火情,那自己便不妨劝说一二,保一保卢子干。

这么做,不是因为自己佩服卢子干的硬气,而是按照子羡生前所言,自己确实该与人为善了。

“那曹汉丰为何忽然对你如此另眼相看?”同一时刻,沿着南宫主道缓缓前行的桥玄忽然开口问道。

“我哪晓得?”捧着任命文书的公孙珣当即摇头。“总不会是见我豪气『逼』人,少年英雄,所以想把他外孙女嫁给我做妾吧?”

桥玄若有所思。

公孙珣不由无语:“桥公还当真了?”

“人老所思与少年不同。”桥玄当即笑道。“我隐约觉得曹汉丰锐气尽失……讲实话,若是我幼子当日无救,怕也是如此了。”

“那桥公可有孙女待嫁?”公孙珣认真问道。“非是玩笑,而是我两个族弟俱没有娶亲……”

“没有待嫁的孙女。”桥玄摇头道。“若是真有……嫁给他们做正妻,讲实话,还不如嫁给你为妾。”

公孙珣一个字都不信。

“你们啊,还是不懂人老之后的心思。”桥玄正『色』言道。“当日我与孟德如此说,他也是嗤笑连连……”

听得此言,眼看着就要走到南宫门前,公孙珣却突然驻足。

桥玄心中一动,倒是脚步不停:“昨日你能两次返身入城,着实让我高看一眼,此番你确实胜过孟德一筹了!”

公孙珣面『色』不变,也不言语,只是捧着文书再度追了上来。

而等二人出得南宫,来到铜驼街上,公孙珣便朝桥玄正身一礼,也是分道扬镳。

“郎中!”等桥玄一走,候在宫外的审配便满脸希冀,直接向前。“可有说法?”

“已然说动曹节,赦四公眷属无罪,发还原籍。”公孙珣坦然答道。“但是四公本身就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了!”

“我懂,我懂。”审配先是振奋,然后不由黯然,最后居然就在这铜驼大街又上正式一拜。“此番蒙公孙郎中高义了!”

公孙珣手捧文书,坦然受了对方一礼,等到对方起身后方才问道:“正南兄将要如何?”

“虽然不忍言,但我自知我家主公此番实在是凶多吉少,我做臣子的,首先应该要留在洛中,为他处置首尾,万一不谐,也该替他扶灵归乡……”

公孙珣微微颔首……虽然说是万一,但其实‘不谐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昨日他曾经亲口问及刘宽和桥玄,二人都说天子杀意已决,而且怕是要如段熲那般,速速杀死在狱中,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波澜。

毕竟,一个酷吏,一个世族名臣,一个步兵校尉,一个宗室重臣,这等人勾结在一起,便不是真要谋逆,那也有谋逆的事实了……做天子的,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些人?这个道理,审配怕也是明白的。

稍一思索,公孙珣便坦诚问道:“我知道此时说及此事有些背离人情,但我今日就要离京,也是不得不问……正南兄,若是事真有不谐,等你扶陈公灵柩去徐州以后,可有去处?”

“自然是归乡耕读。”审配不以为意道。“如何,郎中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吗?”

“将要出为襄平令,不善理政,若能有正南襄助,珣不胜感激。”公孙珣以手托住文书,也是在铜驼街上直接相邀……如此局面,就没必要客套什么了,来便来,不来便不来了。

“配有一说一,”审配也是干脆言道。“我少年便闻名河北,跟着我家陈公从县吏至郡吏,再到三公椽属,眼界也是极高。而且,我们审氏本就是冀州大族,出身也不比公孙郎中你差。所以照理说,我是不会接受一个区区县令邀约的……然而,古人因为女儿没被殉葬便要结草偿还,配受郎中如此大恩,又怎么敢不尽全力回报呢?请郎中自去赴任,待洛中事结,我自然要去襄平为郎中扶剑!”

公孙珣不由大喜过望,却又想起一事,然后神『色』微动:“正南兄先随我去公车署交换文书,然后再随我去见一人,此人或许能在洛中尽量襄助于你。”

审配自然不无不可。

“曹公且慢行!”

就在曹节将卢植奏疏递上,却又眼见着天子并未有发怒之意后,便直接辞行,以免被张让、赵忠等人嫉恨。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二人居然主动追了出来。

“两位常侍何事啊?”曹节如今无欲无求且心底无亏,自然底气十足。

“是这样的。”张让率先开口。“前些日子天子便与我们商定,要于昨日正式开濯龙园(西园)官钱的,凡百官任命都要以官秩缴纳一些钱来为陛下修筑濯龙园……结果昨日曹公忽然带来那么大一个案子,然后又争论了大半日,天子一时也忘了,可今日就不能再免了!”

“哦!”曹节恍然大悟。“这样好了,自明日起我便将尚书台吏部曹发出的文书多与濯龙园此处一份便是……届时你们自问他们要钱好了。”

“曹公……不理会濯龙园之事?”赵忠警惕的打量了一下对方。

“不理会。”曹节坦然应道,然后便在二人惊异的目光中缓步离去。

不过,刚走了数步,他却又回过头来:“不过,若是自今日起的话,有一人怕是来不及到濯龙园交钱便着急走了,他是尚书台的人出外为官,所以自己能直接拿到文书……二位常侍怎么看?”

“多大官职?”张让严肃问道。

“千石县令,一等一的大县。”曹节有一说一。

“这怎么能行?”赵忠勃然作『色』。“这可是实打实的一千万钱!而且是天子的钱,天子的钱他也敢黑?!哪个县,哪个人?曹公说与我们听,我们自然会派个小黄门追上去索要!”

“辽东襄平,原尚书郎公孙珣!”曹节依旧是有一说一。“二位常侍且忙,我家中还有事物。”

言罢,曹节径直离开,只留下二人在殿外发呆。

“既然已经走了,那便算了就是。”赵忠怔了片刻,然后忽然正『色』言道。

“哎,天子等着见到钱呢!”张让也是忽然回过神来不以为然道。“不过公孙珣素有清名,而且屡立大功,我看直接折扣三百万便可……”

“你来掏?”赵忠当即拉下脸来,却是直接甩手入内了。

“吝啬鬼!”张常侍不由愤然。

宫中发生的一切公孙珣并不知晓,就算是知晓了怕也会直接赖账的。

就这样,又在洛中忙活了半日,等到当日傍晚,万事皆休,公孙珣终于是了结心事,问心无愧的带着公车署和尚书台联名的文书离开了洛阳城,然后在场外和早已经等在这里的赵芸、韩当、公孙范等人汇合,准备去追赶先行一步的娄圭、吕范,并匆匆赴任。

临行之时,夕阳之下,公孙珣却是不禁再度回头看了眼这个偌大帝国的首都,然后久久不语。

“当日从洛中归乡时,我记得少君曾有言,说是自洛中唯有一得,便是晓得了经书救不了大汉,莫非今日也有言吗?”问话的,赫然是独自拍马上前的韩当。

“这是自然。”公孙珣不由轻声笑道。“而且此番不止一得,而是有许多‘得’……”

“哦……”

“那便是天子不足恃、公族不足恃、酷吏不足恃……宦官亦不足恃!”

“那到底还有什么可恃的?”

“唯有自己可恃!”说着,公孙珣微笑着调转了马头。“该走了……该走了!”

“喏!”

韩当答应一声,然后立即跟上,二人返回车队,便径直往东连夜出虎牢关而去了。

诗曰: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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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元年六月末……虎贲中郎将何进以琐事杀中郎俞涉。又,京兆尹杨彪进位侍中。又,洛阳令司马防进位京兆尹。又,河北地震。”——《三辅决录》赵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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