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丹阳,最多的便是晴天。明而不烈的光芒洒下, 渡给寒风丝丝暖意, 掩住了深藏的寒霜。
丹阳城不算大,但也不算小, 虽然没有多大力量, 但城中的守备已然足够自保,让城中身逢乱世的百姓, 暂得一隅安身之处。
在安宁和平中住久了,刀口舔血的戾气便会渐渐消散。戒备与恐惧这些处于苦难中才会出现的本能也随着每一日东起西落的安定而逐渐被遗忘,善良与温和占据着每个百姓心头最温柔的部分, 并不断扩大。
所以,彭城被攻占的消息已经传来三日了, 城中之人却没有什么紧张之感,尽管他们中许多人的家人仍被扣在彭城,并有小道消息传来说只要丹阳不投降他们的家人便会遭到屠杀,但这都没引起他们多大的反应。
在乱世中保全的太久了,让他们已习以为常, 他们已经下意识的习惯相信, 无论城外有多少磨难, 他们的家人还是能和之前一样, 有惊无险的望着炊烟,归于旧乡。
然而,无论之前安宁了多久,在这个群雄逐鹿战火纷飞的年代, 这种幸福,都太过脆弱。
这日一清早,丹阳城楼下就听有人来叫嚣。
“丹阳城内守军百姓听着!吕布无德,残害乡里,今圣上派兵前来讨伐!你等即刻开城投降,归顺朝廷,免受屠戮之灾!”
刚睡醒的士兵慢吞吞的走到城楼上,依旧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抬头望了眼单人单骑立在城楼下的身影,不在意的撇了撇嘴。
大清早扰人清梦啊。
他嘟囔着抱怨了句,而后将刀放到一旁,靠着墙边坐下,想着是不是能再眯会儿。
突然,前方传来声响,士兵猛的吓得睁开眼,一看眼前掉这个红色的包裹,他奇怪的瞟了眼,又看了看城楼下,来叫嚣的那一骑曹军已经驾马远去。
“什么啊,这是……”没在意曹军为什么离开,士兵低头又看向这不知道人如何扔上来的包裹,想了想,还是搓搓手,将包裹打开。
若是里面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边开着边幻想着金银珠宝,直到包裹最后一层被掀开时,他霎时变得脸色惨白。
包裹中,是一颗人头。
这包裹的红,是颈部的鲜血。
他“哇”的一声吓得把人头一抛,人头在城楼边上砸了一下,就顺着掉入了城内。然而此刻,被吓得心惊肉跳的士兵全然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来慢慢平复刚才一瞬的惊恐。
他也算打过不少仗了,尸体也见得多了,唯独这个人头,那死亡瞬间凝聚在面容上的惊恐与绝望,让他几乎也要被吓得停止心跳。
待呼吸稍平,他才突然反应过来,连忙去看那颗滚落下去的人头。
然而,已经晚了。
清晨正是城楼口百姓最多的时候,尤其有人听到曹军又来叫嚣,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想法,还有人呼朋引伴来听听曹军如何不自量力的让丹阳投降。然而,这次还没等他们笑够,一颗人头就从城楼上掉了下来,砸碎了所有的欢声笑语。
刹那的安静。
“啊啊啊啊!!!!”
被吓到的百姓如鸟兽般四散推开,却又因为好奇不肯走太远。突然,一人猛的从人群冲出来,跑上前抱起人头细看
“夫君啊!!!”
虽然鼻梁被砸断,虽然满面血污,但妇人还是很快认出了她怀中的人头是谁。她不管不顾紧紧的将人头抱在怀里,身体因为恐惧与痛苦难过而颤抖的厉害。
而经她这一提醒,刚才隐约看到这人头正脸的人也开始出声。
“是啊,没错,这不是城北的何燕吗?”
“是啊是啊,他之前去彭城进新贩的布,结果听说曹军来攻就滞留在彭城……”
“难道说,前几天传来的消息是真的?!”
“只要我们不立刻投降,就……就……可是……”
“可是什么啊!这人头都在这了!”
何燕是城中大户,家眷众多,此时听了噩耗都蜂拥至此,一群人男男女女,黄发垂髫捶胸顿足,大声嚎哭,当真是闻者为悲伤。围在旁边的百姓望着这一幕,心头却没有同情,而是惊恐。
彭城是郡所所在,他们大部分人都有家人还留在彭城中。
“慧儿!慧儿也跟着夫君去了彭城!”
哭泣的妇人突然想起来什么,大声喊道,他身边的家人脸色都一变。是啊,何慧,他们家的长孙来在彭城,若是那个消息是真的……是……
恐惧逐渐化成骚乱,宁静的丹阳城与安于和平的百姓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推搡涌向城门与受惊之下作出最本能的成群的野兽。好在丹阳城的守卫在看清人头的一刻,就跑去通知了守城的将领。这位将领好歹也跟着吕布多年,知晓情况不妙,立刻派兵来维稳,自己也匆匆赶到骚乱处。
“安静!安静!”他站到高台之上高吼道。
面对着士兵锋利的刀刃,百姓还是先因为这近在咫尺的恐惧而冷静下来。一时间静的恐怖,只余下妇人的哭泣声。
“听着!”将领高喊,“彭城新破,但其他各城稳如盘山,曹军根本无法攻破!也没有什么要以屠城要挟的事情!敢有再传此谣言者,立刻以惑乱民心论处!”
“可……”
“何燕,”将领缓缓的扫向百姓,目光暗沉,“他是在外经商,偶遇山贼,山贼见财起意,才杀了他而已。”
这解释根本就是牵强附会,但面对士兵的刀刃,纵使再不肯相信百姓也只能暂且闭了嘴。将领也不在乎百姓信不信,他只是要给他们一个解释然后维持城中的稳定。见百姓都沉默,他一挥手,士兵退下,他也转身离去。
百姓四散开来,当着士兵的面他们自然不敢再讨论,但在看不到的阴暗角落,窃窃私语不断蔓延,蔓延。
不仅是丹阳城,襄贲,郯城……徐州各城,除了彭城与下邳,骚乱都随着尸体到来而发生着。虽然各地守军都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暂且稳住了民心,但当每日都有血淋淋的尸体送来时,一切都在恐惧与悲痛中慢慢发酵。
但是,还是有点慢了。
“把百姓中的老人与小孩先找出来。”郭嘉听着?蛸卫的禀报,向立于一旁的乾玖吩咐道。
乾玖自打郭嘉一改态度以来,就变得异常沉默,但他没有像刘备或者是华佗那样出声反对,而是一丝不苟的执行着郭嘉的指令。此时,听到郭嘉的话,他静默片刻,还是问了句:
“是要先放过他们吗?”
“放过?怎么可能。”郭嘉侧目望了眼这马上就要及冠的少年,
“人之情感,莫过于孝道与护幼,先拿他们开刀。”
残忍至极。
对于此时的郭嘉,乾玖根本想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可即便是说这么残忍的话的时候,郭嘉嘴角仍旧噙着淡淡的笑意,云淡风轻,毫不在意。
乾玖终究是忍不住了,他尽量压抑着情绪,道:“你这样做根本没有用处,那些城的守卫是不可能就这样投降的。”
“是啊,那些守卫是不可能投降的,可是……百姓呢?”
“襄贲传来的消息,当地守卫反而借此让百姓对曹军充满恨意,城守备更加增强了。”
“只是一时罢了。”郭嘉十分自信道,“他们加强守备有什么用,我们又不去打,他们也没有力量打过来。人还是一天天的死,管他们做什么?”
“郭嘉。”乾玖皱眉,“你这次,真的太自负了。”
然而,郭嘉却摇摇头,他望着这个把不赞同几乎都明显写在脸上的少年,突然换了语气。
一种轻柔的,又带着诱导的语气。
“嘉不是自负,而是嘉了解,何为百姓。
黎民,百姓,……他们根本不清楚什么叫做道义、天下,他们只求自己与家人苟且而生便足够了,并且,将为此不择手段。
他们此刻会恨透了嘉,恨透了曹军,因为我们打破了他们的苟且偷生,我们杀了他们的亲人,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们除了恨又能做什么呢?毫无用处,百无一用。
而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的。
所以啊,很快,他们就会将这份恨意报复在他们能起作用的人身上,比如各城的守军。
他们恨守军为什么赶不走曹军,恨他们无能,恨他们这么没用为什么不赶快投降,还可以救他们的家人!”
“郭嘉……在你眼中,百姓太过不堪了。”
“是吗?”郭嘉耸耸肩,“嘉记得你八岁前就熟读先儒着作,孔老夫子那句话如何说的来着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这根本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核心都是一样的。”郭嘉撑着站起身。少年长得太快了,几乎已经和他一般高。他直视着乾玖墨色的双眸,手如小时一般轻轻揉着他的头,“嘉教不了你多少东西了,所以记好了接下来的话
百姓要的,只是最简单的东西,所以给他们最简单的东西就足够了。不要妄想让他们明白太多东西,他们学不会,他们也不愿意学会。
黎民百姓,芸芸众生,为天下苍生计是君主官吏之责,但永远不要相信
民心所向,乃道之所在。”
人生之初,无谓善恶,却总是趋利避害,趋乐避忧的。
因此,只要掌握了这一点,民心,实际是可以很轻易操纵的东西。
当仅为自己家人考虑便成了一种普遍的现象而法不责众,当仇恨恐惧一日日化成摧毁一切的力量,不战而屈人之兵之计,便达到了。
而事实上,他想要的效果,不仅是几座城池。
比如,从此刘备做再多努力,徐州百姓都会恨他入骨。就算他将来有力量再回到徐州,攻破他也易如反掌。
比如,经过此次杀戮,郡所彭城彻底成为一座废城,徐州凋敝已成定局,所以从此之后许都再无来自徐州的威胁。
比如,杀了下屠戮命令的人的曹操会变成徐州百姓所敬仰感激的对象。这次与刘备相处,郭嘉更加明白民心的重要,所以既然民心可导,那他便将此留给曹操。
一切,都等着看结果吧。
他相信,很快了。
一切发展的就和郭嘉预料的一样。
民愤已起,他们全然忘记了其实他们的守城者曾经还为他们击退过山贼,还曾帮他们减轻赋税……群情激愤之时,他们知道的只有,杀了守卫,投降曹军,这样他们的家人就可以得救!
“这样想想,得亏嘉当初劝主公不要屠城,否则这次都不够杀的了。”
刘备沉默着,仿佛没有听见郭嘉的话。
事已成定局,他无话可说。
而郭嘉手中,此时正握着一份儿竹简,上面写着大家盼望了很久的捷报:
除下邳外,徐州全境已降。
“这次多亏玄德公了,放心,嘉一定会记得向主公为玄德公讨赏的。”