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当中一小部分人回应了大祭司派遣使的命令,直到大祭司派遣使和随行的侍者消失在上空的入口处,大家才从快要麻木的行礼姿势中放松自己。质疑、反对、问责、辩护、起哄的声音,又重新让这个平静的洞穴陷入沸腾。
萨嘉峰纳知道,这种情况下要请那些比自己职位高的官员离场是不可能的,只是象征性地对他们施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大声说:“各位,失陪了。”然后自顾自地快步走向盘山路,他的下属并没敢跟过去,反而是两个他自己的侍者快步尾随。
人潮中诸如“他越来越放肆了!”“你看我说什么,资历并不代表什么!”“如果不是洛洁上使,萨嘉峰纳今晚的行为等同于谋杀!”“这倒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过去被消灭的恶灵中,是不是有误杀的,你知道并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之类的议论声更大了。
萨嘉峰纳所隶属的更高级部门的各位官员,没有一个人制止他的离开,每个人脸上挂着不同的心事。另外一些级别较高的官员,带自己的下属和随从陆续离开。漠洛淇疲惫地理了理头发,叫来身旁的下属,让他去找耳蛇虫的饲养员,看看这些烂“醉”如泥的耳蛇虫是不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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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长廊夹在两面非常高的石壁之间,更像条密道。红光在黑影脚边闪烁,那是一架八角形形手提灯,灯托中嵌了块半透明的红色光石,它正在“呼吸”,按稳定的节奏发散朦胧的红光,纯黑灯骨架围成的八个弧面是空的。
黑影静静依靠的那面石壁上,与之相距七八步的地方有扇精致的木门,仅比黑影高出一个头,由八块均等扇形组合而成,门开启时八个扇形会向周围缩进。木门上方有个标志:一张比人脸大数倍的黑色猫脸,黑猫的双眼中同样嵌了两块半透明的圆石,微微外凸,但它本身并不发光,而是折射出极弱的红光——这个标志代表这道门,只允许被极少数的人开启。
木门对面的石壁平整空荡,没有任何一扇门。两面青灰色石壁非常光滑干净,看不见半点凿刻砌建的痕迹,也没有丝毫粗糙纹路或裂缝,像高端技术切割后的两块巨石安静对立。黑影的胸膛和肩膀微弱地起伏,甚至要弱过那团闪烁的红光,从身形和骨架来看,躲在黑袍中的是个男人。
高阔的石壁更像是为巨人建造的秘密通道,但石廊的狭窄和木门的比例,又透出不合理的诡异感。没有半点声音,黑影不时闻到一阵淡淡的烟草味从木门合缝中蹿出来,他知道那是谁喜欢抽的烟——这种烟草在别人面前点燃后,会散发出类似榴莲的浓郁气味。
逼仄的空间给人强大的压迫感,如果仅是一条伸手可摸到顶的密道,倒也只觉得狭窄。但这两面高不见顶的石壁上方,却是黑洞洞的“深渊”,八角石光灯的光线根本照不到长条形空间的上空和首尾,让人有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也许因为这种压抑感,当初黑影第一次溜进来时,瞥见木门上端的那张猫脸,总感觉黑猫的双眼是“活”的,眼神中传达出种威胁的信息,即使是他的错觉,后来几次却再也没有直视那个警告性的图案。
黑影的长袍后颈有个帽子,此时正戴在头上。袍子非常朴素,通体黑色,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从v型领中间垂下一排黑石材质的纽扣。整件长袍的面料也很奇怪,略感光滑,身后的下摆隐约反射着脚边八角石光灯的红光。
他正在侧身偷听石壁后面的动静。不知道如此规模的石壁后面,该是多大的空间,黑影的一只耳在死寂的石廊中听不到任何声响,而另一只耳和石壁之间,夹着一个古怪的装置,足以让他把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黑影的这个装置没几个人见过,档案中的记载是一长串术语连成的名字,而见过它的人却都习惯性地叫它“大耳朵”,因为它的外形就是两只连在一起的肉色大耳,每只耳朵和成人手掌差不多大,一只耳贴在墙上,另一只耳盖住了黑影的耳朵。黑影的鬓角压住它时,看得出“大耳朵”的材料是种极富弹性的物质。
黑影帽檐下的双眼不时转动,正在窃听的过程中思考着复杂的事。“让我想想……再让我想想……”终于,石屋内伴着沉重的长叹,传来这么一句话,黑影用“大耳朵”听得十分清楚,已偏中年的男性嗓音说完这句后,里面再次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但黑影耳中,却传来什么东西无节奏敲打桌面的声音,以及指甲有节奏地弹响玻璃的声音,“哒哒哒,叮~叮~,哒,叮~叮~,哒哒,叮~叮~,哒……”里面那两个人的交响乐,也让黑影脸上的神色忽晴忽阴。他眼前似乎出现了里面两个人手部的特写,拿着烟斗的男人和弹动酒杯的另一个人。
大约是黑影保持这个姿势太久,他索性蹲下来,小心下移“大耳朵”的同时,警惕地向身后看了一眼,虽然知道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绝对不会再有别人。这一串动作让八角石光灯的光源有几秒钟照到了他的脸——黑帽下藏着一张“黑脸”,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肤色比普通人要黑很多,若是远远看着,更像是一件空悬在走廊里的古怪黑袍。
他的眼神机警且充满疑惑,也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脸上疑惑的神情使下唇过分嘟着,此时他自己才发现下唇已紧紧黏在上唇上,于是回过神来活动活动脸部的肌肉,使劲闭了闭发涩的双眼,眼角挤出几条明显的笑纹。
突然石壁后发出女性的清嗓声,他立刻把精神专注在大耳朵的另一边。男人对女人说:“我让你看一些东西。”同时黑影凭两人的脚步声判断,他们是纵向挪动了位置,而非与自己平行。于是他极其轻缓地把手伸到大耳朵的耳垂上,扭动了大耳朵的耳钉——原来大耳朵耳垂上的那颗黑色耳钉,可以根据声源的远近调节音量。
男人和女人坐了下来,桌上的某个器皿被推动了一小段,“你不来点儿吗?呃……”男人似乎想从刚才的思考和焦灼中逃离片刻,顿时又从对方的没有反应中发现这个行为有些不合适。继而传来一阵快速翻阅纸张的声音,黑影猜测男人正在翻寻他想让女人看的那些东西。
女人把玻璃杯放到桌上,仔细翻阅了几页,冷笑道:“这些,只是特殊个体组成的一小部分”,那一叠文件被推回到男人那边,“当然,我知道你的迟疑是因为……”她没有说下去的话和男人没有任何反应的凝固,让氛围比刚才更为凝重。
沉默片刻,女人突然站起身爆发性地说出一句:“我们不能再像尸体一样腐烂下去!”黑影听得出那是极力克制愤怒、长时间询问却仍等不到答案的咬牙切齿。也许是男人麻木或懦弱的表情,让女人彻底放弃,一屁股坐回原来的位置。弹玻璃杯的声音更响了,但这次的“叮叮”声充满逼迫与狂躁,黑影都能想象得到她的眼睛看向右下角时满脸鄙夷的神态。
黑影的额上冒出层汗,他知道自己已听到了关键的部分,但那些疑惑至此仍没有答案。男人慢慢站起身,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开始徘徊,来回四五次之后,女人也再次站起身,当她要说什么时,似乎是男人做了一个安抚情绪或最终表态的动作,里面瞬间安静得像没了人。
“如果利用自由,向禁锢献媚,可能我们最后等来的就是瓦解。”男人如释重负地说出了这句话,压抑了许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语气中甚至还带着这句话被轻易说出口之后的解脱感。女人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反驳道:“你错了,只有用彻底的瓦解毁灭禁锢,才会获得真正的自由。”
本能地感觉到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的谈话即将无果而终,黑影随时准备离开。男人又说:“这次预兆出现之前,我会做出最后的决定,时间来得及,请你不必过度焦虑。”同时传来女人在沉默中走向木门的脚步声。
黑影迅速收起大耳朵,转身拎了石光灯蹑着手脚逃往石廊的尽头——他连鞋都没有穿。当他敏捷地跑到石廊拐弯处时,把另一只手伸向石光灯中,用掌心对准红石,那盏石光灯瞬间“熄灭”。
一侧是刚才快要令他窒息的黑暗长廊,另一侧是遥遥可见光亮的出口。他走向出口的过程中,把帽子向后一脱,来不及穿藏在袍下挂在腰带上的鞋子,只是努力地调整面部神态并平复心情,向出口匆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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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光团此起彼伏地“盛开”在黑暗的夜空中,像一团一团碧绿的烟花以缓慢的速度绽放。夜空下是片辽远的茫茫黑海,如石油般粘稠的液体构成的整个海面,平静得如整块漆黑的玻璃,反射着上空明灭闪烁的幽绿光团。清凉的空气让人有种错觉,似乎那种特殊的气味来自上空的光团。除了这些绿光,天空中看不见星月云层,只有深不见底的黑。
但海面远处正中的位置,一道强烈而巨大的光柱直冲夜空,悬浮并绽放的幽绿光团,就是从那束光柱的顶端向四周的夜空放射状移散。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空间,被一条疾速行驶的小木船打破原本的死寂。
木船上有个身形略微佝偻的背影,站在船舱中心摩拳擦掌。看上去很简易的小船,最多只能站三个人,它向着光柱的方向疾速行驶,在海面上拉出箭形波纹,这让原本充满孤寂感的海面,显得更为孤独。
带着薄荷味的空气因他的疾速行驶而变成凉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头上深褐色的大卷发也在风中飞舞,像他根本停不下来的双手一样传达焦虑。木船并无第二人用桨滑动,只有他穿了件墨绿色长袍的背影,在绿光映衬下的黑色海面上,像个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