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星斗满天。
“所谓天有五星, 地有五行。天之东者岁星, 主五仁五貌;天之西者太白, 思义而慎言;天之北者辰星,博所知, 广所听。而天之东者,即为先生今日所讲的荧惑。奉孝可还记得?”
“那些东西, 无需先生讲,嘉也知道。无非是说太白主兵,荧惑不详, 居之三曰国必殃。若是荧惑守心, 就是为乱为贼, 国运厄, 主君崩, 呵……不过,嘉倒是挺想见见的。荧惑守心相映,赤如鸡血, 如火当空, 不知该是怎样的盛景。”
荀彧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果不其然在郭嘉脸上看到了三分醉意。那几坛先前说是二人同饮的桂花酒,早被这言而无信的少年饮去了大多半, 至于没下肚的那些,估计也都是因为人的不小心洒出来的,这才有了这襟前染着酒气的桂花香。
“若让先生听了去, 又该罚你了。”
“反正文若肯定不会卖了嘉的嘛。”
听人这笃定地语气,荀彧不由无奈的叹了口气。是了,今日被郭嘉软磨硬泡了一个时辰,他连偷酒这回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还失了规矩瞒着众人与人到这里饮酒赏夜,怎么可能和先生说这些。这只醉猫,真是自打与他相识起,就吃定他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给人披到身上,鬼使神差的忽然问出一句:
“奉孝,你信天命吗?”
“若天命合嘉的意,嘉就信。倘若不合嘛——”
“不合如何?”
郭嘉咧嘴一笑,三分酒气,七分张扬:“那就去他的天命。”
果然如此。荀彧不由失笑。在他问出之前,就该料到答案。
“而且嘉知道,虽然文若节节课都听的认真,但文若定也是不信的。”
被郭嘉秋水般清澈的眸子看着,荀彧忽有片刻的失神。他目光微闪,没有立刻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又望向那星汉灿烂,轻声道:“的确,彧敬天命,但不信天命”
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董君春秋说灾,是以天象规劝君王;二刘修书,亦是以运势救汉家衰颓。天人感应,天命人事,终归还是要落到的百姓上来。所以与其去担忧什么荧惑守心,倒不如多用心在黎民百姓。百姓丰衣足食,无冻馁之苦,无兵贼之祸,便知礼仪,懂教化,敬贤者,忠主君。
如此以得人心者,纵天象不祥,亦将是天命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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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刚从睡梦中醒来,郭嘉思绪还有些恍惚,盯着眼前的桌案愣了三秒,又看看身上披的暖绒绒的大氅,才缓缓想起来,他好像是在尚书台陪荀彧批奏折,结果不知怎得就睡了过去。再低头一看,那份催他入眠的奏折和案上其他的奏折不知为何竟都不见了踪影。
“奉孝那里的奏折,彧已经批完了。”荀彧适时的为郭嘉解了疑惑,又见郭嘉脸上还残留着几分茫然,难得打趣问了句,“奉孝这般好眠,可是梦到了什么?”
郭嘉还处在对荀彧能这么快将那些烦人的奏折批阅完的惊叹中,陡然被问到,不由又愣了几秒,去回忆方才梦中的内容。
可这片刻的沉默却让荀彧会错了意。如今已经到了深秋,邺城那边始终不曾有书信寄来,郭嘉也从不肯寄一封书信去。可若说是不在意,偶尔荀攸寄到许都的家书中谈到邺城的情状,郭嘉又都会默默看完,然后轻声笑笑,轻描淡写的将信还给他。那么现在这能让郭嘉梦见,此时此景又不愿说出口的人,又还能是谁呢。
偶尔的打趣却正戳到人的伤心事,荀彧暗恼自己失了分寸,温声转开了话题:“奉孝许久没有离开尚书台。现在天色又尚早,彧与你去街上逛逛?”
郭嘉玩笑道:“文若总算不金屋藏娇,肯放嘉出去走走了?”
远在许都又没有蟏蛸保护,出于安全的考量,郭嘉若是要离开尚书台,荀彧必是要一群护卫跟着,郭嘉也就歇了出去的心思。反正尚书台有景有酒有美人,他也不必离开。
荀彧早就习惯了郭嘉这不羁的性子,听到这话也只是无奈的笑了笑。然而还未等他说什么,却是听西阁前的屏风后传来一声怒呵:
“郭奉孝你无礼!”
郭嘉吓得一激灵,循声看清了人,神情顿时颇为无奈:“长文兄怎么也在啊。”又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了回去,末了只说了一句,却已经足以让陈群的气愤更上一层。
他幽幽叹道:“原来文若还真在金屋藏娇啊。”
荀彧忍着笑,替气得话都说不出的陈群解释道:“长文是与我来谈些朝政之事。恰巧西阁有些老旧杂乱的档案,长文便提出留下帮彧整理。你开玩笑莫开到长文身上。”又替郭嘉向陈群赔礼道:“长文莫怪,奉孝就是这性子,彧代他向你赔礼。”
于公于私陈群都当不得荀彧的赔礼,虽然对郭嘉的气一丝未消,陈群还是连忙道:“令君言重了,群愧不能受。”
郭嘉惦记着去街上的事,听荀彧与陈群所谈也并非再是公事,便出言催促,待听荀彧应允后,便先披上厚裘去屋外等着。荀彧也要起身离去,陈群心中不安,待荀彧离开屋子前,忍不住想再问一句,却先被荀彧止住了声:
“告诉太史令,这件事暂时只许你我他三人知晓。若有人问起,哪怕是陛下,也只可说日食之事,不可多言。”他望了眼屋外赤红色的晚霞,轻叹口气,“余下的,等彧回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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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他处,许都已经承平十多年之久,城中的街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这虽然也在皇都之内,却少了太多压得人透不过来气得肃穆庄严,那巷道铺肆,多得是世俗的市井繁华,沽买声里,尽是凡尘间的喜怒哀乐。
“文若,方才长文那里……你是在故意把话题挑开吗?”
帮人将钱交给小贩,荀彧把包好的糕点递给郭嘉,不解问道:“奉孝是指什么?”
“指你有事瞒着嘉,还有长文。”郭嘉道,“文若的心思嘉不一定能看透,但长文嘉从来没有看错过。他当时的神情,除了正常的对嘉的气愤,眉间明显还带着愁色。能让他露出愁色的事,绝不会是小事,文若留他在屋中,也绝不会仅仅是整理旧简。”他微微蹙眉,神情远比方才在尚书台严肃了许多,“文若,是出了什么事吗?”
荀彧轻叹口气,却也早已料到以郭嘉的能力,定能察觉到问题:“今日在你睡着时,太史令来了一趟尚书台,说他测算出五日之后将有日食。彧留长文,本也是为了商量此事。”
“仅是如此?”日食虽也是天降灾异,但好在长久以来文武百官对日食早已见怪不怪,只需让皇帝避居正殿,在条件允许时再行救禳礼便是。此事说简单也的确不简单,郭嘉却觉得还不足以让陈群露出那般愁色。
“仅是如此。”
四目相对,郭嘉看着荀彧眼中的坦荡,竟真的有些怀疑是自己想得太多。说不准,陈群眼中的愁色,是忧愁他这无礼狡诈之徒在尚书台祸
害了荀令君这么久,也说得通。
最后,他只能道:“但愿如此吧。”
花了这么久来埋线布局,等得便是五日之后的皇帝出宫行救禳之礼。如今,许都只有他孤身一人,可莫要在最要紧的时候,出现什么纰漏。
正在这时,前方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郭嘉与荀彧的眼帘。那一男一女皆穿着普通的布衣,正从一家买首饰的店家走了出来,边走还边在低声交谈着什么,时不时还能听见女孩悦耳的笑声。
是刘协与曹节。
郭嘉与荀彧对视一眼,立刻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公子请留步。”
刘协见到荀彧,仅是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而紧接着,他就看到了荀彧身边一袭赭衣的郭嘉,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你怎么在许都?!”
郭嘉反问道:“公子先前不知嘉在许都吗?”
“朕……我怎么知道!”
郭嘉眼底滑过一丝了然:“原来如此。”
对于这个总是站在曹操身后出谋划策的人,刘协心底总算怀着三分惧怕,尤其是害怕与他对视,好像被那双清澈的眸子一注视,顷刻之间所有的心思都会暴露无遗。
不过,就算被看穿了又如何?他现在还有什么值得郭嘉惦记得呢?
刘协不禁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却在这时,他感到右手一暖。微微侧过头去,正对上曹节坚定的目光。
明明她是曹家的人,明明她到现在都还天真的相信她的父亲只想当忠臣,可不知为何,刘协的心突然就静了下来。他突然就有了勇气,能够坦然的与郭嘉的双眼对视,声音温和而不失为君者的威严:“这里说话不便。二位先生若想问什么,不如与协往茶楼一坐。”
刘协沉稳的应对让荀彧颇为惊喜,点头应下。郭嘉却推辞道:“嘉只是有几句话想与曹小姐说,便不去茶楼叨扰了。”
刘协微微一笑:“先生没有事情要问协吗?”
郭嘉道:“公子知道的,朝廷大事嘉最不擅长了,倒是能与小女儿家聊些风花雪月,嘉乐意之至。”
曹节亦回给刘协一个眼神,示意他安心,她不会说出些什么。
刘协与荀彧一同去了茶楼,郭嘉则带着曹节随意寻了家店坐下,一人点了份饼饵与豆羹,又将方才买的糕点打开,示意曹节尝一尝。
倘若抛去郭嘉与刘协之间微妙的关系,昔年作为司空府常客的郭嘉,与曹节并不算陌生,但也算不上太熟悉。毕竟郭嘉在司空府大部分时间都是与曹操在一起,其余的时间则多是去看看几位公子,与曹操的女儿们,男女有别,也不便走得太近。
曹节拿起糕点轻咬了一口,便放到了一旁:“先生想与节说什么,请直言。”
“不好吃吗?”郭嘉也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嘉觉得还可以啊。”
“先生,”曹节微微蹙眉,“还请开门见山。”
看着曹节温婉的笑容下暗藏的防备,郭嘉不由轻笑摇摇头,将那块糕点剩下的部分吃完:“你是在担心,嘉从你这问出些什么于陛下不利的话,会告诉你的父亲?其实恰恰相反,现在嘉倒是害怕你给你的父亲修书一封,嘉落不得好。毕竟,陛下是九五至尊,你与丞相血浓于水,嘉才是外人。你何必害怕呢?”
“父亲与先生的关系,世人皆知,先生怎会是外人。”曹节道,“而且,父亲对陛下一向忠心可鉴,节也无什好害怕的。只是天色渐晚,先生直截了当些,节能与陛下早些回宫。”
是了,除了少数一些人,大部分人眼中,他与明公仍是两不相疑。他的一举一动,就代表着曹操的一举一动。
“不是嘉不想直截了当,而是见了小姐,嘉已经没有什么好问的了。”郭嘉道,“问陛下与小姐如何擅自跑出宫来?宫中的禁卫统领很久之前便换成了陛下倚重的人,宫中内侍也全由陛下安排,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宫,并不困难。问陛下与小姐出宫来所为何事?方才你们是从首饰铺中走出来的,若真是预谋什么大事,嘉可不认为你们会选那么人流混杂地方掩人耳目。想来想去,嘉能问得,似乎也只有风花雪月了。小姐,你倾慕于陛下吗?”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曹节的双颊泛红,心中顿时有了数,“看来,这个问题也是多此一举了。”
曹节一时有些无措。总归是女儿家,就算再巧慧聪颖,谈起情爱倾慕,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方才面对郭嘉应答如流的淡定从容,也不由去了几分。不过,郭嘉能转开话题问这件事,或许,是真的不打算再追究她与陛下私自出宫之事。
这时,郭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其实,当初曹府举家迁往邺城,独留小姐在许都时,丞相的意思,小姐应该就已经很清楚了。”
曹节点头:“是的,母亲离开前,曾与节说过父亲的意思。”
“虽是别有所图,但利益纠葛间能多几分真情,倒也是意外之喜。只是,小姐也该清楚,曹丞相的女儿,是不可能为妾的。”
于寻常人家,是不可为妾;而嫁予帝王,所能求的,也就仅有后位。
曹节道:“但陛下已有皇后,且帝后少年夫妻,感情笃深,陛下绝不会愿意废后。”
郭嘉道:“这个倒也不难。你若有心,嘉可以帮你。”
然而,曹节早料到郭嘉会说什么。她轻摇摇头,声音温婉却带着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坚毅:“所以,节一早已回禀母亲。节,不愿意嫁给陛下。”她顿了一下,双眸中流露出几分温柔,“节承认自己倾慕于陛下。但节以为,倾慕一人,便当以他之哀喜为准。且帝后和睦,是国家大幸。父亲从小教导,不可为一己之私有负于家国。今日,节更不敢为一己之情,让帝后失和。”
郭嘉微愣,似乎是从未想到过,年岁尚轻的曹节面对倾慕之人和至尊之位,能拒绝的如此干脆彻底。良久,他才渐渐回过神,道:“你父亲,不会应允你的。”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水滴石穿,海枯石烂。或许,你那时会发现,事到临头,只有违逆你倾慕之人的意愿,才是最大的保护。”郭嘉缓缓地说道。他将原本放在怀中的一根簪子,推到曹节面前,“如果你改变心意了,就将信连同这根簪子遣人偷偷送给你。嘉会帮你的承诺,始终有效。”他笑望向眼前的女孩,“毕竟,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嘉都希望能够得到世间最好的幸福。”
曹节不由又觉脸颊发烫。那双桃花眼中的神情实在是太过温柔,世上不知几人被其凝望时,能全身而退。
郭嘉与曹节去茶楼寻荀彧与刘协时,天已经黑了一半。他们先将刘协与曹节送到了宫门,荀彧又命人牵来马车,打道回尚书台。
“现在,文若还认为,几个月前宫中的刺客,是嘉安排的吗?”
“当时彧也不信是奉孝或者丞相所为。但那两个刺客,的确是蟏蛸卫。”荀府的马车并不大,但隔音效果很好,不必担心被车夫听去些什么,“证据确凿,无论彧相信与否,都必须给陛下一个交代。”
“所以,文若便默许陛下将禁军统领换成了伏家的人,默许一个月后,宫墙之内侍卫连同内侍,一个丞相的人都没有留下。结果就是,如今陛下偷偷出宫,你我居然都还懵然不知。”
荀彧垂下眼,轻声道:“戚家掌禁军,本也是汉家旧例。至于许都的守军,陛下从未提过调换,侍卫内侍,不过是要留些顺眼的人在身前罢了。”
“那朝中的事文若又该怎么解释?”郭嘉又道,“太史令、秘书监、大予乐令、太医令、侍御史……几个月内,或是因为年老或是因为有罪免官,全都换了人,且大多都是与陛下一同经历董卓之乱的老臣的后辈。文若认为,这些也是巧合吗?”
“选官任贤,既是有才之人,是谁的后辈都无妨的。”似乎发现了自己语气中难以自欺欺人的不安,荀彧顿了顿,才又低声道,“彧知道奉孝在担心什么,可太史令、秘书监、侍御史都并非掌握权势之官,就算换成了陛下器重的人,也并不能说明什么。”
“其他人看不出,文若你怎么会看不出来?陛下这分明是在暗度陈仓。太史令、侍御史虽不实掌权势,但皆握言路,陛下这是要以此为机会,慢慢为汉室造势而掌控朝廷啊。”
“就算如此,陛下是一国之君,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将重新收掌权势,理所应当,”他抬眼直直看向郭嘉,一字一句,“容不得任何人置喙。”
“……”
短暂的怔楞后,郭嘉眉目间带上了几分哀色。在宦场沉浮再多年,荀彧也未曾改变分毫。他步步紧逼,将一切都清晰的摆在荀彧面前,荀彧也仍要坚持那愈来愈不切实际的原则,千人亦往,九死未悔。
他垂下眼,良久,只余下一句低缓的叹息:“文若说的对。朝廷如何,谁当皇帝,现在和嘉又有什么关系。”顿了顿,又轻声道,“文若,等这些事情结束了,嘉想辞官。”
荀彧正后悔刚才的口气太重了些,又听到郭嘉的话,心猛是一揪,愈发觉得自责,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郭嘉。
“文若知道的,嘉从来留不下什么钱,在北方也没有什么产业,倒是当年去南方养病时,买下过一套宅子。”郭嘉继续道,“宅子一直有人打理,径旁是翠竹,园中是丁兰,还有一把据说是千金难买的五弦琴一直放在库房里。南方的气候也好,四季如春,一直都很暖和……”
荀彧有心不再让郭嘉难过,便顺着郭嘉的话玩笑道:“你这样说,倒不像你要去住,反而像你想说服彧辞官去那里归隐一样。”
郭嘉也跟着玩笑道:“那不如文若与嘉一同辞官算了。管他什么今朝天子明朝王侯,哪比得上纵情山水与鹤相伴来得逍遥自在。”
荀彧微笑,不愿驳了郭嘉的话。只是他清楚,他身上肩负着太重的责任,那般逍遥快活的日子,自他选择这条路起,便已是陌路。
但如果郭嘉所愿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奉孝,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那便去做吧。其他的事,交给彧去处理。”那些与郭嘉结仇的人,还有主公那里,他有信心能够一一为郭嘉处理好,让郭嘉彻底远离这些阴谋争斗,重新成为那多年前不染肃尘的少年郎。
“那嘉也要告诉文若,”郭嘉握住荀彧的手。这个季节,夜凉如水,因着早年奔波落下病根的荀彧,手并不比他的暖和多少,“如果文若真的决定好了,那就去做。其他的事,嘉会帮你处理好。
无论何时何地,嘉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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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寿,你在写什么呢?”
身侧突然响起刘协的声音,伏后的手微抖,墨汁顺着笔尖滑落,在素帛上晕出一大片墨迹。伏后神色如常的命侍女将写坏的素帛拿去烧了,自己刚放下笔,两只手就被刘协覆在两掌之间,“屋中放着暖炉,阿寿的手怎么还这么冷,朕给你暖暖。”
伏后不禁弯起一双眉目。她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倾城的美貌并未损去分毫,反而在比之前凌厉的美更多了初为人母的温柔。她道:“随意写着玩罢了……我听阿康说,陛下与曹小姐出宫了?”
刘协心中暗骂伏康那人不讲义气,明明答应了他替他向他姐姐保守秘密,转头就全告诉了伏寿。
不需刘协回答,但看他的神情,伏后心中便有了数:“陛下不要怪他,这样的大事,他不敢不告诉我。”又轻叹口气,语气中带上几分怪责,“陛下不该出宫的,更不该带上曹小姐一起,若是提前让他们看出来……”
“提前看出来什么?”察觉到伏后话中的不对,刘协连忙追问,“阿寿,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是不是?”
伏后抿唇不语。
“这几个月,朕担心你的孕中不安,所以才让阿康担任禁军的统领。又听你的话,在朝中把那些大臣一一调换,把曹操的人一个一个从宫中拔除……阿寿,你究竟要做什么?”
“……陛下,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的。”她幽幽叹了口气,目光穿过渺渺的香雾,刘协循着她一同望去,却只看到一片虚妄。他心中突然涌起强烈的不安,不禁握紧了伏后的手,他有些急切地说道:
“阿寿,你我是夫妻,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我们都一起面对,好不好?”
哪怕距离董承谋事已经过去十年之久,夜色降临时,刘协仍旧时常梦到董贵人,梦到她拉着他的衣袂,哭喊着求他救她,救他们的孩子,却还是被武士硬生生地拖走,染着豆蔻的指甲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划痕。他倏得从梦中惊醒,眼前正对上的便是董贵人那双,至死都未阖上的赤红色的眼睛。
最初的的几年他是恨的。他想要报仇,可在层层监视之下,他连自杀都做不到。后来时间久了,恨意渐渐淡去,他开始怕了,不是怕自己丢了性命,而是怕再经历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惨死,却无能为力的绝望。倘若,汉家真的气数已尽,曹操真的是天命所归,那么这个皇位,为了亲近之人的安全,他情愿拱手相让。或许,曹操见他听话,还能保他此后衣食无忧,平安终老。
伏后与刘协相伴多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刘协心中所想。她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仍只化为一声叹息,轻轻应了一个“好”。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刘协努力打起精神,转开话题,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到伏后的手上,“阿寿看,这是什么?”
“这是鼗?”伏后随意打量了几眼,“你哪里寻来的这种民间才有的东西?”
“不止这个,我还在外面买了鸠车、瓦狗,可惜都太大了,只能等七天后内侍出宫看望家人,让他们帮我带进来。”刘协笑道,手轻轻抚摸着伏后隆起的腹部,“这些都是给你我的孩子买的。我小时从未见过玩过这些东西,这孩子可比我幸福多了。”
伏后左右晃了晃鼗,木制的小球敲打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仿佛砸在她的心上,疼的她眼中不知不觉中,泛起了泪光。
“还有这个,这是给你的。”好在刘协并未察觉到伏后神情的不对。他又从怀中拿出一面铜镜,交给伏后,“你看这铜镜背后的铭文是什么?”
“‘大乐末央,长相思,愿毋相忘’……”伏后眼中闪着盈盈的水色,她强笑着想说些什么,手却先一步被温暖覆盖,
“阿寿,我不求与你‘大乐富贵,日月同光,千秋万岁’,但愿能与你久相思,共白头,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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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祖终于敢回邺城了?”孔桂斜倚在榻上,略带轻蔑地看向眼前这时隔几月未见之人,“桂还以为,你得等四公子正式成为嗣子,才敢回来坐享其成呢。”
亏得有袖子遮挡,孔桂才看不到杨修袖子中紧攥的拳。他一遍遍在心中默念“大局为重”,这才没让自己拔腿就走:“叔林,你我都是为了四公子。如今正是关键时期,你难道还要与修计较这些吗?”
“计较当然是不敢的。说到底,四公子从始自终信任的人可只有你,即使桂让曹丕彻底失了宠,又让四公子接连为主公办成了几件大事,深得主公的器重,在四公子眼中,也是比不得德祖的。”看着杨修的脸又黑了一度,却还是只能忍着,孔桂心情愈发舒畅,“德祖说吧,来找桂,是为了什么?”
杨修深呼几口气,终于能尽量平稳的开口道:“五日后,铜雀设宴,曹丕必会想借此机会重新赢得主公的喜爱。”
“铜雀设宴,必将作赋,四公子的文采远胜于他。就算曹丕有此打算,也是白费功夫。”孔桂瞟了杨修一眼,“德祖也是,有空在这白费功夫,不如回去当修书郎。”
“你!”杨修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耐,也只是为了曹植。经孔桂几番奚落,终于忍不住火气,刚想发怒,孔桂却先一步喊道,“阿雾。”
“在。”
当杨修看清眼前的女子的确就是跟在郭嘉身边多年的那个人时,不由错愕:“你居然……”
孔桂笑道:“所有人都以为她是来监视桂的,包括主公。却不知道,这天底下,只要利益得当,没有什么是不能收买的。”他招招手,夕雾顺从的走到塌前,为他倒了一杯茶。他拿起杯子轻抿一口润了润嗓子,“帮桂送客吧。”
“是。”
夕雾的武功杨修深有了解,不可力敌,只可智取。他假装极为不快的跟着夕雾走到府门口,等夕雾走远后,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借口,偷偷溜回到孔桂的屋门外。他的直觉告诉他,孔桂今天这样奚落他,一定是为了隐藏什么。
他将头凑到窗前,悄悄向屋中窥视,待看清孔桂屋中的另一人时,不由屏住了呼吸。
是司马懿。
“仲达,”孔桂的声音从屋中传来,需要杨修仔细听,才听得清,“你此来,当真能代表二公子?”
“自然。”司马懿说道,“你很清楚,相比起曹植,二公子毕竟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主公虽然一时气怒,但血浓于水,气总会慢慢消了去。而且,懿已经说过条件了,二公子能给你的,远比曹植要多得多。”
话音落下,屋中安静了下来,孔桂似乎是在思考。半响后,他低下声音,杨修必须把耳朵贴在窗上,才听得清:“五日之后,会有日食。桂会想办法将此灾异归罪于曹植。”他忽得又高了声音,“但你也要转告二公子,这么点东西,桂直接问主公要,主公也肯给。让他做好准备,等此事之后,桂去同他说真正的条件。”
“当今的朝局,谁都看得出,汉家气数已尽。只要二公子能成为嗣子,将来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你的什么条件,他都给得起。”
杨修还想再听,附近却来了仆人,他只能悻悻离开,心道要早些将这件事告诉曹植。至于直接曹操,他却从未做此想。如今孔桂正得宠,他真的告诉了曹操,恐怕最后也会被孔桂倒打一耙。
他走得匆忙,以至于未曾发现,在他刚才偷听的位置不远,被草木遮蔽的假山处,刚才离开的夕雾,正站在那里。
“你做得很好。”在夕雾身后,响起一个威严而低沉的声音,“等此事一了,孤会给你应得的奖赏。”
夕雾跪地抱拳,道:“但请主公体谅少爷辛劳。”
“孤明白。”曹操把夕雾扶起来,“再过几天。过几天,就该去许都,接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