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达来得早啊。”议事的大帐中,郭嘉抬头看到来人, 打了个招呼问道, “外面还在下箭雨吗?”
饶是荀攸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听到郭嘉这话也不由扯了扯嘴角。十日前, 袁绍率大军抵达官渡, 立即起土山,设高橹, 日日不定时的以群箭射曹营。虽然己方也迅速起土山应之,但实际收效甚微,每日都有许多将士因此受伤乃至丧命。像荀攸郭嘉这种文士出帐, 都必须要有士兵举着盾小心护着,一步一步避着箭雨挪着步前往其他帐中。
走到另一案后, 荀攸跪坐下,缓缓拍着衣衫上的尘土:“比前些天小了些。”又轻叹口气,“袁军如此,军中练兵、炊作、调度都无法正常进行,这样下去, 终归不是个办法。”
“也亏得袁绍家大业大, 这要是我们, 怕是还没让袁军服软自己先无箭可用了。”郭嘉亦是跟着叹了口气。虽说已是用尽办法缩小双方差距, 但袁军的优势终归还是清晰地体现在方方面面,轻而易举的就可以做到己方必须精细计算至毫厘才能做的事,这是怎么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子扬那边如何了?”
“攸昨日去他帐中, 只听他说就在此几日,当是快了。”
“三日前嘉去他那里,他也是如此说。几日复几日,还没等他弄出个究竟仗先打完了。”郭嘉哀叹,“亏得嘉还许了他好多坛酒。”
“子扬并不好酒,应下你约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听你在说什么,一心全在他的东西上。”荀攸倒是深谙刘晔的性格,又想起什么,疑道,“奉孝还有酒可许人?”
“去年除夕时,偷埋下了些,等着今年腊冬归去,当庆功酒的。”谈及酒,郭嘉就不禁笑得像偷腥的猫。不过真论起来,这些酒的确是“偷”出来的。去年他病重,滴酒沾不得,府中藏得美酒全被曹操和荀殖?巳ィ?滥羌柑撤诺靡?危?盼幢环11郑?厦η擦巳嘶馗??坡衿鹄础?br>
“一坛桃花,一坛桑落,还有一坛青梅。”看到郭嘉因惊讶睁大的双眼,荀攸声音一如往日的波澜无惊,“奉孝不将此事交给阿鹜姑娘,她是个藏不住事的性子。那几坛漏网之鱼,后来也搬到小叔府上了。”
“荀 公达,嘉最近又惹到你了吗?”郭嘉咬牙切齿道。
荀攸微抬起眸,又落了下去:“奉孝多心了,我们都是为奉孝身体着想。”
信你才有鬼!
郭嘉毫不掩饰的甩过去一个白眼。不过,他倒没有表现得那么在意那几坛酒,反正他现下身体已经大好,真想饮酒,去司空府就是。他在意的是,往日闷葫芦般的荀公达,今日何以这般“心情不错”。
是的,一旦大谋主大军师荀公达“心情不错”,必有人要倒霉了。而这人选,往日尽情地占他便宜贪着荀??谋卜趾八?按笾蹲印钡墓?卫?词椎逼涑濉?br>
“是你小叔来信了?还是元常又”荀攸一个暗含杀气的眼神扫来,郭嘉讪讪闭了嘴。这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想到那远在关中的钟繇,郭嘉开始暗暗地幸灾乐祸。
前几月,与那关中两千战马同来的,还有一卷密简。曹操只当其中所写是关中事务或是机密大事,又兼之他是好书法之人,钟繇的笔迹,千金难求。恰巧当时荀攸出营布阵未归,曹操就先把郭嘉叫来。谁知,在那笺上,仅有八字,笔走龙蛇: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当时,曹操和郭嘉面色复杂的对视了几秒,而后一脸平静的将简重新卷起,待荀攸回营,又一脸平静的将重新封好的简交给荀攸。然而,最后关头,郭嘉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连带着曹操也无法故作淡然,彻底暴露了他们已经看过简上内容这件事。
此时,想到当时,荀攸面上百年难见的窘迫,郭嘉就差点再笑出来。这事归根到底,还是钟元常的错。明明是交给荀攸的简,却错送到了曹操手中,还未做一点标记,被他们误打开,能怪得了谁呢?
帐外又传来声响,郭嘉和荀攸转头看去。掀帘而入,来人身着墨衣,步履缓慢,一派老态龙钟的样子,偏偏那张脸又和年老二字根本搭不上边。
“哟,老狐狸来了。”
“荀尚书,郭祭酒。”贾诩显然是对郭嘉对他的称呼早就习以为常,听在耳中,眉毛都没动一下。
贾诩刚在席上坐定,帘又被掀开。
兵卒来报,主公率兵归营。
却是等了许久,还不见曹操。荀攸贾诩郭嘉三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眼中滑过一丝担忧。又等了片刻,帐帘终于被掀开,却不是曹操,而是曹丕。只见曹丕一身戎甲,足登翅头血,腰间刚回鞘的剑还带着银光冷气,额上笼着一层薄汗。他见荀攸、贾诩、郭嘉起身对他拜礼,连忙快步走到帐中,摆手道:
“三位先生快起,这礼丕可不敢受。父亲受了些轻伤,军医正在包扎,先叫丕过来与先生们说一声,以免先生们担心。”
“伤到了哪里?”郭嘉急问道。
曹丕还未来得及回答,曹操已走了进来:“不过手臂被箭擦了下,军医大惊小怪,奉孝不必担心。”
曹丕唤了声“父亲”,又行了个礼,退出了营帐。此战后的人员安排,军械调动,曹操一应交予他负责。知晓父亲这是在历练自己,曹丕一刻都不敢耽搁偷闲。
三人见曹操面色如常,独左边小臂处扎着白布,也并没有血渗出来,这才放下些心。
“袁军起高橹射营,孤以骑兵袭之,纵使能出其不意攻至橹下,也无可奈何。”走到主案坐下,曹操先说起这次他率兵偷袭的情况,颇为不利。说完,他转头问荀攸道:“公达,营中粮草还余多少?”
“若减炊减食,最多还可撑半月有余。”荀攸道,“此外,许都新运来的粮草已到浚仪,只是……”
“只是面对袁军箭雨,根本无法靠近大军。”曹操长叹口气。好不容易将袁绍拖到官渡,想凭借许都离官渡的距离近于邺城到官渡的距离这一优势,稍微挽回些局面。谁想到袁绍竟直接如此应对,一点都不担心箭矢的消耗。袁绍清楚,这样下去,先撑不住的一定是曹操。
帐中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曹操终于做出了艰难的决定:“既是如此,孤决定退军三十里,再作应对。”
“明公不可!”郭嘉立刻反对道,“袁绍如今占尽优势,却不急于攻营,正是想等明公先退再渡河追击。如今我军可胜袁军者,仅剩靠前几场大胜激起的士气,如果明公先退,怕是会致使人心溃散,更无转机。”
“唉,孤也知奉孝所言有理,可……”
“主公!主公!”
突是传来呼声,刘晔急匆匆的跑到帐中。他发冠散乱,衣袍也不过随便一披,眼底下带着乌青,一看就知多日都未睡好。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眼中灼灼亮光。甚至未顾得礼仪,他急急走到曹操案前,将一简交给曹操:
“主公,此物名为‘霹雳车’,可助主公破袁!”
“哦?!”曹操大喜,连忙低头细看。
所谓霹雳车,便是投石车,只是刘晔此时所献之物,相较之前的投石车更易制造,所需人力更少,准头也更好,正可击破袁军高橹,解如今燃眉之急。
曹操抚掌大叹:“妙哉!妙哉!速速送去让工匠立即依图纸造出!”又看向刘晔,道:“此次,子扬立了大功,待破袁后论功行赏,孤定不忘子扬之功。”
“主公言重了,此乃晔分内之责!只是这霹雳车造成大破袁绍之日,主公必要让晔同观!”刘晔虽然衣衫不整,但字字铿锵,语间豪气顿时将方才帐中的萎靡之气全然驱散。说完,
他看向一旁的郭嘉,玩笑般道:“对了,还有郭祭酒许晔的酒,也莫忘了。”
郭嘉一愣,随后哀怨的瞪了荀攸一眼,结果自然如石沉大海,了无回应。
有了破袁妙计,曹操心情好了不少,看到郭嘉和荀攸这互动,哈哈大笑,只道郭祭酒的酒都在他司空府,子扬尽可来孤府上取。又说了几句,曹操就让刘晔立刻回去休息。这几日刘晔为了研究霹雳车,彻夜不眠他们都看在眼里。军中条件艰苦,若是因此病倒,可就不妥了。
曹操又与荀攸三人商量了会儿接下来的战略,便留下郭嘉,让贾诩荀攸先去依令布置。
这时,又有士卒来报,许都来信。
“孤前些日子递信问文若,是否当退兵回许都固守。今日刚有破袁之计,文若的信就来了。”曹操边说边打开竹简,看了几行,笑道:“果不其然,文若不许孤退。”
郭嘉走过去拿起竹简看了看,也笑道:“‘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看来,文若虽在千里之外,这官渡两军的情形已然全在他脑中。论起铁口直断,嘉可不敢贪名了。”说着,郭嘉从袖中拿出一封密简,交予曹操,“明公,那事,将成了。”
“奉孝是说……”
郭嘉点头,目光滑过曹操臂上的白布,眸间带着笑意,也带着冷意:“邺城传来的消息,许子远的家人已经下狱。审配主审。”
许攸贪而不治,审配专而无谋,若攸家犯其法,必不能纵也。不纵,攸必为变。
这在出征之前荀文若就断言下的事,终于也在这合适的时机,一步步如期待中般变为现实。
“季孙之忧,不在颛顼,而在萧墙之内。”曹操慨然,“奈何,本初兄是明白不了这个道理了。”说完,他又道,“如今既然燃眉之急已解,告诉友若,万万要暂缓行事。”
“明公放心,这其中分寸时机,友若定是知晓的。”荀谌其人,当初能在的许都掀起一场风波,又能从戒严如铁桶般的许都翩然离开,如今要做的,无非是“推心置腹”的与许攸秉烛夜谈一番,以荀谌的才能胆识,实是轻而易举。
“对了,奉孝。”谈完正事,郭嘉正也要离开,就被曹操叫住。回身走回案旁,手中就被曹操塞进一把折扇。
郭嘉将折扇打开,洁白的扇面之上,只落有“子衿”二字。银钩虿尾,笔画间遒劲有力,雄厚之气扑面而来,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之手。
“送给嘉的?”郭嘉看着这扇子,颇有深意的望了一眼曹操,“诗三百篇,明公独赠‘子衿’予嘉,是何深意啊。莫非”他前俯下身,面庞离曹操不过几寸,“莫非明公也如那郑国女,日日念着那青衣的心上人。”
“咳。”曹操轻咳一声,“奉孝且说,孤的字,比元常如何?”
“明公想听,实话?”郭嘉直回身,到曹操身边坐下,故作认真的对着扇子翻来覆去看道,“元常之字,享誉天下,就算嘉违心相告,明公的字也实在是……”
“毕竟奉孝当初都可赞孤‘国色天香’,这等违心话,孤相信奉孝肯定说得出口。”
“咳咳咳咳咳!”郭嘉差点把自己呛到。他虽然只道自己在江东的大部分事曹操都清楚,但他没想到?蛸当时竟然连这话都传达北上。
满伯宁,等嘉回许都……呵呵。
“好了好了,孤没把这话当真。”见郭嘉咳得脸都红了,曹操顿时又无了逗他的心思。轻轻帮他拍着背,道:“孤的字是不如元常,但这扇子,你也给孤好好收着。”
“咳……明公放心。明公送嘉的东西,除了酒,嘉由哪一样没有好好收着。”稍微缓了缓,郭嘉看向曹操,问道,“明公只知嘉赞明公国色天香,那可知嘉的后一句是什么?”
“情人眼里,可出西施?”
“正是。”郭嘉重重点头,“因此,明公若要听实话。则明公之字,胜钟繇百倍,乃当世无价之宝。”
“奉孝美我之字,畏我也?有求于我也?”
“自是私君也。”
十架霹雳车很快就建造完成。这几日军中上下,因为袁军的箭雨,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现下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各个鼓舞万分,不出一日就将袁营的高橹全部毁去,甚至还用石块让袁营也体验了一把出帐必须以盾相护一步步挪动的滋味。
一计不成,袁绍又打算用他攻克公孙瓒的法子,挖地道来偷袭曹营。曹操自然不会客气,直接派兵挖了长长的地堑,又引来河水,反而借着袁军挖的地道灌了袁营。如此之下,反倒是袁绍不得不退后三十里,失去了攻势先机。
就在这针锋相对之间,埋藏多时的陷阱终于开始发挥作用。在曹操依据情报,成功截击袁军的运粮队,将千辛万苦南下的粮草一烧而空后,袁营终于和曹营一样,陷入了缺粮的危机。
十月,入冬之季,北风凛凛,正是放火的好时节。
“子远,操已经盼你太久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