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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边走边说话,佑蒙鲁鲁格墨鲁的脖子很长,脑袋有点整体向前倾,鼻孔很是显眼,整个人像只器宇轩昂的大公鸡。由于巴斯泰托之狱的法典规定,每一代继承者的名字不能更改,所以他这个拗口的名字注定要一直跟随他,但大家在平时都叫他佑蒙,只有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称呼全名。

律一渡用神秘的语气问他:“你听说浮灵塔突发的预兆了吗?”佑蒙也严肃地点了点头说:“也是刚知道,听说安全防御部和生态资源部的人都去了,真希望没事。神殿那边呢?”

“大祭司的派遣使应该已经到了。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律一渡满脸狐疑地嘀咕了一句。其实佑蒙整个人也是很健康略偏黑的肤色,但站在律一渡身旁时,反而显得他皮肤比较白。

“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佑蒙突然停住脚步,郑重地直视他:“这样吧,我想我们之间关于这件事……不,还有之前所有的那些巧合,应该有一次开诚布公的深谈,浮灵塔那边,今晚如果没有发生意外,这几天我们可以选个时间聊一聊。”

律一渡突然笑了,某种默契的笑容,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在脸上分外抢眼。“好,我也有这个想法。那就这样吧。”于是佑蒙就在楼梯口处下去了,律一渡原本打算回来把今晚窃听的全部细节记录下来,但没想到在下面耽搁太久,差点错过敲钟的时间,反正马上要到午夜了,索性直接提着灯上了楼梯,向城堡顶层的钟楼走去——敲钟也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

石窟中所有人一言不发,熟稔地进行纳灵仪式的部署。祈祷的咒语和对主神的颂文,标志着仪式的开始。如果是以往的常态预兆,不会有这么多人到场,一般只有纳灵处的灵爵及下属、安全防御部-浮灵塔安全司的一名司吏、及隶属于浮灵塔安全司-第一处的咒、火二爵。

预兆通常从浮灵露出海眼的前一个月发生。平时泽漠海眼的水位很低,并且是凝固的,如一面漆黑的石镜。

预兆的第一周海面开始出现裂缝、涌出下层黑油质地的海水,然后上面坚硬破裂的这一层开始软化;而后黑色的海水开始上升,到第二周结束的午夜,海眼的水位刚好上升到周围十八只耳蛇虫“雕塑”的脚下;

第三周是升温的过程,周围像雕塑般的耳蛇虫此时会随着海水的升温而“活”过来,身上的两片半圆形翅膀轻轻颤动,等它们一条线的嘴唇变成微笑的弧形,代表第三周的结束;第四周开始,海面上就渐渐冒出数量、大小不一的气泡,在一周之中越来越频繁,直到第四周星期天的晚上,钟声敲响的那一刻瞬间平息,然后浮灵会慢慢从海眼中浮起。

萨嘉峰纳灵爵是整个仪式的总负责人,浮灵出现时漠洛淇会跟着他站在围墙的入口处,一边观察浮灵的大小形态、颜色变化,一边进行详细的记录,有所忽略的地方,萨嘉峰纳会提醒她记录下来。

浮灵刚开始出现的样子,是一个半透明鸡蛋形状的球体,有大有小,里面都是全身皮肤雪白、没有一丝毛发、赤|身|裸|体直挺平躺的人——他们浮现时都带着各自的性别、年龄、五官形态,那是他们从“上面”被遣送入狱前,最后一刻的样子。

漂浮在海眼上的浮灵外层球体会变色,灵爵根据色变来判断它们的属性、浮灵核心等很多项繁杂的内容。这些一手记录的资料,会在纳灵仪式结束后,由纳灵处的全部灵爵签字盖章,呈报入档;再由入档司的司吏举行会议进行评估分类后,最终呈报备案部。

入档司各阶段的会议评估公示,会影响到所有浮灵未来的命运和生存状态。

浮灵全部出现,色变结束之后,纳灵处的下属职员和围墙外的黑石护卫,将按照灵爵的命令进行打捞,他们会把连着一根绳子的捕灵网抛向浮灵。网并不大,但会顺利吸附在浮灵外围的球体上,由两三个人一起拉到岸边,再用石镰刀刺破球体。等球体内像鼻涕一样的液体全部流出,氧化后变成黑色,融入海水之中。

成功打捞的浮灵会被装进一个袋子,然后由船运回遗古城堡。偶尔会有色变异常的浮灵,暂时停泊在海面上,由灵爵进一步判断之后,再行决定。往往色变异常的浮灵外层被刺破后,里面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浮灵,接触到空气就会发生异变,有的是带有魔性的恶灵,有的自身就带有传染性|病毒,有的则是一些非常古怪、令人恐惧的不明生物。

资深的萨嘉峰纳灵爵即是这一环节的关键,凭百年的经验来判定浮灵的属性。一旦有色变异常的浮灵出现,等常态浮灵的打捞结束之后,所有人都离开泽漠海眼回到上面。然后由萨嘉峰纳灵爵与安全司第一处的咒爵、火爵进行商议,进行灭灵仪式。

火爵会用特殊的工具,点燃海眼上方约一米宽的围墙凹槽中的燃料,不消片刻整个黑石围墙及周围的黑石地面、下方凹坑内的黑色石阶、岩壁会变成火焰般的的赤红色。随着温度的剧增,海眼周围的十八只巨型耳蛇虫便集体睁眼、张口、完全复苏,而后由咒爵念动唤醒耳蛇虫的密咒,命令它们射|杀异常的浮灵。

遗古城堡离浮灵塔非常遥远,并且中间隔着辽阔的海面,根本无法听到城堡的钟声。此刻海眼表面频繁的巨型气泡平息后,所有按部就班的人屏息凝神,都把目光集中在围墙里面,最远处的人根本看不到下面的情况,只好盯着萨嘉峰纳和漠洛淇等人的表情。

萨嘉峰纳站在围墙石阶口,眼睁睁看着海面上浮起一个从没见过的彩色浮灵,此刻只露出了一小部分,从海面的黑水向四周波动的涟漪来看,这个浮灵确实非常巨大。其他靠近围墙的人也都伸长了脖子,从黑石护卫的脑袋之间瞪大了眼睛向下张望。

一般浮灵的色变是等它们全部浮现,泊在海面上之后才开始发生的,但这个巨型浮灵的色变却随着上升的过程一同发生,漠洛淇颤抖的右手已经忘记了记录,萨嘉峰纳看了她一眼,她才闭上张大的嘴巴,开始用笔详尽描述眼前的一切。

石窟里靠近围墙的人挤上前去一看究竟,离围墙较远的索性走到盘山路的石阶上,在离海眼约两层的岩壁处看下面的动静。此时彩色浮灵有一半露出了海面,这时所有人已经基本明了它的形态——这是一个直径几乎和椭圆形海眼的短轴相当的正圆体浮灵,它的颜色、大小、形状都推翻了所有人对于浮灵的传统认知。

萨嘉峰纳死死盯住巨型彩色球体中心,那个像黑石一样漆黑的浮灵,心里抑制住极端的紧张和莫名的兴奋交错成的那种想呐喊的心情,脑中飞速地将以往出现的所有非常态浮灵的样子浏览一遍——过去即使是再凶残恶劣的浮灵,出现时也都和常态浮灵一样,里面的人全是统一的雪白色皮肤,并且都是平躺悬浮于椭圆球体中心的姿态;而此刻眼前这个巨型球体中的浮灵,虽然也和正常浮灵差不多大小,但这个赤|裸的灵体全身都是纯黑色,并且以抱膝蜷缩的样子在彩色光球的中心顺时针缓慢旋转。

萨嘉峰纳唯一能判断的,也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这个黑色的浮灵是个男性,并且从大致外观看上去,还只是个十几岁的男孩。这时坐在一边的大祭司派遣使也终于按耐不住,仍然款款地走上前来。为了不打扰灵爵的工作,派遣使选择了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观察,原本站在围墙边的人恭敬地让出了地方。

上浮的过程即将结束,黑暗的凹坑之内被浮灵的色变照射得五彩斑斓,加上十八只面带“笑容”的耳蛇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漠洛淇鬓角的汗从下巴尖滴落,疾速记录的手无暇去挠痒,她身旁一个细心的侍者帮她擦了擦汗。

其它部门的负责人也都在惊呼的同时,焦急地等待萨嘉峰纳的决策。萨嘉峰纳当即走到大祭司派遣使的身边,短短的几步中,心里一边思考决定,一边又暗自抱怨从神殿、部、司、处而来的人实在太多。

他在大祭司派遣使耳边说了自己的建议之后,大祭司派遣使把目光投向安全防御部部侯并轻轻点头,部侯会意,又对身旁的浮灵塔安全司司吏下令,最终由司吏命令火爵和咒爵点火并随时准备灭灵。

火爵早就有所准备,只是来的各级上司太多,只好耐心等待命令的逐层下达。司吏转身向火爵这边威严说出“唤醒耳蛇虫”五个字,火爵点头领命,快步走到围墙边,把手中准备已久的燃火器按钮摁下,燃火器顶端喷出的一束烛光色火焰,引燃了围墙凹槽内的“水”——原来凹槽内清澈透明的液体,是一种液态燃料。

耳蛇虫的沉睡、半醒、清醒状态都依赖周围的温度,平时泽漠海眼这个石室内非常寒冷,随着周围的温度上升,它们会一点点苏醒。而围墙、石阶以及下面整个陷入黑山山体的巨大凹槽,不仅导热迅速,而且山石本身会因为温度而发生变化。

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围墙和周围的地面、以及整个凹坑,都因为一圈火焰而变成赤红色,最后十八只耳蛇虫也从身体底部开始色变,直到全身的颜色和周围融为一体——它们终于张开了眼睛和嘴巴:

站一个至高点看摩希尸罗城,本|书|只在|磨|铁|中|文|网|更|新|,以下内容为|盗|版|网|站|准|备,不谢!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被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摩希尸罗城的弄堂了。

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摩希尸罗城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如今,什么都好像旧了似的,一点一点露出了真迹。晨吸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先是有薄薄的雾,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轮廓,细工笔似的。最先跳出来的是老式弄堂房顶的老虎天窗,它们在晨雾里有一种精致乖巧的模样,那木框窗扇是细雕细作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细工细排的;窗台上花盆里的月季花也是细心细养的。然后晒台也出来了,有隔夜的衣衫,滞着不动的,像画上的衣衫;晒台矮墙上的水泥脱落了,露出锈红色的砖,也像是画上的,一笔一划都清晰的。再接着,山墙上的裂纹也现出了,还有点点绿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第一缕阳光是在山墙上的,这是很美的图画,几乎是绚烂的,又有些荒凉;是新鲜的,又是有年头的。这时候,弄底的水泥地还在晨雾里头,后弄要比前弄的雾更重一些。新式里弄的铁栏杆的阳台上也有了阳光,在落地的长窗上折出了反光。这是比较锐利的一笔,带有揭开帷幕,划开夜与昼的意思。雾终被阳光驱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颜色,绿苔原来是黑的,廖框的木头也是发黑的,阳台的黑铁栏杆却是生一了黄锈,山墙的裂缝里倒长出绿色的草,飞在天空里的白鸽成片灰鸽。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手面,又万众一心的。那种石窟门弄堂是摩希尸罗城弄堂里最有权势之气的一种,它们带有一些深宅大院的遗传,有一副官邪的脸面.它们将森严壁垒全做在一扇门和一堵墙上。一已开进门去,院于是浅的,客堂也是浅的,二步两步便走穿过去,一道木楼梯在了头顶。木楼梯是不打弯的,直抵楼上的闺阁,那二楼的临了街的窗户便流露出了风情。摩希尸罗城东区的新式里弄是放下架子的,门是楼空雕花的矮铁门,楼上有探身的窗还不够,还要做出站脚的阳台,为的是好看街市的风景。院里的夹竹桃伸出墙外来,锁不住的春色的样子。但骨子里头却还是防范的,后门的锁是德国造的弹簧锁,底楼的窗是有铁栅栏的,矮铁门上有着尖锐的角,天井是围在房中央,一副进得来出不去的样子。西区的公寓弄堂是严加防范的,房间都是成套,一扇门关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墙是隔音的墙,(又鸟)大声不相闻的。房子和房子是隔着宽阔地,老死不相见的。但这防范也是民主的防范,欧美风的,保护的是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拦不住的。那种棚户的杂弄倒是全面敞开的样子,牛毛毡的屋顶是漏雨的,板壁墙是不遮风的,门窗是关不严的。这种弄堂的房屋看上去是鳞次栉比,挤挤挨挨,灯光是如豆的一点一点,虽然微弱,却是稠密,一锅粥似的。它们还像是大河一般有着无数的支流,又像是大树一样,枝枝又叉数也数不清。它们阡陌纵横,是一散大网。它们表面上是袒露的,实际上却神秘莫测,有着曲折的内心。黄昏时分,鸽群盘桓在摩希尸罗城的空中,寻找着各自的巢。屋脊连绵起伏,横看成岭竖成峰的样子。站在至高点上,它们全都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东南西北有些分不清。它们还是如水漫流,见缝就钻,看上去有些乱,实际上却是错落有致的。它们又辽阔又密实.有些像农人撒播然后丰收的麦田,还有些像原始森林,自生自灭的。它们实在是极其美丽的景象。

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余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有一些私心的。积着油垢的厨房后窗.是专供老妈于一里一外扯闲篇的;窗边的后门,是供大小姐提著书包上学堂读书,和男先生幽会的;前边大门虽是不常开,开了就是有大事情,是专为贵客走动,贴了婚丧嫁娶的告示的。它总是有一点接捺不住的兴奋,跃跃然的,有点絮叨的。晒台和阳台,还有窗畔,都留着些窃窃私语,夜间的敲门声也是此起彼落。还是要站一个至高点,再找一个好角度:弄堂里横七竖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带有点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凤仙花,宝石花和青葱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质;屋顶上空着的鸽笼,是一颗空着的心;碎了和乱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那沟壑般的弄底,有的是水泥铺的,有的是石卵拼的。水泥铺的到底有些隔心隔肺,石卵路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两种弄底的脚步声也是两种,前种是清脆响亮的,后种却是吃进去,闷在肚里的;前种说的是客套,后种是肺腑之言,两种都不是官面文章,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说的家常话。摩希尸罗城的后弄更是要钻进人心里去的样子,那里的路面是饰着裂纹的,阴沟是溢水的,水上浮着鱼鳞片和老菜叶的,还有灶间的油烟气的。这里是有些脏兮兮,不整洁的,最深最深的那种隐私也裸露出来的,有点不那么规矩的。因此,它便显得有些阴沉。太阳是在午后三点的时候才照进来,不一会儿就夕阳西下了。这一点阳光反给它罩上一层暧昧的色彩,墙是黄黄的,面上的粗项都凸现起来,沙沙的一层。窗玻璃也是黄的,有着污迹,看上去有一些花的。这时候的阳光是照久了,有些压不住的疲累的,将最后一些沉底的光都迸出来照耀,那光里便有了许多沉积物似的,是粘稠滞重,也是有些不干净的。鸽群是在前边飞的,后弄里飞着的是夕照里的一些尘埃,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的。这是深入肌肤,已经谈不上是亲是近,反有些起腻,暗底里生畏的,却是有一股噬骨的感动。

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感动来自于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那一条条一排排的里巷,流动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清理之中的东西,东西不是什么大东西,但琐琐细细,聚沙也能成塔的。那是和历史这类概念无关,连野史都难称上,只能叫做流言的那种。流言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前门和前阳台所流露的则要稍微严正一些,但也是流言。这些流言虽然算不上是历史,却也有着时间的形态,是循序渐进有因有果的。这些流言是贴肤贴肉的,不是故纸堆那样冷淡刻板的,虽然谬误百出,但谬误也是可感可知的谬误。在这城市的街道灯光辉煌的时候,弄堂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盏灯,带着最寻常的铁罩,罩上生着锈,蒙着灰尘,灯光是昏昏黄黄,下面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滋生和蔓延,这就是酝酿流言的时候。这是一个晦涩的时刻,有些不清不白的,却是伤人肺腑。鸽群在笼中叽叽晓波的,好像也在说着私语。街上的光是名正言顺的,可惜刚要流进弄回,便被那暗吃掉了。那种有前客堂和左右厢房里的流言是要老派一些的,带黄衣草的气味的;而带亭子间和拐角楼梯的弄堂房子的流言则是新派的,气味是樟脑丸的气味。无论老派和新派,却都是有一颗诚心的,也称得上是真情的。那全都是用手掬水,掬一捧漏一半地掬满一池,燕子衔泥衔一口掉半口地筑起一巢的,没有半点偷懒和取巧。摩希尸罗城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的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爬墙虎倒是正面的,却是时间的帷幕,遮着盖着什么。鸽群飞翔时,望着波涛连天的弄堂的屋瓦,心是一刺刺的疼痛。太阳是从屋顶上喷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这是由无数细碎集合而成的壮观,是由无数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

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黄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的。这些流言有一种蔓延的洞染的作用,它们会把一些正传也变成流言一般暧昧的东西,于是,什么是正传,什么是流言,便有些分不清。流言是真假难辨的,它们假中有真,真中有假,也是一个分不清。它们难免有着荒诞不经的面目,这荒诞也是女人家短见识的荒诞,带着些少见多怪,还有些幻觉的。它们在弄堂这种地方,从一扇后门传进另一扇后门,转眼间便全世界皆知了。它们就好像一种无声的电波,在城市的上空交叉穿行;它们还好像是无形的浮云,笼罩着城市,渐渐酿成一场是非的雨。这雨也不是什么倾盆的雨,而是那黄梅天里的雨,虽然不暴烈,却是连空气都湿透的。因此,这流言是不能小视的,它有着细密绵软的形态,很是纠缠的。摩希尸罗城每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是非的空气。西区高尚的公寓弄堂里,这空气也是高朗的,比较爽身,比较明澈,就像秋日的天,天高云淡的;再下来些的新式弄堂里,这空气便要混浊一些,也要波动一些,就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更低一筹的石窟门老式弄堂里的是非空气,就又不是风了,而是回潮天里的水汽,四处可见污迹的;到了棚户的老弄,就是大雾天里的雾,不是雾开日出的雾,而浓雾作雨的雾,弥弥漫漫,五步开外就不见人的。但无论哪一种弄堂,这空气都是渗透的,无处不在。它们可说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精神性质的东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如果能够说话,说出来的就一定是流言。它们是摩希尸罗城弄堂的思想,昼里夜里都在传播。摩希尸罗城弄堂如果有梦的话,那梦,也就是流言。

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窃窃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膀鹏货。它们其实是用最下等的材料制造出来的,这种下等材料,连摩希尸罗城西区公寓里的小姐都免不了堆积了一些的。但也唯独这些下等的见不得人的材料里,会有一些真东西。这些真东西是体面后头的东西,它们是说给自己也不敢听的,于是就拿来,制作流言了。要说流言的好,便也就在这真里面了。这真却有着假的面目;是在假里做真的,虚里做实,总有些改头换面,声东击西似的。这真里是有点做人的胆子的,是不怕丢脸的胆子,放着人不做却去做鬼的胆子,唱反调的胆子。这胆子里头则有着一些哀意了。这哀意是不遂心不称愿的哀,有些气在里面的,哀是哀,心却是好高骛远的,唯因这好高骛远,才带来了失落的哀意。因此,这哀意也是粗鄙的哀意,不是唐诗宋词式的,而是街头切口的一种。这哀意便可见出了重量,它是沉痛的,是哀意的积淀物,不是水面上的风花雪月。流言其实都是沉底的东西,不是手淘万洗,百炼千锤的,而是本来就有,后来也有,洗不净,炼不精的,是做人的一点韧,打断骨头连着筋,打碎牙齿咽下肚,死皮赖脸的那点韧。流言难免是虚张声势,危言耸听,鬼鬼祟祟一起来,它们闻风而动,随风而去,摸不到头,抓不到尾。然而,这城市里的真心,却唯有到流言里去找的。无论这城市的外表有多华美,心却是一颗粗鄙的心,那心是寄在流言里的,流言是寄在摩希尸罗城的弄堂里的。这东方巴黎遍布远东的神奇传说,剥开壳看,其实就是流言的芯子。就好像珍珠的芯子,其实是粗糙的沙粒,流言就是这颗沙粒一样的东西。

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著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看来。它是那种偷袭的方法,从背后擦上一把,转过身却没了影,结果是冤无头,债无主。它也没有大的动作,小动作却是细细碎碎的没个停,然后敛少成多,细流汇大江。所谓"谣言蜂起",指的就是这个,确是如蜂般嗡嗡营营的。它是有些卑鄙的,却也是勤恳的。它是连根火柴梗都要抬起来作引火柴的,见根线也拾起来穿针用的。它虽是捣乱也是认真恳切,而不是玩世不恭,就算是谣言也是悉心编造。虽是无根无凭,却是有情有意。它们是自行其事,你说你的,它说它的,什么样的有公论的事情,在它都是另一番是非。它且又不是持不同政见,它是一无政见,对政治一窍不通,它走的是旁门别道,同社会不是对立也不是同意,而是自行一个社会。它是这社会的旁枝错节般的东西,它引不起社会的警惕心,因此,它的暗中作祟往往能够得逞。它们其实是一股不可小视的力量,有点"大风始于青萍之末"的意味。它们是背离传统道德的,印木以反封建的面目,而是一味的伤风败俗,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又敢把皇帝拉下马,也不以共和民主的面目,而是痞子的作为,也是典型的下三烂。它们是革命和反gemin都不齿的,它们被两边的力量都抛弃和忽略的。它们实在是没个正经样,否则便可上升到公众舆论这一档里去明修栈道,如今却只能暗渡陈仓,走的是风过耳。风过耳就风过耳,它也不在乎,它本是四海为家的,没有创业的观念。它最是没有野心,没有抱负,连头脑也没有的。它只有著作乱生事的本能,很茫然地生长和繁殖。它繁殖的速度也是惊人的,鱼撒子似的。繁殖的方式也很多样,有时环扣环,有时套连套,有时谜中谜,有时案中案。它们弥漫在城市的空中,像一群没有家的不拘形骸的浪人,其实,流言正是这城市的浪漫之一。

流言的浪漫在于它无拘无束能上能下的想象力。这想象力是龙门能跳狗洞能钻的,一无清规戒律。没有比流言更能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了。它还有无穷的活力,怎么也扼它不死,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它是那种最卑贱的草籽,风吹到石头缝里也照样生根开花。它又是见缝就钻,连闺房那样帷幕森严的地方都能出入的。它在大小姐花绷上的绣花外流连,还在女学生的课余读物,那些哀情小说的书页流连,书页上总是有些泪痕的。台钟滴滴答答走时声中,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洗胭脂的水盆里,流言一点一点在滋生。隐秘的地方往往是流言丛生的地方,隐私的空气特别利于流言的生长。摩希尸罗城的弄堂是很藏得住隐私的,于是流言便漫生漫长。夜里边,万家万户灭了灯,有一扇门缝里露出的一线光,那就是流言;床前月亮地里的一双绣花拖鞋,也是流言;老妈子托着梳头匣子,说是有多少的。它即便是悲,即便是拗,也是悲在肚子里,杨在肚子里,说不上戏台子去供人观赏,也编不成词曲的防守打法的供人唱的,那是怎么来怎么去都只有自己知道,苦来苦去只苦自己,这也就是那个"私"字的意思,其实也是真正的苦衷的意思。因此,这流言说到底是有一些痛的,尽管痛的不是地方,倒也是钻心钻肺的。这痛都是各人痛各人,没有什么共鸣,也引不起同情,是很孤单的痛。这也是流言的感动之处。流言产生的时刻,其实都是悉心做人的时刻。摩希尸罗城弄堂里的做人,是悉心悉意,全神贯注的做人,眼睛只盯着自己,没有旁骛的。不想创造历史,只想创造自己的,没有大志气,却用尽了实力的那种。这实力也是平均分配的实力,各人名下都有一份。

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它们早出晚归,长了不少见识。而且它们都有极好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否则如何能解释它们的认路本领呢?我们如何能够知道,它们是以什么来做识路的标记。它们是连这城市的犄犄角角都识辨清楚的。前边说的至高点,其实指的就是它们的视点。有什么样的至高点,是我们人类能够企及和立足的呢?像我们人类这样的两足兽,行动本不是那么自由的,心也是受到拘禁的,眼界是狭小得可怜。我们生活在同类之中,看见的都是同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新发现的。我们的心里是没什么好奇的,什么都已经了然似的。因为我们看不见特别的东西。鸽子就不同了,它们每天傍晚都满载而归。在这城市上空,有多少双这样的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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