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躺在榻上的曹操暗中对视一眼,卞氏心领神会, 轻扶了扶侍女刚梳好的发髻, 缓步饶过美人屏,接过吉平手中的药碗:“司空头痛轻了些许, 但仍是无法起身, 大夫可要否再为司空诊脉?”眉眼与声音中,皆带着淡淡的忧愁。
吉平点头道:“那是自然。”随即便跟着卞氏走过屏风, 跪到榻边,手搭到曹操脉上。
脉象浮动,确是往日曹操头痛发作之状。再看曹操侧卧在榻上, 双眉紧皱如川,痛苦之色实不似作伪, 吉平终于放下了心。这时,曹操半睁开眼,眸色中带着因疼痛而牵扯起的烦躁:“吉平,孤的病如何?”
“司空的头风之症病根过深,不可求急。”吉平诊完脉, 收回手又道, “司空还请先喝药, 以解一时之痛。”
曹操微不可察的点点头, 卞氏便坐到榻边,小心的扶起曹操,而后从侍女手中接过药碗,却没有急着给喂给曹操。侍女将药碗递给卞氏后, 又转身打开榻边小案上的漆盒,拿起其中的银簪,将它浸入汤药中。
吉平早知司空府入口必验的规矩,心却仍提到了嗓子眼。
银簪拿起,色泽依旧。卞氏的目光从那根银簪移开,将碗端到曹操嘴边。见那墨色的药汁缓缓流入曹操口中,吉平的心也跟着慢慢沉下,归于平静。
饮过药,曹操困意渐浓,卞氏便扶着他躺下,为他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后,才起身温声对吉平道:“这些日子有劳吉太医为司空操劳,今日更为一早便为司空所劳,府上已备下一些吃食,还请吉太医用过。待司空病大好,司空和我再好生谢过吉太医。”
吉平心头计算着毒药发作的时间,自然无心理会卞氏的话,随口应付了几句,便退出了屋门。
出院门十步后,远远由屋内隐约传来妇人的惊叫声,吉平充耳不闻,更加快了脚步。司空府多处都有侍卫,但面对近日来多次出入的吉平也还算客气,并没有多加阻拦。听到身后的骚乱声愈演愈烈,吉平的脚步也更快,只求能趁着这初时的混乱,尽快离开司空府。
就要到府门口了。
他健步如飞,眼看就要到达近在咫尺的府门。却在这时,从府门外传来了兵甲之声。
“吉太医,”许褚领着兵卫,对吉平道,“你这么急,又未带药?,是要去哪?”
吉平暗骂运气不好,却想着许褚这是从外回府,应当还不知府中之事,于是抱着侥幸之心,还是压着心头叫嚣的紧张与恐惧,勉强平静道:“太医所突有急事,平急着赶回。”
“正好,嘉听说主公也有急事请教太医,”一个修长而瘦弱的身影自许褚背后走到吉平面前,带着浅笑俊秀的面容在吉平眼中却可怖胜于鬼魅。
“郭嘉,你居然!居然!”
郭嘉对许褚点点头,许褚便走到吉平面前。在许褚魁梧高大的身影下,吉平简直可谓瘦弱,许褚不过单手,就将吉平提起,往曹操卧房拖去。
此时,深知已无生机的吉平,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只有“杀贼为国,虽死无憾”八字了。
偌大的宫殿,朱柱金雕,白玉铺地,董承走过重重华帷,绕过一屏蝶戏牡丹,见董贵人正坐在梳妆铜镜的前,任侍女为她梳髻簪发,躬身见礼道:“臣董承拜见董贵人。”
董贵人本浅带的忧愁一扫而空。她正欲起身,又立即意识到不妥,只得悻悻坐回软垫上,压着声音故作威仪道:“你们先都退下吧。”
“唯。”
刚听到婢女们从宫外合起屋门的轻响,董贵人立即起身扑到了董承怀里。董承连忙扶住她,带着心疼责备道:“娘娘身怀龙种,怎这般不小心,快坐下。”
董贵人总归是小女儿家心态,对父亲是全然地依赖。待董承将她扶到软榻上坐稳,就迫不急切道:“今日父亲怎这个时辰才来看女儿,女儿……”因为见到董承的欣喜而压下的忧虑又涌上心头,董贵人秀眉又皱了起来,“女儿,还是害怕。”
董承安抚般拍拍董贵人的背,道:“女儿,你如今肚中怀的可是皇家龙种,等他诞生,就是这后宫唯一的皇子。你将来的荣华富贵不可估量,又害怕什么呢。”
“父亲怎知女儿怀的一定是皇子,是男是女还不一定呢。”听了董承的话,董贵人娇羞的低下头,踌躇许久,继而又忧心道,“可是,如今曹操把持国政,连陛下都不敢违逆他。女儿定是他眼中钉,说不定还未等诞下龙种就会……”一时愁绪满怀,忧心惧怕相加竟几乎要落泪。
董承听了她的话,却反而扬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你不必担忧,为父定保证你安稳生下龙种,而且一定是个皇子。”
董贵人疑惑的抬头,万分不解:“父亲?”她并非全然不谙世事。前者便罢了,后者……这连太医国手都说不准的事情,父亲怎能如此肯定?
董承见董贵人一脸懵懂,心中暗叹口气,不知是该为她这份天真忧心还是为她的好驾驭而庆幸。但既然董贵人已经被推上浪尖,董承认为也该给她透露一些,以让她有所准备。他半扶半拉着董贵人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架前,从上拿起一卷竹简递给董贵人。
董贵人困惑的眨眨眼,还是在董承的目光下打开了竹简:
“宣太后,秦昭襄王之母,楚人芈氏,自此启太后之称,总摄政事,开秦霸业……”
董承又递给她一卷竹简:
“吕太后者,刚毅过人,佐高祖而定天下。及高祖崩,立孝惠,太后称制,权归女主,吕氏一族荣极于朝……”
“上官太后,专房擅宠,内外相连,霍光权高三公,太后临朝称制……”
“邓后终身称制,号令自出,亲幸冤狱,内宫外朝,尊比圣皇……”
一卷卷的打开,董贵人越发觉得卷上的墨字触目惊心。一种说不清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猛地抬头,惊诧的看向董承:“父亲,你是希望”
“国舅爷,”还未等董承说什么,他的暗卫已出现在殿中,“司空府突然加强守备,任何人都不得出入。但据我们在司空府里的细作回报,亲眼看见曹操喝下了吉平送去的下了毒的药,此毒银针无法验出但无药可解,曹贼必死。”
“好!”董承拊掌大快,“立刻派人给执金吾传信,让他立即带兵包围司空府,但有阻拦,格杀勿论!吴子兰王服各带两百人马守卫皇宫!再派人快马传信给小沛刘备,让他即刻来许勤王!”
暗卫领命而去,董承转身望向已经被变故吓到的董贵人,又换回原本慈爱的笑容。他轻轻抚摸着董贵人隆起的腹部,道:“兴我董家者,就靠女儿你了。不必惊慌,为父现在带你去见圣上。”
董贵人怔怔点点头。
两人刚出了殿门,却是有黄门碎步跑来,在董承耳边轻声道:
“两位荀尚书进宫了。”
吉平被许褚一路拖着,却还留着心眼暗暗打量着这司空府,见来往仆人都步伐匆匆,一脸凝重,略微安下了心。待被扔到堂中,见到那空空的主案后,更是暗暗常舒了一口气。
虽然他今日注定身首异处,但除掉了曹贼,青史之上,他也可留“忠臣”二字了。
“吉太医,你东张西望的,是在找孤吗?”
突然,吉平身后传来声音,恰似惊雷般在吉平耳边炸开。他不敢置信的回头,只见来人凤眸薄唇,金冠墨袍,英武逼人,不是曹操又是何人?
“怎么可能?!我明明……”
“明明看着孤把你下了毒的药一滴不拉的喝尽了?”曹操冷哼一声,走到吉平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区区一点毒药,就想毒死孤?荒唐!”
跟在曹操身后前来的卞氏听到曹操的话,唇角微扬起温婉的浅笑。吉平最不该的,就是将药递交到了她的手上,这中间的空隙已经足以让早有准备的他们换成一碗五毒的汤药。至于她身边那个早就知晓是细作的侍女,在给董承传完消息之后,就失去了留着的价值,被她处理掉了。
董承也好,吉平也好,实在是太小瞧这司空府了。
“明公何必和他废话呢。”郭嘉微笑道,“这等宵小,拉来给明公看一眼,杀了就是了。真正的好戏,还在宫里呢。”
曹操皱眉看了郭嘉一眼,没接他的话,而是继续盯着吉平,声音冰冷:“你当时既然有郭祭酒身上的毒的解药,必定知道下毒的是谁。如实交代,孤留你一条命。”
郭嘉一怔,未曾想到曹操还留着吉平的命,是为了这件事。
吉平恐极反勇,呸了一口骂道:“曹贼,你把持朝政,祸乱朝纲,天下人人得而诛之!你今日能杀我一人,却杀不了天下人!迟早有一人,你定众叛亲离,千刀万剐!”
听到吉平骂的这么难听,曹操反而听笑了,他道:“孤将来是否众叛亲离还未可知,但孤知道你若不说,今日定会被千刀万剐,当然,还有你的妻妾子女,孤一个都不会放过。孤今日时间不多,劝你赶快想清楚。”
郭嘉暗暗戳戳身边的许褚,小声道:“将军借嘉刀一用好不好?嘉府里没喝的那几坛都归将军了。”
“祭酒想做什么?”许褚问道,但还是将刀柄移向了郭嘉。
吉平听到曹操提及他的家人,不禁一瑟,但还是硬撑骂道:“我世奉汉室,理当为国捐躯!奸贼你就算……”
突然,他骂声戛然而止。
郭嘉拔回染满鲜血的刀,吉平应声倒地,再无气息。
郭嘉将刀还给许褚,轻描淡写道,“嘉听着他骂的实在太烦了,就自作主张,明公莫怪。至于明公想要知道的事,嘉知道一部分,剩下一部分问这吉平也无用,倒不如进宫问董承。”
曹操点点头,目光凝在已经气绝身亡的吉平身上,却是叹了口气:“倒也是个忠臣。”
“可惜太蠢了,为人利用到此时居然还不自知。”郭嘉补充道。
拍拍手,侍卫便将吉平的尸体拖了下去。曹操看见郭嘉衣衫上沾染的些许血迹,皱眉问道:“孤现在带兵去宫里,奉孝你感觉如何,撑的住吗?”
“好戏在即,嘉兴奋不已,当然撑的住。”郭嘉道。
曹操点点头,跨过地上的一滩血迹,向堂外走去:“许褚擅违军令,今日事毕,自去领十军棍!郭嘉同罪,罚俸三个月!”
刚要跟上曹操的许褚脚步一顿,低头看看手中还带着血迹的刀刃,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郭嘉,目光悲愤。
郭嘉对许褚讨好的笑了笑,示意自己也被罚了俸,而后就故作失明无视掉许褚幽怨的眼神,快步跟着曹操的背影而去。
空旷而略显冷清的大殿里,几盏长明灯摇曳着发出光亮,却反而使大殿中显得更加幽暗阴森。香炉中袅袅的散发出檀香,氤氲着充满整个大殿,以使殿中之人不至过于被自己的紧张而折磨。刘协一身朱墨相间的长袍,头戴十二?樽?谄塘私鸬娴牧?沃?希?肀呤峭??簧砘反鞣镱谓痿5姆?螅??嵘?赣锏厮底攀裁础a饺说淖笥蚁陆牵?槐咦?跑槐咦?跑髫??簿驳钠纷畔丬??谎圆挥铩?br>
他们都在等一个结果。
“吱呀”一声,大殿的门被推开,刘协惊得陡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看到来人是董承和董贵人时,神情愈发凝重。他一把甩开伏后拉住他的手,冲到董承面前,紧紧攥住董承的手,却因为激动,顿了又顿,平复了好几秒后才颤声问道:
“董爱卿,事可是成了?”
董承大力的点点头。他将手从刘备的手里拿出,而后跪倒在地,向刘协叩拜,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回禀陛下,幸蒙天恩庇佑,国贼已死!这实乃天佑我汉家啊!”
在董承说出“国贼已死”四字时,刘协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到冰冷的地上,华美的袍服也铺散在地,沾染了一地尘埃。董承给了董贵人一个眼色,董贵人犹豫了下,走到刘协的身边,边扶他起身边柔声道:“陛下,地上凉,先起身吧,小心龙体。”
伏后仍稳稳的坐在龙椅上,微昂着透露俯瞰着面前的这出闹剧,眼中的讽刺一如她青丝间的凤钗一般冰冷。
刘协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等他被董贵人扶起,他才突然反应过来,紧紧的抱住了董贵人。董贵人一愣,随即在刘协怀里娇羞道:“陛下,轻一些,小心臣妾肚子中的龙种。”
刘协闻言如梦方醒,神色也渐渐恢复平静,却难掩眉目间的喜悦:“是朕疏忽了,爱妃站久了怕是累了,快先去坐下。”说着,他将董贵人扶到龙椅旁的凤案后在软垫上坐下。
董承看到这一幕,目光中一闪而过一丝快然。
安抚好董贵人后,刘协望向坐在一旁的荀??蛙髫?7讲挪茉羯硭赖南?7?橇┎豢赡苊挥刑?剑??耸保?饺巳窗舶参任鹊淖?诎负螅?嫔?骄踩缡??路鹗裁炊济挥蟹5?话恪?br>
刘协狠狠摇摇头,将心中逐渐涌起的怪异之感甩开。他走到荀??媲埃??θ缤?找话阌梦氯嵊稚哟?赡鄣纳?舻溃骸拔娜簦?抻?恕d阄?薷械礁咝寺穑俊?br>
荀??ы帕跣?了缸牌诩降墓饷5乃?浚?崽玖艘豢谄??畔率种械牟璞??溃骸氨菹拢?耸隆br>
“桓公已经成功杀掉了隐公,夺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刘协厉声打断了荀??幕埃?路鹪诙惚茏潘?幌胍?拇鸢福?澳呐隆??呐挛娜舨蝗贤?腹?淖龇ǎ??缶忠讯ǎ??斯?业陌参龋?娜艋故腔峒绦?c只腹?模?园桑 ?br>
“桓公十八年,公与夫人齐姜入齐,齐侯与齐姜通,齐侯使公子彭生乘公,公薨于车,齐仅杀彭生抵罪。”未等荀??卮穑?髫?恢?问币丫?影负笞叩搅跣?砗蟆k?降?暮廖奁鸱?纳?籼?攵?校?艘凰坎灰撞炀醯牧贡。?疤斓姥?罚?越普┲?频梦唬?亟?烙诮普┲?啤1菹拢?竺娴哪谌荩?髁罹?挥薪谈?懵穑俊?br>
“公达!”荀??秃堑溃?肮涣耍?坏枚员菹挛蘩瘛!?br>
荀攸闻言闭嘴不再言语,眉头却因为刘协手中荀??贿?舴18宓囊滦涠?艚糁迤稹?br>
无论世事如何变幻,他都不希望眼前的这位他们理应鞠躬尽瘁效忠的小皇帝,拉着小叔做他的陪葬品。
一只没有出声的董承看着刘协的举动,虽然面上不显,心中却暗暗思索:本以为此次之后,荀??髫?鸵煌?岣?懿倥阍帷c幌氲奖菹戮谷欢源肆饺擞绕涫擒??吹恼饷粗匾??蠢丛诹?值?轮?埃??挂?湍侨四被?矶唷?br>
这时,殿外传来兵甲交接的厮杀之声,金戈铮铮,吼声如雷,愈演愈烈,且渐渐向大殿靠近。刘协惊诧的看向董承,董承立刻躬身安慰道:
“想来使曹贼的部下知晓曹贼已经身死,企图造反为他报仇。臣已命吴、王两位将军带兵保卫皇宫,陛下不必担忧。”
“有如国舅这般忠君爱国的肱骨之臣在,朕又有何忧?再说了,那群乱臣贼子,还敢石俊不成?!”刘协道。他不再等荀??拇鸢福?呋氐椒?笊肀咦?拢?嫔?骄玻?u酪?谝滦渲羞?舻乃??┞读怂?耸钡慕粽拧?br>
大殿突然间沉寂了下来,唯独炭盆不时发出滋滋木炭的燃烧声,一次次打破殿中的沉闷,却挥散不了这蔓延开来让人近乎窒息的气氛。与此相反的,是一门之隔的殿外,越来越剧烈的厮杀之声,血腥沿着殿门的缝隙爬入殿中氤氲开来,渐渐盖过了那让人心神安定的檀香。
厮杀之声在经过一个**后,又渐渐降低,归于虚无。正当殿中几人心渐渐安定下来时,突然,殿外传来一声近在咫尺的惨叫,颈部的鲜血喷溅在殿门之上,炸开朵朵梅花。殿门被人猛地踹开,来人手持利剑,脸上还带着血污,他缓缓向龙椅走来,利剑上还未干的鲜血便随之在地上滴出一条血痕。在刘协和董承以及董贵人的眼中,来人仿佛是从地府爬出的厉鬼,一步一步,都踏在他们心口,留下一串血色的脚印。
终于,他走到了刘协面前,仰望着这已惊惧难言的君主,将手中的利剑收回剑鞘,直身铿锵有力道:
“罪臣董承,包藏祸心,意欲谋反。臣曹操,奏请陛下即刻下旨,诛杀董贼,以证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