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荆州来报, 刘备此次出军, 先出白帝沿长江往西, 连下秭归、西陵、江陵、公安,却没有顺势进攻巴丘, 而是命糜芳守江陵, 士仁守公安, 自己率大军沿漳水北上攻克当阳,其意在北不在西, 已然可明。”
“从公安到巴丘要经过州陵,丕记得那周边沼泽河流纵横,利于水军不利步骑,而刘备这次所领兵众大多都是步兵。况且, 他没必要主动与孙权交恶。”曹丕看着眼前的沙盘, 沉『吟』片刻,转身问道,“襄樊可有来报?”
“征南将军送来军报,襄阳城外百里发现可疑军士, 已经命部将吕常率军前往襄阳驻守。”
竟是来得这么快?!
曹丕内心惊诧不止。襄阳距当阳足有二百四十余里,其间虽多为平原,但若多是步兵也快不到哪去, 怎会这么快就要到了襄阳?
然他深知, 此时情绪外泄,只会助长诸人的不安。因此,他便仅是淡淡道:“叔父久经战场, 又驻守襄樊一带多年,既然他尚未亲自前去,想要局势也并非我们先前想的那么恶劣。”
“子桓,你万不可……”
“万不可太过忧心,因急生『乱』,襄樊未出了大事,倒让邺城自『乱』手脚。”司马懿止住吴质的话,同样语气平淡,“但除了襄阳和樊城,荆州其他地方也需重新安定。世子,懿以为还是应当派些兵马前去增援曹仁将军。”
“仲达和季重所言有理。”曹丕接着司马懿的话,既掩去吴质方才的蹊跷,又顺势将目光投往诸将,“不知哪位将军愿担此任?”
“末将于禁愿往!”
“末将庞德愿往!”
两人同时出列,异口同声,说完才意识到这旁边还有个人。二人对视愣了两秒,于禁先反应过来:
“既然庞将军亦有此志,禁愿听世子调遣。”
“丕知道,这些年久无战事,诸位将军各个都想再往战场。”曹丕温声道,“只是二位将军素来都为父亲所器重,如今父亲还未归,丕专任谁,都显得厚此薄彼。”他顿了顿,似是在思量,“不知二位将军可愿同往荆州?”
于禁与庞德一愣,随即道:“愿听世子安排。”
“好。那便以于将军为主帅,庞将军为副,丕予你们七军三万人,即刻赶往樊城增援征南将军。等父亲回邺,或许会有新的安排,所以二位将军万莫恋战冒进,保住襄阳与樊城足矣。”
“末将遵命!”
曹丕点点头,又道:“父亲今日来信,说十日后就可到邺城。近些时日**天灾不断,邺城事务繁多,丕年岁尚轻,才疏学浅,全劳诸公相助,才能维持安定至今。”他站起身,朝诸人躬身长揖,“丕,拜谢诸公。”
“世子实是折煞臣等了。”离曹丕最近,站在百官最前的钟繇忙上前扶起曹丕,“世子这些日子,宵衣旰食,日夜不休,亲自去患疫处督察,将百姓如亲子般对待,这才使天公垂怜,疫病早去。臣等所为,不过份内之事,实是担不起世子这一拜。”
“相国又何尝不是宵衣旰食,诸位又何尝不是日夜不休?”曹丕直起身,道,“丕说此话,绝非空言。诸位请放心,等父亲回来,丕一定亲自为诸公请赏。”
“谢世子厚恩。”
“那今日议事便到这里,诸位且散了吧。”说完,曹丕等人稀稀拉拉的往外走了些,又向司马懿与吴质各使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随着众人往外走了一段路,又沿小径折了回来,到了曹丕的书房。
“子桓,刘备此次气势汹汹,必是有备而来。襄阳与樊城乃是自勾通荆豫二州的咽喉,一旦被刘备攻下,莫说荆州不复,就连宛城、许都都可能有危险。你面上不表,但心里得紧着这根弦。”
“季重放心,丕明白。”曹丕叹口气,面对着眼前二人,他终于不必维持那气定神闲的假象,“只是此事一目了然,丕就算不说,他们也都清楚,反倒是丕若忧心忡忡,反而更助长了不安。”
“好在这派往荆州的二人都足可放心。于禁将军自是不用说,跟随主公多年,治军极严,稳重妥当。庞德将军虽是自马超败后才归降,但几年来忠心耿耿,且骁勇善战,正等着寻一次机会建功……”说到此,吴质突然反应过来,“怪不得,怪不得于将军见庞德同时请战,就退了一步,原是这个道理。”
“庞德需要一次机会表达对父亲的忠心,于禁善解人意,便不想和他抢。但说实话,单任一名未经一战的降将,父亲有这个器量,丕却不敢放心。”曹丕道,“两名大将,三万人,再加上叔父和他手下安排的原有的驻防,季重,依你看,是否还会有纰漏?”
“按理来讲,这般安排是足够了。”吴质抵着下巴,沉思片刻,抬头看向司马懿。“仲达自方才起就一直盯着那份荆州地图不说话,可有何看法?”
司马懿蹙着眉,一时低声喃语,一时在地图上用手画着什么。半响,他缓缓开口,声音颇为犹疑:“襄樊附近的地势,似乎——”
“世子,西曹掾魏讽求见。”
“……你让他在正厅等我。”
“怎么又是魏讽。”吴质嘟囔了句,又听到曹丕的话,不由奇怪道,“子桓,你不是说他虚泛浮华,难堪大用吗?打发他回去就是,见他干嘛。”
司马懿则道:“魏讽颇得邺城年轻士子的尊敬,又没有大才,为了安定人心,礼待而不用,倒也稳妥。”
“仲达知丕。”曹丕往窗外看了一眼,“还不知要花多久。这样,若未时丕还没回来,你们就先回去,其余的事我们明日再议。”
“是。”
平心而论,魏讽身高八尺,形貌佚丽,昂首立于中庭,确有几分名士风范。但曹丕曾看过西曹属蒋济写的一篇文章,讲得即是如何观人。所谓“观其眸子,足以知人”,魏讽眸小而白多,瞳『色』深而杂『乱』,此时身虽站定,眼睛却左右移晃,可知其心亦是浮躁不安。
桓灵之时,朝局动『荡』,李膺陈藩等人为振朝局,激昂文字,抨击戚宦,甘冒灭族杀身之祸,方得天下赞誉,士人延颈;建安初年,连年征战,汝颖冀凉之才士,外可临阵制策,内可安邦定国,遂有美名加深,流延宗族。如今,天下久无战事,朝局安稳太平,反倒让魏讽这种无内外之才,无殉国之志,却能言善辩,靠言辞煽动人心之人成了人人赞誉的名士,真是荒唐可笑。
曹丕面上温和依旧,不将心中的不屑『露』出一分。他闲然走至厅中,在主位端坐下。
“臣魏讽,参见世子。”
“先生不必多礼,快请坐。”待魏讽依言坐下后,他方又缓缓道,
“不知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说来,魏讽与曹丕年岁相差无几,纵然要显尊重,曹丕称他表字,唤他“子京”即是。但对厌恶之人,曹丕再善于隐藏心绪,也做不到每时每刻滴水不漏,所以还是卖几分面子,尊称为“先生”,既听上去显得尊重,又无形中疏离开两人的距离,一举两得。
魏讽似乎有意要卖曹丕个关子,一会儿展展袖子,一会儿扶正头冠,低咳几声轻轻嗓子,这才慢悠悠道:“讽是为世子解忧而来。”
“不知先生所指是何事?”
魏讽淡笑不语。
曹丕只得耐着『性』子,又加了一句:“还请先生赐教。”
“赐教哪敢当,如今内祸且熄,外『乱』便起。讽身为臣子,理所应当为世子、为魏王分忧。”魏讽的语气、神态与他话中的客气可全然不一,“荆州之事,世子可有决断?”
“这件事,今日早些时候,丕已处理妥当。先生不必烦忧。”
“那不知,世子是打算出兵,还是求和?”
曹丕终于忍不住哂笑一声:“先生认为,丕会求和?”
“看来世子是打算出兵了。”魏讽摇头叹息,“只怕是襄樊未救,新兵又折啊。”
“魏先生!”曹丕声音染上一层薄怒,“三军未发,你就来丕这里断言兵败,动摇军心,是何用意?!”
“如果讽真的是想动摇军心,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而该在城外大营了。”
不过是个掾吏,就算你想去兵营,你进得去吗?
曹丕心中不屑更浓,却也刚好趁着这片刻的停歇,重新收拾好外『露』的情绪:“那先生这话究竟是何意?蜀贼侵害荆州,重启战火,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怎能不出兵讨贼?况且,就算是求和,襄樊乃兵家必争之地,双方都不可能轻易放弃,求和又怎能做到?”
“那倘若以荆州其他城郡交换呢?”魏讽道,“朝廷下旨,以刘备为荆州牧,除襄阳郡外,皆属刘备治下。这样,想必刘备也愿意再次归顺朝廷。”
“贪婪无餍,忿类无期。蜀贼既得荆州,就算一时安歇,安肯永远偃兵止戈?”曹丕越发觉得在此和魏讽交谈是在浪费时间,“先生从未亲临战场,不知军旅之事,也是理之应当。先生一心为国出力,此心可嘉,丕感激于心。待此间事了,论功行赏,丕断不会忘先生今日之谋划。”
魏讽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从未亲临战场,却在这里虚言兵家之事;一心为国出力,但只有其心可嘉;断不忘今日谋划,却不一定是论功行“赏”。至于此刻,曹丕端起茶杯,自然就是送客的意思。曹丕一句失礼的话都没有说,可这其中的暗锋,却像一个个巴掌重重扇在他脸上,偏偏还没留下印记,他想反驳,也找不到由头。
“世子,”自到邺城以来,魏讽是人人夸人人捧,哪受过这等委屈,“如果不求和,这场仗,一定会输。”
“啪”的一声,曹丕把茶杯重重摔在案上,面『色』已极为不豫。
“刘备素得荆州民心,此次连下五城,势头正猛,以羸弱之躯迎锋锐之矛,必败无疑!”
“请魏先生出去!”
“是。”
两旁甲士立刻上前,半请半强制的将魏讽拉了出去。魏讽好像还在不停说着什么,但随着人渐行渐远,曹丕也再听不到什么。当然,他也不想再听那些无稽之谈。胸中憋着口气,他一回到书房,便将与魏讽谈话的情况一五一十全数倒给了吴质和司马懿,这才觉得舒畅了几分。
“这魏子京简直和杨德祖一样,哗众取宠,空言大话,要是满朝都是这种人,仗倒是真不用打了,全都束手就擒,自为楚囚算了!”
“子桓你消消气。”吴质把呈着葡萄的盘子往曹丕跟前推了推,见曹丕脸『色』好了些,才斟酌着道,“其实,比起魏讽,德祖为人还好些……”
“倒也是。至少他不会在这种时候——”他突然顿住,“奇怪,季重今日怎肯替杨德祖说话了?”
“咳,这个吧……”对着曹丕狐疑地目光,他终究还是说了实话,“他不是随四公子巡游北地去了吗。前些日子,给质家里送了只玛瑙杯……”
“哼。”曹丕冷哼一声,“一只玛瑙杯就能把你收买了?”
“谈不上收买不收买的。质说的也是实情嘛,有魏讽在,德祖如今在子桓那,定是顺眼多了。”他嬉皮笑脸的开着玩笑。过了一会儿,神『色』渐渐正经,“但从此以后,想再拉拢魏讽,怕是难了。”
“随他去吧。”曹丕厌烦的摆摆手,“丕想明白了,这等于国家无益之徒,就该弃而不用。丕要是再顺着那帮士人心意,一不唯才是用,二不殿最考课,他们说谁是旷世大才丕就用谁,那才是有负百姓社稷。”
吴质想了想,附和道:“疫病已去,又已派了兵赶往荆州,相信不久就会有捷报传来。到那时,子桓更不必再与魏讽这等人纠缠。”
“子桓,”这时,司马懿的声音忽然突兀的响起,“荆州的情况,恐怕没有军报中说的那么简单。”
曹丕一愣,随机立刻严肃问道:“仲达发现何处不妥吗?”
“你看。”司马懿在地图上画到,“自当阳到襄阳,足有二百余里,以步兵为主的军队走陆路,行军速度再快,也需要六天有余。除非——”他提笔蘸墨,在地图上又画了另一条线,“除非是走水路。两地之间河流众多,这个季节,荆州又多南风,若乘船北上,顺风而行,才能解释军报的内容。”
“可军报中也说,刘备此次出兵并未见有舟船水兵。公安、江陵、当阳,传来的军报都是如此,且也都与荆州的探子誊抄密呈来的军报一般无二,绝不可能作假。”
“那若是,他刻意为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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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刻意误导守将,传来错误的军报,实则军中早备有舟船的话,那就麻烦了——”曹『操』沉『吟』良久,双眉紧紧蹙起,“樊城与襄阳处于武当山与桐柏山之间,水域众多,地势低洼,这个季节荆州多雨,倘若河水暴涨,冲破堤坝,于禁庞德必会为水所困,未战先败。”
纵然不懂其中细节,听曹『操』的语气,传信之人也知此事不妙:“那主公可要修书一封送往军中?我日夜不休送去,或许……”
曹『操』止住他的话:“来不及了。”依着军报送到他手上的时间,再加上颍川距荆州的路程,等信送到了,若无事自然是好,若有事则也早就为时已晚。
刘备在益州蛰伏十年,这次倾巢出动,必是有备而来。荆州的战局既已开始,怎可能让他那般轻易结束。
额间的疼痛渐渐有加深的征兆,他的眉头不由皱的更紧。
“你速速带着孤的手信赶回邺……不。”他忽是改变了主意,“把这封信送往江东,必要你亲自送到荀攸手上。”
“属下遵命。”
等人骑马远去,曹『操』用力『揉』了『揉』额角,感觉头痛压下去了些,这才重新回到马车上。刚一上车,一只手便勾上了他的脖子。
“嘉睡醒了。”郭嘉目中尚有水光潋滟,“老规矩,现在该孟德休息了。”
“胡闹。”曹『操』佯呵道,“你三天没睡觉,怎么可能两个时辰就睡醒了?!再去睡会儿,明日——”他忽然顿了一下,垂下目光,“明日,我们去阳翟休整一日,再去邺城。”
“诶?”郭嘉微怔,“不是说要……”突然,他意识到什么,“是不是邺城送信来了?”
“是。”曹『操』无心隐瞒,“子桓命于禁为主将,庞德为副,率七万大军救援曹仁。”
“若是寻常倒是无错,可偏偏是这个时节……”
“还有一件事,”郭嘉拿着军报,思索着可有回天之法时,曹『操』又缓缓道,“邺城还传来消息,华佗为救身患疫病的百姓,不幸也染上了瘟疫,前段时间,过世了。”
“啪”的一声,竹简掉了地上。
曹『操』俯下身捡起竹简:“等回到邺城,『操』会好生安顿他的家人,让他们代代无忧。”
“医者悬壶济世,为救病人而死,元化根本不会想让嘉为他有半分哀恸,只会觉得死得其所。”郭嘉急道,“可你明知道嘉想说的不是他的身后事,而是——”
“如果奉孝说的是那件事,”曹『操』道,“那你更不必如此。生得尽兴,死亦无憾,华佗如是,『操』亦如是。”
夜风穿帘吹到了车里,带来几丝寒凉。郭嘉的手即便不是冬日,也素来比寻常人冷一些,但此时握着曹『操』带着冷汗的手,却觉自己的手反而竟还暖上几分。
他不禁握得又紧了些。
“嘉记得,阳翟院中还剩些酒,是该挖出来了。”
曹『操』反握住他的手。微微带着凉意,却依旧宽厚,有力,老茧摩擦在手背上,足以抚平所有的不安。
“那明日,『操』便与奉孝痛饮三万场,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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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二十四年七月,邺城遣左将军于禁、立义将军庞德等,率七军三万人增援曹仁,屯军于樊城以北。
八月,会大霖雨,汉水暴涨,刘备下令掘开河堤,于禁等七军皆遭淹没。虽及时撤军于高地避水,但刘备即刻率水军乘大船追击于禁等人,连日『射』箭于岸上,众军窘迫无路,或死或降,已是定局。
然二军交战,百姓受殃。汉水决堤,致使樊城襄阳一带平地水深数丈,又值初秋之时,地中庄稼方熟,就与不可数计的房屋村庄被急猛的河水淹没。若有年长之人,看到此情此景,定会想起许多年前为泗水所淹的下邳。只不过,昔日肯为无辜百姓不惜己命之人,『摸』爬滚打半生,如今似乎总算学会了,何为一将功成万骨枯,何为若计大义,必不可顾小利。
荆州的这场大败,让稍微安定了些的邺城,一时又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提出迁都之议,但很快销声匿迹。
因为在军报到的第二日,离开多日的魏王,终于回到了邺城。当魏王勃然英姿,脊梁如苍松一般挺直,策马踏入城门,经过街头时,先是传来阵阵窃窃私语,接着渐渐转变成欢呼,愈演愈烈,最后响彻云霄。
魏王回来了,本属于他们的大胜,也该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过年快乐鸭!希望新的一年大家但有所求,必得所愿,元亨利贞,万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