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午夜交通广播的几首老歌,想起诸多往事,陈杉有些动容。车窗外飞逝的雪景模糊成一片,车子已经离开了那片繁华的地带,开往陈杉要去的僻静“酒馆”。酒馆其实是家颇具规模的料理店,有上下两层,老板自己说他开的是酒馆,跟他熟的朋友们也都这么叫了。
以前在北方时,陈杉经常去那个酒馆,有几次就是和那个人一起去的,酒馆老板和陈杉是老朋友。几个月前,不知什么原因,酒馆老板把在帝都的那家店转让给别人之后,自己一路南下,来到这座南方城市,重新做起了他擅长的生意。当时陈杉就跟他联络过,但一直都没抽出时间过去,不知道老朋友的新店会是什么样子。
今晚总算是……呵,算是什么呢?他自己也无法回答。翻开钱包,里面有足够的卡和现金。这次平静的逃离就这样发生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虽然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但也仅仅是瞬间一念,就迅速打消了返回、接受、面对、沉|沦的念头。这也许是人生最后一次,能够有自主选择的余地,虽然这抉择并不那么光彩。
一想起帝都的那家店,关于北方的一切记忆又从四面八方袭来。其实他很想再次回到帝都,去双|井那一带有个叫百灵家园的小区。十年前,他就是从那个小区的地下室,一步一步爬上地面,再一步步爬到今天。这个念头并非出于怀旧,而是那个地下室的房间里,曾经住着他爱过的那个人。
后来,他在异国,听说那个人已结婚,再后来,就失去了联络。在他心里,那个人身上有着太多的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也许”越多越厚,最终成为一个因现实和痛苦而消失的谜。他只是想去看一眼。十年了,会变成什么样子?那个黑漆漆的小房间还在吗?可能现在都变成统一的地下仓库了吧?
他迫切地想要喝一杯,不,喝很多酒,然后在下坠麻木的错觉中昏暗地睡去。明天,再去考虑逃婚之后的生活该如何走下去。他觉得,人有时候的确会生出足够的勇气,因为一个人而放弃整座城市,但这份足够的勇气,大多数时候,却来自对于宿命彻底的逃避、深深的无力。
他知道,许多人都是这样,勇敢而可耻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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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停在一家地理位置较为偏僻的料理店门前,陈杉下车后,司机闪了两下灯就开走了。他站在风雪交加的酒馆门前,深吸一口清冷舒畅的空气,酒馆里橘黄色的灯光,让他觉得那才是“家”应有的颜色和光线,而并非冷色调光照下下堆砌、压迫的崭新。
走进店里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有种晕眩感:虽然料理店的外观有所改变,但里面的一景一物,被近乎偏执地布置成与帝都那家如出一辙的模样!如若只是大体相似,陈杉也不至于因为眼前的景象而恍惚,就是因为这些连自己都快忘记的店内细节,一样一样重新出现在他面前时,勾起了无数被他遗忘的记忆片段。
店里一层已经没人了,角落有几个服务生在打麻将。吧台后面有个正装肃颜、气质不俗的男人,正弓着腰在电脑上查什么东西,抬头一见陈杉,两人彼此都略感惊讶。这个人叫尹丹宸,名义上算是这家店的经理,但陈杉在很早之前就看出他跟酒馆老板的关系不一般。
陈杉是因为十年之后的尹丹宸,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样貌而讶异,尹丹宸则是因为没想到陈杉会在这个时间点过来。尹丹宸正要热情地招呼,陈杉看看身后往这边张望的服务生和一个走过来的服务员,就伸出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他禁声,小声说:“丹哥,今晚我住这儿,老茅呢?”
尹丹宸对那个姑娘挥挥手,意思是他亲自招待,“茅哥在楼上呢,他说……哦!他等的就是你吧?”陈杉微微皱眉,心想临时决定过来的,怎么会说在等我?尹丹宸也怕陈杉被什么娱记跟着了,就忙忙地招呼他上楼——就是近一周,陈杉即将和珠宝大亨的千金举行婚礼的消息铺天盖地时,里面也夹杂了几条炒得很火的“陈杉性|取向之谜”“陈杉与某当红女星不为人知的秘闻”之类的综艺帖。
隔着画满仕女图的格子门,二楼两排包厢中的几间内,隐隐传来不同酒客们猜拳、唱歌、哭喊的喧闹声。这一小段路上,陈杉不住地打量尹丹宸——他相貌没有发生变化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即使是善于驻颜的男艺人,经过大量的药物、手术、保养或化妆,也始终遮不住从眼睛里透露出的,由内而外的那股“老气”。
他认识尹丹宸的时候,尹丹宸就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十年后再次见到他,他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样子。一种异样感袭上陈杉心头,他想起第一次见尹丹宸,不仅被他那个不太周正的脑门所吸引,而且当时就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好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超脱感,总之有种形容不上来的怪异。尹丹宸一边寒暄,一边带陈杉到走廊尽头右侧的那间,打开了里面的灯。果然如尹丹宸所言,里面布置好的餐具酒器,正在等待什么贵客的到来,他心里更纳闷了。
“你坐,我去叫茅哥。”身量伟岸的尹丹宸在门口对陈杉笑笑,就关门出去了。
陈杉身处的这个包间,其实是老茅留给熟人的一个套间,不像别的包间里有k歌的设备、棋|牌桌等设施。外面这间只用一架素雅的落地式紫檀绣屏隔开,屏风外侧是矮长桌和坐垫,靠里面的另一边是茶桌。周围对称的几组品字形矮几上,还放了些这两年时兴的复古老唱机、黑胶唱片、精致的茶宠架和几块形色奇特的石头等物。
除了新添的唱机和那几块陈杉从没见过的漂亮石头,其它的一切摆设装饰都格外亲切。他坐过去看见唱机那边,是几张中岛美雪、吉田拓郎、鈴木常吉的黑胶唱片。脑子里刻意不去想关于逃婚的一切,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就随手放了鈴木常吉的那张,没想到那个唱机还能用,不仅仅是仿旧的摆设。
刚抽了半支烟,一个面容猥琐神情滑稽的中年男人推门进来了——他生了一张包子脸,顶着个地中海头,油腻的皮肤和一对金鱼似的眼泡,看见包间里的陈杉,惊诧两秒又眯了眯眼,突然大笑道:“原来是你啊!”陈杉当然不知道,他这句话里包含着另一重意思。
“这么多年没见面,真没想到你今天会过来,你不是明天就……”老茅被陈杉摆手打断,他脱下衣服随便往旁边一丢,坐回矮桌旁的垫子上,长叹一口气说:“想喝酒,在这里躲几天,想喝很多很多的酒。不想结婚了。想好了,别劝我。”
一脸浮油的老茅,穿了身松垮垮的灰格子休闲西服,在光照下像个胖罗汉,他也坐下来,盯住他看了片刻,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你就打算那样了。”他有一个永远改不掉的动作——经常无意识地伸出舌头绕着双唇舔一圈,然后用掌心擦掉口水。店员们常在背地里嘲笑他这个猥琐又恶心的动作,但他并不自知。
尹丹宸提了个精致的食盒,带着身后端着托盘的服务生进来了。几样陈杉爱吃的下酒菜和六壶酒摆在桌上,三人对坐在长桌两侧,服务生出去了。“你是真的想好了吗?以后有什么打算?”老茅斟满三杯酒,把其中一杯推到陈杉面前。
陈杉一口气连干了四五杯,“真的想好了,以后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想起你,就来这里躲几天。说真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没什么打算。”都是很熟的朋友,他也并不客气,顺势躺在一边,盖住他上半张脸的长发散到两边,露出一张过度憔悴的面容,仍不失俊美,不知道他年龄的人单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
尹丹宸已经明白茅哥之前说的重要客人,就是陈杉。他看了老茅一眼,老茅微微点头,尹丹宸就去隔壁把神辉之眼拿过来,很随意地放在桌上,然后一言不发就出去了。他来到一层,叮嘱那几个看到陈杉的店员都管好自己的嘴。
楼上包间内的陈杉,看着老茅,像是回到了十年前的日子。“先不说我的事了,倒是你们两个,我这是见鬼了么?你们一点儿也没变,这不太……很不正常啊。”他重新弄坐起来,自斟自饮,吃了几口菜,令人怀念的味道。
虽说是老朋友,但陈杉对老茅的背|景和私生活并不了解,甚至一度以为老茅和尹丹宸是他和“老师们”的那种关系。以前陈杉问过他是哪里人,有没有老婆孩子等问题,但老茅说了个生僻的地名,又说自己习惯了一个人之类的话,随便搪塞过去,陈杉也就不多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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