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许都也下起了雪。万里云霞赤『色』如火, 雪絮漫天飞舞, 千门万户,王公庶人, 共饮一樽雪。
此时, 曹『操』正坐在庭院深处的一处孤亭。值此寒冬时节, 他不辞辛劳来到许都,为的是宫中的年宴, 也为晋封公爵一事。机敏之人会觉得,值此纷繁复杂之时,曹『操』前往许都并不明智,却不能劝, 更不敢劝。在曹『操』下定决心后, 还敢出言反对的人,如今却都不在他身边。想来,在风雪停息之前,是再也见不到了。
红泥小炉发出滋滋的响声, 酒『液』滚滚沸着,飘散成在梅花枝头的一抹雪『色』。曹『操』舀起一勺倒入樽中,酒香醇郁, 浓而不烈, 饮之若有暖云积于胸腹,冬日中拿来暖身体最适合不过。
“按照今日的比方,酿上五坛, 等他回来,告诉他酒都埋在老地方。”
仆人应声领命。不必问“他”所指何人,也不必问老地方是何处,十几载光阴,作为一直跟随在曹『操』身边的老仆,他已轻车熟路。
但他仍有些不安:“丞相每年都要煮新酒,郭先生一回来就会追着丞相要,倒不必小人多言。”
曹『操』微挑唇角,似乎也想到了那酒鬼挖空心思讨酒的模样。然下一瞬,笑容倏的跌落,良久,只听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叹。
“下去吧。”
仆人不敢再多问,只得行礼告退。
“仲康,”曹『操』向一直站在亭边的许褚招手,“陪孤饮几杯酒吧。”
“是。”
许褚久历沙场,杀敌无数,即便未着戎装,也是满身雄武气势,令贼人望之胆寒。可坐在曹『操』面前,他却紧张不已,尤其当看到曹『操』亲自为他斟酒时,他下意识推辞,还是曹『操』递给他一个“无妨”的眼神,他才讪讪止住手。
“仲康在孤身边多少年了?”
“回禀主公,十七年十个月二十五日。”
“已经这么多年了啊。”曹『操』饮下一口酒,长叹道,“这些年,仲康为孤宿卫,不离左右,无数次救了孤的『性』命。孤得仲康,实是毕生大幸。”
听到曹『操』的夸赞,许褚反而愈发局促起来。他并非心智敏捷之人,可也会本能地感觉到,今日的曹『操』,与平日不同:“这本就是末将的职责,当不得主公的夸赞。”
曹『操』也未多在意。他又给自己舀满一杯酒:“近来的事,孤想问问仲康的看法。”
是指晋爵魏公一事?
许褚微怔:“朝廷大事,末将不敢置喙”
“无妨。”曹『操』道,“仲康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孤只是想听一听。”
闻言,许褚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末将一介武夫,想的事情不多,懂的事情也不多。当年没遇到主公时,我每日都在和流寇抢粮食,努力让更多乡人活下来。后来有幸能跟着主公,征战四方,升官封侯,娶妻生子,乡人也都有了安定富足的生活。在我眼里,只要有人能让乡亲吃饱饭,让天下不打仗,莫说公爵了,就是皇帝,也该让他来当。”说完,他立刻跪到地上,“末将知道此话大逆不道,但主公既然问了,末将不敢不如实相告。”
“起来吧。孤都说了,只是听听你的看法。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待许褚坐回远处,曹『操』才轻叹问道,“若,那人不愿当皇帝,又当如何?”
许褚瞪大眼:“主公?”这话的意思是……
“为难的话,就不必答了。”曹『操』却又先一步止住了许褚的话,“酒凉伤身,快喝吧。”
许褚怔怔的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武将都好酒,可这杯酒,他什么味也没喝出来。
风雪依旧,曹『操』又为彼此舀了几次酒,却始终相对无言。直到天『色』将暗时,曹『操』信才缓缓开口:
“孤还想在此坐一会儿。今日风雪大,你不必守在此,回房休息去吧。孤会命人把酒给你送去。”
“主公,若末将不在,您的安全……”
“如今,天下还敢有人对孤动手吗?”曹『操』笑道,似乎不以为意。
许褚仍觉得不妥,坚持要留下。可曹『操』态度坚决,又提到有蟏蛸护卫,
许褚终于不再坚持,向曹『操』行礼,起身告退。
方走出亭子,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忽得转过身:
“主公,之前你的问题,末将可以答。”
说着,他“啪”的一声,跪到雪地上:
“只要是主公所愿,无论何事,末将都将誓死追随!”
雪纷纷而下,落在许褚坚毅的面容上,竟让曹『操』都不由愣住。半响,他才起身走出亭,亲自将许褚从地上扶起。
“子桓年纪尚轻,但已可担大任。孤希望你对他,能如对孤一般,尽心辅佐。”
“末将必当竭尽全力,辅佐二公子!”他不懂曹『操』为何提起曹丕,但心中却因此突然又涌起强烈的不安,“主公,不如还是让末将留——”
“去吧。”曹『操』摇头,止住他的话,“回去喝了酒,做场好梦。”
许褚终究拗不过曹『操』,一步三回首,最后也只得不情不愿地离开。
曹『操』负手站在亭外,望着许褚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风雪中。
“今夜,你们也都退下吧。”
“是。”
只有短短的一个字。蟏蛸不是许褚,只要是命令,无论合理与否,他们都会无条件遵从。
等曹『操』回到亭中时,他的肩头已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此时,天边赤乌几欲西坠,残阳焚尽层云,夜『色』将近,独炉中的梅花酒还在滚滚沸着。许是有些醉了,他为自己舀了一杯酒后,没有即饮,而是举起酒爵,遥遥敬向亭外。
似有故人举杯,共饮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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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雪落到杯中,倏忽已逝,不见影踪。只余一杯残茶,触之冰凉,饮之刺骨。
荀彧低头将匕首捡起,放到案上。他提起茶壶,想要郭嘉续上一杯热茶,郭嘉却先一步端起自己冰凉的杯子,就着雪水将茶一口饮尽。
他佯作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尽管声音中微微的颤抖早就出卖了他。他必须要继续说下去:
“许都城内已经布好了刺客,只等命令一到,他们就会动手。如今正是严寒时节,消息传得很慢,等各方收到曹『操』身亡的消息时,文若与嘉早已回到了许都,利用禁军将许都与朝廷牢牢控制在手中。之后,以文若的本事,定能利用各方企图相互制衡,既不必再兴兵『乱』,也可让汉室长存。”
“原来,这才是你们纵容伏后的真正原因。”沉默良久,荀彧微微垂下眸,只如同叹息般说出这一句话。
荀彧鲜少会被情绪冲昏头脑,那日离开皇宫之后,他就逐渐察觉到古怪。以曹『操』如今的权力,想要为难伏后与西凉,本不必费这么大的功夫。他一再退让,任着伏后换掉禁军统领、在许都朝廷中安『插』忠于汉室的士子,目的不仅是欲擒故纵,更是为了借伏后昔日之手,为荀彧今日铺路。
荀彧不是伏后,也不是刘协。比起没落的伏家亦或汉室,他背后是仍显赫于世的颍川荀氏,若荀彧孤注一掷,为避免灭族之灾,荀氏不得不支持荀彧的选择。同时,荀彧本人温雅持重,乃当今士林楷模,无论是忠于汉室还是曹氏的人,甚至是曹丕曹植几位曹家公子,都对荀彧万分敬仰,倚重非常。所以,荀彧才是完成伏后布局的最好人选。当今天下,只有荀彧,尚有可能在曹『操』死后,同时获得汉室与曹氏双方的信任,将摇摇欲坠的的平衡拉回正轨;只有荀彧,尚有可能不以战火重启、血流成河为代价,重现大汉荣光。
而这也是曹『操』想看到的。所以他让郭嘉千里迢迢来到颍阴,亲自为荀彧奉上斩杀国贼的兵刃。曹『操』是那样清楚,当今天下倘若还有人能救得了汉室,那个人只会是荀彧;而欲救汉室,必除国贼,当今天下倘若还有人杀得了曹贼,那个人,只会是郭嘉。
郭嘉不敬鬼神,不信天意,就是玄之又玄的宿命也偏要搏上一搏。他总是可以赢下每一场的战争,可以将世间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唯独这一次,他一切的抵抗都变得拙劣可笑,甚至于无理取闹。他扑不灭汉臣满腔的赤血,更拦不住“诸君北面,我自西行”的孤勇。他无计可施,他黔驴技穷。
他要是死在建安十二年那年冬天,该多好。
烛火在光影明灭间摇曳,飞雪与寂静相交织。当不知是谁提起茶壶,却发现茶已所剩无几时,终于不得不承认,终局的来临。
“从颍阴到许都,快马加鞭,大约需要三个时辰。文若,到你作出选择的时候了。”郭嘉已不再颤抖。他的声音中好似落了雪,可在皑皑白雪下,似乎又埋着孤注一掷的决然,“拿起那把匕首当汉室的忠臣,或者与嘉一同回去继续辅佐主公,文若,无论你选择哪一个,嘉都会帮你达成所愿。只有一点——”
他紧紧攥住荀彧的手:
“别当个寻死懦夫!别让嘉看不起你!”
……
出乎意料的是,在听完郭嘉的话之后,荀彧突然笑了。不是方才那般浮于表面的浅笑,而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欣然。直直映入眼帘,好似新雪初霁,天边方晴,俯仰之间,一片澄静空明。
“奉孝,有的时候,死亡并不一定是为了逃避。相反,或许他,只是不想再逃了。”
他将手覆在郭嘉的手上,去温暖如冰一般的灼烫,直到颤动渐弱,他才慢慢松开,为彼此各倒下一杯遗忘多时的清酒。酒『液』清冽,桂香四溢:
“奉孝,彧也为你讲一个故事。”
“建安初年,彧有一故旧流落南土,作了交夷的官守。夷人远在边土,习俗彪悍,以山川为神,但逢朔日、岁末必以活人为祭,发须斑白者皆要赶到山中饿死。其他大事,则皆由部落长老决定。官守深为不齿,便带兵杀死部落长老,下令禁止人祭,破除『淫』祀。
许都与交州相隔千里,彧再次收到他的信,已是三年之后。然而那时,夷人既没有归沐王教,敦善行礼,也没有安居乐业,老幼相携。相反,在他写信时,原本的部落中除了一个耄耋老翁与一**孩童,再无生者。奉孝,你可知为什么会如此?”
“……”
荀彧早已料到了郭嘉的反应。他徒自开口,继续讲着那远在交州的奇闻:
“最初,长老虽死,夷人敬畏山神,不敢轻举妄动,仍按照原本的习俗生活。但当官守破除『淫』祀,禁止活祭,告诉他们所谓的山神并不存在时,动『乱』就开始了。他们不再用活人祭祀,也不再将老人赶入深山,无论少长老幼,都自愿或被迫加入斗争。部落中孔武有力的人不再害怕山神的惩罚,于是带着自己的亲信互相残杀,争当部落的首领。同时,更多的夷人开始发疯。部中曾经也死过许多人,但以往无论处境何等艰难,他们也可以祭祀换取山神的庇佑。而现在,祭祀不再,山神死了,他们便,疯了。”
郭嘉神『色』更暗,他灌了自己口酒,洒了满襟的桂花香。
他想起少时在书院中,恣意放『荡』,非薄俗世,见书中迂腐之言,定要一一予驳,鄙尧舜为庸王,笑仲尼为丧犬。又不忿以荀彧之雅论高识,定能识其中浅薄,何必还要自缚手脚,为礼教所误。
每每这时,荀彧只会笑而不答。直到郭嘉问的多了,他才将目光从书卷上抬起,轻声叹道:“奉孝,不可求世人如你一般洒脱。”
“世人与嘉何干?嘉在意的是你!”郭嘉气的一把夺过他的书,“尧舜禅代乃圣,王莽称帝为贼,孟轲所称独夫民贼,杀之可矣,当今圣上昏庸百倍,不照样还自称天命所归。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你何必还要去雒阳自投火坑。这汉家天下,倒不如和这连篇谎话一起烧了,也算干净!”
荀彧总是一贯的好脾气,尤其是对郭嘉,哪怕他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他也不恼,更不会斥责郭嘉什么。他只是无奈的摇摇头,烟雾缭绕朦胧,回忆与现实交叠,他温声对郭嘉道:
“奉孝,夷人之山神,即为世人之汉室。”
“其非为一家一姓,一朝一代。”
“彧之所忠者,乃世道人心。”
何为救世?
汉末以来,风尘澒洞,王室倾颓,窃国者恣雎横暴,使天下重足而立,惴惴不知所以为生。曹『操』哀民生艰苦,举兵而起,栉风沐雨三十余载,终于扫灭诸侯,结束战『乱』,还百姓以安宁,天下因此得存。然仅止于此,却还不够。
饱食安居,禽兽亦然,此为救之以活,而非赋其以生。小人思鬼神,君子好仁义,无论是祭祀还是礼教,世人总要以一二之物为心之所系,方能避免天地偌大人独居其间之惶恐寂寥,将浮生之须臾托于万古之无穷。故而圣人缘情制礼,依『性』作仪,假托先王之道,导民以善。荀彧欲救汉室,是尽汉臣之节,更是为维护其背后绵延四百余年的礼教道义。他深知,一旦礼教崩塌,必将是强者率兽食人,弱者无立锥之地,人人或是逐利相残,或是疯癫狷狂,那时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哪怕这是一场弥天大谎。
郭嘉嘴唇微动。他想说这从来都不是荀彧一人之责,汉室也好,人心也罢,和光同尘,自保守利,滔滔者天下皆如是。可他嗓子哑的厉害,发不出一个音。荀彧之所以为荀彧,正是因为他愿以区区一己之身,承天下之重荷,为百姓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说不出话,因为他知道,在他来此之前,荀彧就已存了死志。荀彧,荀令君,欲以一死泣告世人,勿以圣王教义为迂谈;欲以蚍蜉之微薄之力,撼末世之世风人心。
求仁得仁,他又能说什么,劝什么?
“奉孝,彧知道,你本就不是来劝我的。”
白玉制成的酒壶,晶莹剔透,尤其是雕成龙头状的倒酒口,栩栩如生。荀彧还记得,这是建安初年讨伐袁术时,从汝南所谓的“皇宫”搜来的东西。逾制之物理应毁掉,但曹『操』见郭嘉喜欢,就觉得与其毁了,倒不如送给郭嘉。单论做工材质,此物已然价值不菲,而更难得的是,它是一只阴阳壶。只要按住龙头,就可倒出不同的酒『液』。
荀彧按着龙头,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松开手,为郭嘉倒出另一杯。
“文若……”
“难得一次,是彧主动邀你饮酒。”
他向郭嘉举杯,
“奉孝,送彧一程吧。”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郭嘉全部的记忆中,荀彧总是温雅的,如窗外明月皎皎,清辉如瀑,照江流滚滚,又如深山白玉,圆润剔透,映诸般人心。可他也总是沉稳的。居中持重多年,荀彧早已惯于为国事牺抛却自己的一甘悲欢喜怒。唯有此刻,映在郭嘉眼中的荀文若,眉目舒展,含笑怡然,不见庙宇高堂,江山黎民,但闻清风穿竹,溪流泠泠。
不忍再看,郭嘉低头,慢慢的,一点一点握紧冰凉的酒杯。
或许,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彧还望,奉孝能为彧带给主公一句话:
自始至终,彧从未怀疑过曹孟德之心。孟德殉国以名,以伪恶诛大盗国贼,彧便殉国以身,以伪善济汉道人心。
生死虽异,但非殊途。彧,幸与主公同归。”
玉石相碰,其声琤琤。杯酒饮下,自此之后,天南地北,各赴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