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已过,日上三竿。
“奉孝, 起身了吗?”屋门外, 今晨第三次来到这里的曹操拍着合起的屋门,高声问道。
门的另一边, 屋中静悄悄的, 毫无回应。
“奉孝?”曹操又喊道。
这次话音落后,屋中传来轻微的响声, 但很快又安静了下去。
隐约猜到了什么的曹操暗笑一声,没有再等,而是直接将屋门推开。他跨过门槛, 绕过屏风,果不其然, 那张最里处的床塌上,郭嘉裹着被子,蒙着头,缩成一团。曹操估计,如果他现在把被子直接拉开, 绝对会看到郭嘉正一脸烦躁的拿双手捂着双耳, 以对抗曹操在门口制造的
“噪音”。
而下一秒, 他确实也直接把被子给掀了开, 对着露出头,但仍紧闭着眼捂着耳朵的郭嘉道:“奉孝,已经日上三竿,该起了。”
“拒绝。”郭嘉闭着眼睛飞快道。
“昨天晚上, 是你和操说,要让操今日一大早教你射箭的。君子不能言而无信啊。”曹操语气平和的企图摆事实讲道理。
然而,郭嘉仍旧坚持负隅顽抗:“昨天晚上嘉喝多了,是醉鬼不是君子。醉鬼言而无信,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佑维已经把适合你用的弓箭和靶标都在院里摆好了。”
“那种东西在那多放几个时辰又不会坏。”
“其实你和操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醒了吧。”
听到这句话,郭嘉猛地坐起身,面目狰狞,一脸愤恨:“曹孟德你也知道这样会把人彻底吵醒啊!嘉本来打算一觉睡到晚上的!可现在呢?!全毁了!”
将郭嘉左肩滑落的里衣拉上遮住人露出的锁骨,而后在人近在咫尺的面颊亲了一下,曹操完全没有郭嘉的愤怒而有一丝不快,声音仍旧温和如春雨。他笑道:“孤现在出去让人把早饭给你送来,半个时辰后,孤在院子里等你。”
“……”
迫于淫威,穿好衣服,吃过早饭,半个时辰后,郭嘉万分不快的打开屋门,走到院子里。
许是因为干等着过于无聊,本是专门为郭嘉准备的弓与箭此时正拿在曹操手里。上箭,拉弓,凝眸,放箭。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院子另一头的那个做成人型的木制靶标。
虽然内心仍旧充满了对曹操硬把他叫起床的强烈谴责,但郭嘉还是不得不承认,曹操一箭正中靶心的风采,还是让他的心还是漏跳了一拍。
弯弓射日,纵马驰骋,横扫天下。
他愈发想念战场了。
“这弓对我而言太轻了。”曹操收回动作,掂量了掂量弓,显然对他而言这弓更多像个玩具而不是武器。他转头向郭嘉招手道:“过来,操教你。”
郭嘉依言走到曹操身边拿过弓矢,顺手掂了掂,也觉得比起战场上所用的弓,此弓实在要轻上许多:“明公,这弓这么轻,射不了多远吧。”
“就因为轻所以操才让佑维找来教你。操估计,这个分量应该最适合你初学了。”
“那明公未免也太小看嘉了吧。”郭嘉瘪瘪嘴,显然对曹操的轻视十分不满。
说完,他从箭筒中抽出一根箭,搭箭,弯弓,一箭离弦而去
正中了离木靶几步之外的棠花树。
轻弓加上郭嘉的力气,让射出的箭根本就没有力道。那箭碰到树,稍微擦破些树皮,就掉了下去,顶多让繁花似锦的棠树飘落了几瓣海棠,还不知道是箭之力还是风之力。
郭嘉箭术之“高超”实是大出曹操的预估:“……孤记得,奉孝当年致学的颖川书院,不是有射术一门课吗?”
“……嗯,是有。”可是,嘉所有的课好像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逃了。
后面的话,郭嘉没说,但曹操已大概猜了出来,不由叹了口气。
见这箭偏得这么离谱,曹操又一脸微妙的表情,郭嘉愈发觉得面子上十分挂不住,又欲去拿箭,“所以刚刚仅是失误,嘉再来一次。”
曹操闻此又轻叹口气。他久涉武事,当然看得出郭嘉虽然口上逞强,但分明是连基本的搭弓姿势都不对。他走到郭嘉身边,道:
“将弓、弦、箭都握紧,目光聚于靶心,而后慢慢用力将弓拉开……”
“当初明公是不是也是这么教公子们的啊。”郭嘉一面照曹操的话紧盯前方,缓缓将弓拉开,一面闲聊般问道。
“奉孝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嘉想听好听的那个。”
“那就是了。不好听的那种是,他们从来不用操像对奉孝这么费心。”
“啪”的一箭射出。比上此好了些,射中了人型靶的肩部。
“明公对公子们的要求都太高了。”第二次就射成这样,郭嘉对自己的进步其实还是很满意的。他又拿了根箭,边拉弓边道:“比如这次,明公在这里呆这么久,还不知道许都能乱成什么样子呢。让二公子以这个岁数独挑大梁,真是辛苦他了”
“估计不会是大乱子,但也足够历练一下丕儿了。反正,迟早这些东西孤都要交到他手上的。”尽管有所改进,可郭嘉这不伦不类的姿势还是让曹操觉得不舒服。他走到郭嘉身后,左手握住郭嘉握弓的左手,右手握住郭嘉握弓的右手,“更何况,可用的大部分船都在赤壁被周瑜小儿一把火给烧了,等造好新的船再南下,必是要等到明年了,在那之前,没什么可急的。”
“不仅仅是战船吧。明公故意让曹仁将军让出了半个荆州,不就是为了让孙刘在这段时间内因荆州之利互相争斗,各自损耗吗?而且,还有江东那头虎崽子……”顺着曹操的力度,郭嘉用力缓缓将弓拉开,几似满月,“也好,再次南下,少说也得打个三四年。趁着现在有闲情逸致,也该是再找个机会清清许都的牛鬼神蛇了。不过,以防万一,明公最好把华大夫派回去,总能防些阴私的手段。”
“奉孝此言甚是。但别再说话了,射箭想要中靶,必要专心。”
郭嘉笑道:“可嘉的手被明公紧握着呢。明公说射向哪就射向哪,说用多大力便用多大力,所以这种事,哪用得着嘉费心。”
说完,郭嘉突然一侧头,在曹操近在咫尺的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刹那失神,绷紧的弦顿时失去了力量的束缚,箭矢破风而出。
“这个,就当是对明公早上的礼尚往来。”郭嘉笑着说道,而后,他转头看向那支射出的箭,“果然啊,有明公为嘉指定方向,再一心多用,也足以无往不胜。”
那端,木靶仍旧静静的战立在那里。
唯一不同是,木人的头滚落在它的身后的草地上。上面插着的,正是方才那支破弦而出的箭。
阳翟的一派岁月祥和,正如曹操与郭嘉所料,是建立在许都混乱的代价之上的。
虽然经过几年的建设,邺城已俨然成了曹操的真正重心所在,但为了避嫌,许都仍留有一所丞相府供曹操的家眷居住,而每回大军班师,也会到许都而不是邺城供天子大飨,犒赏三军,再派至其他地方驻守或者练军。可这一次,大军战败北归,主将却始终不见踪影。为防生变,卞夫人与曹丕只能对外宣称曹操在邺城头风发作,无法前往许都面见天子。至于邺城方面,则靠几位曹操的心腹谋士武将,将消息控制的死死地,避免任何准确的信息传到邺城,走露风声,更添混乱。
可这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很多精明之人,都已从丞相府的不同寻常的气氛品出了些意思。这其中,蛰伏了多时的杨德祖,便是其中的一位。
“四公子,”迈入屋门,杨修开门见山,“曹丞相是不是根本不在邺城?”
“德祖你来啦。”曹植一身月白色长袍,头戴玉冠,配上他颇肖母亲温雅俊美的容貌,纵是简单的眉眼抬落,亦是流光百转,风流无双,
“正好,来看看植刚写的诗。”
杨修双眉微蹙,没接曹植递来的竹简,而是又问一遍道:“曹丞相不在邺城,对与不对?”
“这件事二哥说了由他来处理,植也不清楚。”见新作不被人在意,曹植面露遗憾,但对于自己的好友,还是如实回答道,“不过听人说,父亲是和大军一起回到北方后才不见的。植猜测,倘若父亲真的不在邺城,也是他有事情要处理所以才悄悄离开,不必过于担心。”
听了曹植这话,杨修用手支着下巴,来回踱步,想了片刻,又问道:“既然,二公子说这件事让他来处理,却不让你们插手……会不会,是他把曹丞相软禁起来了?”
“二哥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曹植惊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可多了去了。”杨修对曹植露出暗含深意的微笑,“四公子,你我都看得出来,自从北征乌丸之后,曹丞相对二公子就失了原先的宠爱,在立嗣问题上也开始犹豫。二公子难道就不担心,若让曹丞相再这样考虑下去,他即便是嫡长子,也难以继承大业?所以,他可以先下手为强……”
“不!”曹植立刻否定道,“二哥不是这样的人!”
“可就算他不是,四公子不妨抓住此机会……”
“德祖,”杨修的话让曹植眉头越皱越紧,终于不由得出声打断了杨修。而那俊美的面容,也终于难得对被他视为好友的杨修,染上几分威严与冷色,“若是父亲是以邺城养病的借口掩人耳目,那二哥现在做的正是在替父亲遮掩;若父亲是真的出了什么事,那二哥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在稳定大局。无论前者后者,二哥都是在为朝廷和家业着想。
自从江东赤壁一败,二哥独自一人处理这些事务,植却帮不上什么忙,已经很愧疚了。所以这些话,若你我还是朋友,就不要再对植说了。植今日,也会当自己什么都未听见。”
面对曹植不算强硬但也直白的话,杨修心中不怒反喜。他愈发的觉得,自己准备将身家性命全部赌在曹植身上,真是明智之举。以前,曹植仅醉心诗文时,他还有些担心,但近些年随着曹植年龄渐长,曹操也会带着曹植征战疆场,询问政务,如今,曹植又显现出了如他父亲一般的王者之威严……
唯一麻烦的就是,曹植此人太重感情了。不过这也正是杨修当初选曹植的理由之一。只有辅佐重感情有仁心的人继承大业,才不会狡兔死,走狗烹。
至于那些权谋诡诈之术,他可以慢慢教曹植,并不必急于一时。
压住唇边忍不住想弯起的微笑,杨修连忙躬身作揖道:“是修方才失言了,望四公子见谅。”
“植并不是在责怪德祖,德祖不必如此紧张。”见到杨修如此,曹植暗松了口气,只当是杨修一时想错了事情,“不想那些事了,来来,看看修新写的诗……”
除去曹植这边的这一个小插曲,在曹丕的斡旋下,许都似乎仍旧维持着往日的平静。
哪怕这表面上的平静,十分不堪一击。甚至只需一事,就足以点爆之前所有涌动于暗流中的猜疑与揣测。
这日,春意阑珊,暑气将浓,卞夫人坐在屋子里,撑着头小憩。天气渐热,即便一旁的侍女不停地为她扇着扇子,她的额头还是带着薄薄的汗珠,让本就诸事压身的她尽管在梦中,都秀眉紧蹙,面带愁色。
突然,一位妇人不顾侍女的阻拦,直接从屋外冲到了卞夫人面前,跪地大哭道:
“夫人,救救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